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來世還是一家人
尤明月的不適持續到宋家大門口，不但沒有緩解，在進入院子之後更加嚴重了。
她按住胸口急促的喘息了一下，江孟見狀抓住她的胳膊，「姐姐？」
很快這種異常就漸漸消失了，她勉強穩住情緒笑了笑：「沒事，可能坐車坐累了。」
梁柯在她身後不發一言，聞言只是跟緊了腳步，以防不測。
剛說完就看到從裡間出來一位衣裝素雅的女士，見到她眼睛一亮，上前來笑著開口：「是明月吧？這麼多年不見，越長越好看了。」
宋予默回身把鞋放好，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母親，和你外婆在世時是多年的老鄰居了，彼此都很熟的。」
「伯母您好，過譽了。」尤明月從梁柯手裡接過帶來的上門禮盒，恭敬的遞給了對方。
「你能來吃飯我就很高興了。」宋母從她手裡接過東西，但卻沒放開她的手，並且笑眯眯的看著江孟，沖他招招手，「來來來，知道你們要來，我早就準備好了。」
目光轉到難得私服的梁柯，明顯一愣。「這位是？」
宋予默解釋道：「是盛家那邊派來的保鏢，為了方便貼身護衛，反正家裡空房間還有幾間，暫時就讓她也住到家裡。」
「給您添麻煩了，主要是我現在身份有點特殊，盛家那邊局勢也還有些不穩，怕影響到我。」尤明月連忙上前說道，滿是愧疚。
「你這孩子說什麼客氣話，你的朋友夥伴自然是歡迎的，我只是問一下罷了。」
尤明月第一感覺予默哥的母親果然熱情好客，有些不自在的擺出禮貌的笑容，笑著回了兩句，江孟也乖乖的問好。
飯桌前宋母一直對著尤明月噓寒問暖，並且試不試用公筷給她喝江孟夾菜，尤明月試圖委婉開口攔了兩次，對方的笑意就淡了下來，莫名顯得失落。
「宋奶奶，您做的飯真好吃。」江孟開口誇道，順便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宋母勉強摸了摸他的腦袋，下意識對尤明月道：「這孩子果然和你有緣，笑起來的樣子和你很像啊。」
尤明月自然高興她這麼說，客氣的寒暄了幾句，對方的眼底又亮了起來，她實在無措，只好向宋予默投去一個求救的信號。
宋予默見母親如此的殷勤，嘆口氣笑著解圍，「媽，我們路上吃過了點，現在都還不怎麼餓的。」
宋母這才提起精神頭，「那我讓廚房備著點飯菜，你們可以當夜宵吃。」
因為坐了一天的車，眾人也累了，宋母就說讓他們早點休息，洗澡水早就備好。
尤明月給江孟和自己吹好頭髮，躺在被窩，這才發現手機里有很多條未接來電與短消息。除了盛母方瑜發來的一條，剩下的全部都來自同一個人盛陽。
她把每條簡訊都默默看完，想到臨走之前他對自己的溫柔囑咐於最後的那個眼神，刪刪減減的給他回了一條自己的情況的。
剛發完沒幾秒，簡訊迅速回了過來，她剛要看就被江孟皺著眉奪過來放在兩人枕頭中間。
他穿著可愛的印花睡衣，臉上卻面無表情，淡淡道：「姐姐，你該睡了，睡前不要玩手機。」
尤明月訕訕一笑，只能撫著他帶有餘溫的髮絲，閉上了眼睛，小孩子貪睡，沒過多久就傳來身邊清淺的呼吸聲。
她把埋在被子里的半顆腦袋伸了出來，輕輕呼吸一口，一隻手緩緩的探到枕頭旁，迅速取走手機，然後復又縮回被窩。
這次只有一條簡單的信息「我想你，早點回來。」
被這麼看起來沒有任何感情的文字，卻讓他看紅了眼。
***
宋宅二樓的宋母房間里，母子倆相對而坐，一是無話。
良久宋母才嘆了口氣，低聲道：「明月遲早會恢復記憶的，這種藥物性的催眠是有時間限制的，這都過了近十年，如果有個什麼契機刺激到她的話，可能會一口氣恢復全部的記憶。」
「媽明白，所以現在才要盡量對她好點。」宋母苦澀一笑，撫了撫手裡那件紫紅色的布料，「否則以後說不定就沒有機會……」
宋予默眉目一斂，淡淡道：「媽你不用擔心這些，明月的記憶是我選擇封存的，那麼最壞的結果我也自然早就想好了，無論明月想要如何，我都接受。」
身為母親怎麼可能不清楚二兒子這麼多年的心思，她有些痛苦的彎了彎眼睛，秀麗的五官有些扭曲，「都是媽的錯，這一切都是媽造的孽啊。」
