2.人為之緣
庄顏自小體弱,如此她外祖父才親帶她強身健體;庄守義誨人不倦,初為人父,自然是傾其所有。自幼所習甚多,她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記憶力也是極好的。
恰好有幸在一匠人手裡看過靈雲寺的輿圖,其中結構她大致瞭然。
靈雲寺內智海、惠林、寶梵、河沙諸禪院由寺人分住,庄顏知道長公主定不會在熱鬧之處,唯有寺的邊角上東、西兩個塔院較為僻靜,東塔院又已荒廢,李婉長公主定是在這西塔院處,正巧,西塔院離這兒不遠。
庄顏邊走邊笑,別的人靠身份或是運氣來謀良緣,而她靠的是腦子。蘭兒抱著幾幅畫卷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滿心疑問,但隻字不言。
兩人跨進西塔院,從左右兩邊所值毛竹之中穿過,蘭兒走在她身側,時不時替庄顏拂開低垂的竹葉。
還未穿過拱門,西塔院的游廊上,忽見東次間露出玄色直-的衣角來。蘭兒微驚,庄顏示意她不許出聲,往後跨了兩大步,蘭兒也快步跟上。白色圓拱門正好擋住雙方視線。
蘭兒內斂聰慧,心知那男子絕非常人,自家小姐必是刻意為之,便低下頭,徑直往前走。
主僕二人剛過了拱門,和龐致撞個正著。庄顏佯裝驚懼,往後退了一步,躲在白色拱門外。
蘭兒雖早知要撞上,卻沒想到撞上的是這般丰神如玉的男子,嚇的幾番回不過神來,手裡的三幅畫卷皆落在地上,其中有一副束帶散開,致使庄顏的以扇掩面的精緻工筆畫畫像緩緩滑開——畫盡意在的韻味著實誘人。
龐致如傳聞那般淡漠,看了那副美人只露了半張臉的圖,並無任何言語。
躲在拱門后的庄顏緊張地攥著綉帕,他到底有沒有看清畫像呢?那可是她仿於大師的手法給自己作的畫像。
蘭兒回神,蹲下身撿起畫卷,小心翼翼地捲起來。
誰也沒看到,龐致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庄顏低首細聲道:「不知院內有人,請公子莫見怪,還望公子行個方便,讓我先走一步,免得引人誤會——蘭兒,快收拾好了隨我走。」
龐致抿唇忍著笑,前一世他的嬌妻便是這樣對他,凡事以退為進,讓他一步一步走進她的溫柔圈套,可是他心甘情願。
許是因為平常不大開口,龐致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是我思慮欠周,沒使個人在門外守著,唐突了姑娘。」
重活一世,他早知有此一遇,特地支開了常隨,就等著庄顏撞上來。只可惜她還是膽小了些,要不然直接撞進他懷裡,叫他重溫前世的香軟多好,不過他也不急,這一世他有的是時間將愛妻重新娶回家,千般萬般地疼愛著。
庄顏聽著他乾淨的嗓音,還有方才她慌亂一瞥看到的驚為天人的模樣,嘴角泛著笑意,若這「天賜的緣分」成了,也不枉她如此勞心勞力了。
庄顏往後退了一步,隔著拱門朝他行了個禮,道:「告辭,我先行一步了。」說罷,帶著蘭兒就回了偏殿。
正巧黃氏也向菩薩說完了心事,許完了願,滿身輕鬆地攜著女兒出了靈雲寺。
自靈雲寺出來,黃氏心裡的不快早吐露空了,因是眉毛舒展,雙眼帶笑。
庄顏抱著黃氏的手臂,依靠在她肩膀上,閉著眼笑道:「一定會是個弟弟。」黃氏含笑撫摸她的柔滑的頭頂,又低頭蹭了蹭,滿心安慰。
庄顏閉目想著龐致的面容,那樣的俊朗的人,就是嫁過去守活寡也值得,不過她斷不會叫自己守活寡。什麼一心無掛,龐致不是牽挂著母親李婉么?至於四大皆空——總不是因為天生好命,一切都唾手可得,才什麼都不在乎。若是今日只露半面的畫像能勾起龐致的好奇心,叫他求而不得,冷酷無情的平南侯還能無欲無求嗎?
