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061章:
傍晚時分,檻窗外的桂花香氣溢滿整座宮殿,青石板上落滿了半濕的花瓣,灰濛濛的天空上又滲著幾抹藍,狂風捲起殘葉,落上宮人的肩頭。
她穿著寬大的純白深衣,裙擺上用銀線綉著精緻的圖紋,垂曳在地。她的一雙素手正慢慢地搖動身前的木製雕花搖床,金色的襁褓中,嬰孩正沉沉地睡著,唇邊隱約還能看到一道銀亮的口水。
過些時日,這個孩子即將成為天下之主,本朝最年輕的帝王。
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勾了勾唇角,頗是嘲諷的笑了笑。她正輕輕哼著江南的兒歌,忽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靠近宮殿時,又變得極輕,似乎是擔心打擾了她和孩子的歇息。
「進來吧。」沅葉斂袖起身,施施然步入大殿中。她看來的人是白霽,不由得一笑:「霽兒有什麼事?」
「姐姐朝政繁忙,霽兒沒事也不敢來打擾姐姐。」白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奏道:「姐姐,師妃派遣內侍傳信一事,已經有了眉目。」
「哦?」她挑了挑眉,又道:「起來說,賜座。」
「謝姐姐。」白霽道謝后入座,這才道:「師妃與昭陽長公主私下來往,怕是有變。」
「她倆抱在了一起,本就是意料當中的事情。」沅葉輕笑著抬起手,撫著旁邊扶手上的金珠,道:「我那死去的父皇再也沒有別的兒子啦,怕是想從周家宗室里找出一個不成?」
「怕是不能。姐姐看,幾家親王的子嗣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太大的不好把控,太小的跟咱們的小太子有什麼區別?提出來也難以服眾。所以霽兒以為,昭陽長公主怕是想從輔國的位子里分一碗羹,往後慢慢再議。還有一事,」白霽道:「先帝臨終前單獨召見了師妃,不知說了些什麼事?」
「呵,」沅葉冷笑道:「這事在旁人看來,總以為焱兒念及外祖家,想要留給她點什麼遺詔。可我看來,焱兒絕非好心,怕是想讓我在他死後,先把師妃送歸西天吧。」
白霽微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將師妃娘娘送去陪伴先帝。」
「先帝下葬了些時日,是該安排安排後宮的妃嬪了。」她短短嘆了一聲,道:「可憐吶!納了那麼多妃子,白白的耽擱了這麼多少女的如花美眷。可是按照祖制處置,我終歸有些不忍,所以這事一直未辦。」
「姐姐心慈,可送去皇家寺廟,總比在宮裡耽擱好。」白霽意味深長道,又說:「不如將那些曾被先帝招幸,卻沒有名分的宮人打發出去,至於那些有位份而無子嗣的,只能按照祖制處置了。」
她默然想了片刻,點頭道:「此事交給謝江去辦。至於師妃,你們想個法子讓她消失吧,就不要來跟我商量了。」
白霽起身道:「是。姐姐還有別的吩咐么?」
「沒了。」她擺了擺手,忽然問:「宗越有消息了沒?」
「我派人去打聽他,好像在北方邊疆附近。」白霽凝眉道:「他行蹤一向詭異,也不知到底怎樣。」
「好了,」她垂下眼,道:「你去吧。」
如今謝江身為總領太監,在先帝駕崩后仍然得到重用,有如此年紀輕輕,可謂前途無量。
在宮裡滋養幾年後,他原本瘦弱的身子也拔桿似的長了起來,一張玉容白凈無須,笑起來臉頰上隱隱還能看到倆酒窩,若不是那身衣裳,倒真像是個小家碧玉。他為人又謙遜恭敬,就連朝臣也挑不出個錯來。
他大步流星地穿梭在各個宮室中,傳達長公主的懿旨。那些年少的宮女聽說能放出去,皆是喜笑顏開;而有些名分的妃嬪聽聞下半生只能長伴青燈古佛,不由得悲從中來,哭哭啼啼不肯從命。
待旨意傳到師妃的宮中時,她倒是格外鎮定。
謝江一走,她跪在地上的身子立刻癱軟下來,宮女們忙去扶她。師妃早有今日,她很快平復心境,召來親信,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吩咐他立刻出宮。
那內侍前腳剛走,師妃又對貼身宮女道:「畫意,你趕快跟我娘家傳信,千萬要請縣主過來。」
「娘娘,為何如此?」畫意伴她多年,自然是深知這姐妹二人的不和,有些詫異道:「娘娘既然要與那位聯手,怎麼又要找縣主?」
她輕輕哼道:「這你就不懂了吧,狡兔三窟,萬一那位失手了呢?總得給自己多個選擇。對了,」師妃瞥了眼畫意,忽而笑道:「你這模樣,還是不錯的,當年先帝看了你那麼多眼我都沒捨得給。如今謝公公年少有為,本宮覺得,你們倒是絕配。」
畫意一愣。她反應過來后,立刻跪在師妃的身前,喃喃道:「謝、謝娘娘……」
師妃無聲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很好,你知道該怎麼做。」
當師妃宮裡的消息傳到昭陽公主府的時候,昭陽只是粗略地掃了眼密信,抬手道:「你出去吧,就說本宮知道了。」
等宮中的內侍離去,她才將那密信放在燭火上焚毀,邊燒邊道:「這個師妃,本宮越發覺得可疑。想來焱兒是最不喜歡他的外祖家,怎麼會在臨終前單單召見了師妃,告訴她自己是被晉陽所害,卻連一個像樣的手詔也沒有?」
旁邊的親信低聲道:「殿下,聽說今日宮裡那人開始打發先帝的眾妃嬪了,師妃許是覺得自身難保,才找了殿下做靠山。」
「哼。」昭陽不滿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道:「不管是什麼緣故,本宮跟她已經是勢如水火,所以有沒有師妃,都一樣。現在再不爭,以後怕是要……」她沒有說下去。
親通道:「可惜嘉妃娘娘不在了,不然哪裡輪得到她說話?」
昭陽道:「說起這個,本宮倒是覺得賢妃和大公主的死很是可疑……」
主僕二人正說些私話,外面有些動響。片刻后,內侍快步進來,奏道:「殿下,有人自稱是駙馬的兄長,要求見公主。」
蕭澤還有個兄長?
昭陽微微皺眉,想起這樁形同虛設的婚姻,心裡多了分遷怒,只冷冷道:「不見。」
內侍又道:「那人說了,公主若是不見,恐怕再也沒機會重登金鑾殿。」
好大的膽子,敢口出狂言!昭陽正想讓人把他給攆出去,親信拉了下她的衣角。她抬起的手還沒放下,想了想,道:「讓他進來。」
幽暗的內室里,燭光閃爍,陸嵩搖著輪椅,吱呀著進來了。隔著珠簾,昭陽看著他和蕭澤三分相似的面容,心裡哼了哼,問:「閣下怎麼稱呼?」
「在下陸嵩。」
「你姓陸?」
陸嵩道:「是。我們兄弟本姓陸,只是幼時家中遭遇不幸,慘遭滅門。長公主若是不知道,找個京中老人一問便知。」
昭陽倒也不想即時追查,只是懶懶道:「那陸先生來見本宮,所為何事。」
「先帝的性命為婦人所害,我唯一的親弟也深受此人之傷,我又怎能坐視不管呢?」他陰鬱著臉,眸中儘是怨恨:「我已經是個廢人,陸家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了。」
「只為這個?」昭陽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還不至於恨之入骨吧。」
他玩味一笑,道:「公主不曾經歷過草民這般家破人亡,我陸家祖上光輝,全系在小六郎一人的身上。我也望陸家早有子嗣,所以草民早就是公主這邊的人了。」
昭陽打量著他,他跟蕭澤的氣質是不同的,蕭澤雖然聰慧卻性情坦率,此人卻如一潭深水,性情狡詐。可她的確也需要更多的盟友,尤其是一個能夠出謀劃策的能人——而且是一個不需要到處走並亂說話的人。
她勾唇一笑:「聽先生話中的意思,先帝的駕崩另有原因了?」
「正是。」陸嵩眯了眯眼,俯身輕聲道:「這件事要從晉王謀反說起……」
幾日後,宮裡有資格出宮的宮女都打發的差不多了,還剩下幾宮娘娘,每日到處求情,卻也無計可施。
師妃的侍女畫意途徑御花園,卻巧遇到了謝公公手下的小太監。她靦腆地笑了下,看周圍無人,忙塞了塊銀子給他。畫意悄聲道:「公公,不知道你們的謝公公今兒去哪裡忙了呀?」
小太監掂量著手裡的銀子,望著天,沒說話。
畫意只得從手腕上再捋個翠玉鐲子下來,小太監這才笑了,道:「小姐姐是為了出宮的事情來的吧?我師傅這會兒差不多在內務府那邊,不過我師傅公私分明,沒有貴人相助可不行啊。」
「謝謝公公。」她謝道。
近日打發宮女出宮,也有些未曾被先帝臨幸過的宮女想伺機出去,這其中又是一場銀子和臉面的交易。畫意見他會錯了自己的意,也不說破,徑自往內務府走去。今日打發最後一批宮女出宮,畫意看她們正在太陽下暴晒著,挨個審核身份。
謝江並不在這裡。
附近人來人往的,也無人留意到畫意。她便悄悄地四處遊走,無意間走到了一排幽靜的廂房外,聽到了謝江的聲音。
她聽見謝江在說——
「……你把這些拿好,等下混到最後面,出了宮后……」
原來又是個走後門的宮女。許是靠山較大,竟要勞煩謝公公親自跟她說。聽得房門動,畫意忙隱蔽到角落裡,看著他的衣袍飛揚,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畫意正想走,那房中的宮女低著頭也走出來了。
儘管她穿著一身灰暗的布衣,頭髮也綰成最尋常的樣子,可畫意莫名覺得她眼熟。先帝在時,師妃好交際,時常帶著畫意各宮行走,因而她對各種的宮女內侍都熟悉些。
等她終於想起這人是誰的時候,嚇得坐在地上:這、這不是賢妃宮裡的臻兒嗎?
不是聽說她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