回到庄府,庄顏先送黃氏回了常喜堂,親眼看著母親安坐在榻上,才折回了自己的碧泉居。
進了次間,庄顏吩咐蓮兒去倒熱茶,又使喚蘭兒坐在杌子上給她揉右手的手腕子,左手支在南榆木桌上,撐著腦袋愣愣出神。
蓮兒倒了熱茶進來,庄顏聞著清香味,道:「蓮兒你先出去。」
等到蓮兒出去,蘭兒的頭垂的更低了,她知道主子有話對她說。
庄顏收回手道:「這畫只過了你一人之手,今日之事也只你一人知曉。」
蘭兒跪下道:「小姐,奴婢不會說出去的。」
庄顏扶起她,順勢將一個金手鐲滑到她腕上,道:「我知道你母親得了個富貴病,起來吧,晚些自己去庫里支十兩銀子。」恩威並濟,是她常用的手段,蘭兒、蓮兒這兩個丫頭很吃這一套。
蘭兒收了鐲子站起身,柔聲道:「還要奴婢給揉手腕子嗎?」
霜雪般的纖細皓腕伸在蘭兒的面前,庄顏笑道:「自然是要的,那三幅畫我熬了幾個夜晚,才從五十幅里挑選出來,手腕酸疼了幾天。」
蘭兒輕柔地替她揉著腕子,忍不住疑惑道:「小姐怎麼知道掉在地上的一定是那副絹扇遮面的畫像?」
庄顏得意一笑,下巴微抬,道:「你去把畫打開瞧瞧。」
丫鬟依言,從金魚嬉戲紋的瓷缸里抽出那三幅畫卷,一一打開。原來三幅都是一模一樣的畫,她又檢查了那副曾有幸被平南侯看見的畫卷,只見它的束帶比別的都短,除非打死結,否則輕易就能鬆開。
「燒兩幅。」庄顏平靜道。
「啊?」蘭兒還沒反應過來。
庄顏又吩咐道:「倘若今日之事傳了出去,那也只是『偶遇』,將來有人問起,我也只說是一副山水畫、一副小兒卧剝蓮蓬加一副我的畫像,一切緣分皆天賜,明白了?」這證據自然是要銷毀的。
蘭兒點火燒了兩幅畫,把灰燼倒了,又開窗,點了荷花熏香,將屋裡的氣味換了個乾淨。
庄顏還囑咐她這兩天多注意大門和角門的動靜,若是有人來詢問她,千萬要來告訴她。
若是平南侯使人來問,那必是對她產生了興趣。
……
庄靜在靈雲寺待了好幾個時辰,都快把正殿、偏殿的菩薩跪了個遍,連平南侯的影子都沒見到,只得失望而歸。
回到家中生悶氣,拿兩個二等丫鬟撒了氣,又是揪耳朵又是掌摑,這才舒坦了一些。
霍三娘身邊的董媽媽來了,行了個禮道:「二小姐,大夫人請你去一趟。」
庄靜有些不耐煩道:「是什麼事?」
董媽媽搖頭說:「最近大夫人頗為留意良人子弟,許是……」和你的親事有關。當著一眾下人面,她不好直言,垂了垂頭,沒有往下說。
庄靜心中瞭然,整理了衣裳,便帶著金子、銀子兩個大丫鬟去了霍三娘那邊。
霍家以商起家,財大氣粗,霍三娘的嫁妝用了這麼些年都還沒用完。福喜堂正屋次間內,她歪在榻上,身側兩個丫鬟,一個拿著玉捶給她捶腿,一個端著漆金盛著葡萄的盤子,彎著腰泥人一般杵在那兒。
見嫡女來了,霍三娘揮了揮手,叫丫鬟都走開,指了指一旁,命人給庄靜搬了個綉墩坐。
霍三娘見女兒臉色不大好,抬起眼皮問:「又是哪個丫鬟惹得你不快?」
庄靜踢了一腳旁邊的矮几,不悅道:「不是丫鬟,是庄顏那個死丫頭,想起她今日說的話,我便氣不過。」
聽到此處,霍三娘坐起身,方才睡美人的模樣半點全無,略帶怒氣道:「她欺負你了?」
庄靜便把今日在靈雲寺和庄顏發生口角的事說了一遍。她一貫來被霍三娘寵得不像樣,受不得丁點委屈,這會兒又到了母親面前,委屈更甚,說著說著還落了淚,偏自己還不用帕子拭去,本來六分的容顏,這番梨花帶雨,嚶嚶抽泣,硬是漲到了七分,惹人憐愛。
霍三娘把桌子一拍,氣道:「她這樣諷刺你?枉你二叔在禮部謀職,教出這樣個不知尊敬人的女兒!」
往母親懷裡鑽了鑽,庄靜又哭了一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實她最委屈的就是見不到平南侯,明明她都那麼費盡心思,還累酸了兩條腿。這會兒只是把賬都算到庄顏頭上罷了。
霍三娘染了蔻丹的指甲拍著她的背,道:「莫哭,看我怎麼教訓她,總有叫她求我的時候。」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她自小就明白的道理,恰好她霍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說起靈雲寺一事,霍三娘起疑道:「你去拜的什麼佛?求的什麼願?娘替你圓了。」
庄靜紅著臉,絞著帕子咬著唇,低著頭不肯說。縱使她有再大的野心,說到這件事還是難免害羞。
董媽媽笑看著霍三娘一眼,道:「大夫人忘記了?昨日您才與奴婢論過的。」能主動接過主子的話,可見她在霍三娘面前十分得寵。
霍三娘睜大眼睛,長長地「喔」了一聲,看向自己的女兒道:「原來是平南侯,只不過聽說此人冷酷的很,若真嫁過去了,怕是……不好相與。」怕是要守活寡,當著未出閣女兒的面,她不好說得太直白。
庄靜想起閨中密友偶然見過平南侯的背影,迷的三魂丟了兩魂,忙辯駁道:「再冷酷也只是對外人的,我聽聞大長公主還不曾照看過他一日,您瞧他對大長公主不是挺孝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