「不是誰的錯，但這責任不能讓最痛苦的那個人承擔，所以我做好覺悟了，明月的事情我沒法放置不管。」
宋予默走過來扶住她的肩，他自然之道目前不禁擔心的是當年的事，還憂心他的終身大事，於是沉聲道：「媽，我答應你，等明月有了自己歸宿，親眼見證她的幸福了之後，我會為自己考慮的。」
而握著手機熟睡了的尤明月，在宋家的第一晚，滿頭大汗的從夢中驚醒。
她看了眼在睡夢中因為她的動靜翻了個身的江孟，給他的小身子掩了掩被角，躡手躡腳的做了出去，嗓子里乾渴的難受，想去廚房喝杯水。
因為大概記住位置，而且也不遠，她就沒有開走廊的壁燈，而是摸黑走近餐廳，卻發現冰箱門開著，似乎有人剛從裡面拿出了些什麼。
她慢慢走了過去，結果也沒看出來什麼沒剛轉頭就對上了一雙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匆忙之下黑暗中兩人相撞，同時發出一聲痛呼。
尤明月聽見一聲嬌脆的呻吟，她猜測是個個頭嬌小的女孩子。
還沒等細看，餐廳里的燈立刻就亮了，她看到一個很俊俏的圓臉姑娘正扶著牆摸著開關，一臉戒備和驚恐的看向自己。
等她看清對房的臉時，對方突然放鬆了動作，眼裡閃過驚喜，走上前來：「你是，明月姐吧？」
她沉默片刻。覺得對方輪廓和宋予默有幾分相似，默默點頭。
對方一聲驚呼，然後就圍著自己轉了幾圈，俏皮的中長發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未成年小姑娘，「姐，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自從你高中畢業以後吧，到現在也有六七年了。」
尤明月不確定對方是否知道自己目前的情況，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突然走廊的燈被人按開，兩人同時回頭，就見二樓樓梯口宋予默站在那裡。一臉凝重。
圓臉姑娘見到他立刻慫了，彎著腰像只偷食的貓兒一般，準備繞過尤明月身後悄悄遁走，卻被無情的喊住，「宋雨辛，你又一個人偷跑回來了？」
「二哥，沒這回事。經紀人在外面等著我呢。」宋雨辛身形一頓，將著臉轉過來，試圖轉移話題，「你看我看到睡了，明月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咱們家啊？」
宋予默不為所動：「這件事我待會和你解釋，你現在跟我出去見見王經紀人，我要知道你又闖什麼禍了？」
「別啊，好二哥，你就饒了我吧，我在家躲幾天，演唱會那天我肯定回去。」宋雨辛看起來年紀確實不大，拱著手買了個萌討饒。
「不行，你既然坐了這份工作，就得好好留在那裡。」
宋予默提著她的帽檐被她往出帶，宋雨辛見二哥如此鐵面無情，情急之下沖著目瞪口呆的尤明月求教，「明月姐，你救救我。我哥肯定聽你的。」
尤明月尷尬的張了張嘴，見這姑娘被拉走還不忘咬著香腸啃幾口，架不住對方的眼神賣萌攻擊，出口阻攔道：「予默哥，要不把經紀人先生叫進來吧，你們好好說說，這都這麼晚了，開車回去也不太安全。」
梁柯不知道何時走到她身後，低聲請示：「尤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尤明月搖頭，這種事外人出面都不好。
「我們出去談吧，家裡還有人要休息。你是不是也被吵醒的？」
見尤明月搖頭，想要說些什麼，宋予默轉頭安撫了她一句，「你放心，這是家常便飯，我心裡有數。」
畢竟是別人的家事，她也不好再多開口插嘴，只能默默的站在原地看著一臉生無可戀的小姑娘被拖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這還幸虧宋母聽力有些不佳，才沒被吵醒，不然大晚上的上了年紀的人，又該說不著了。
不知道事情是怎麼解決的。第二天一大早，她準備起來做早餐的時候，就見宋家兄妹和平的站在廚房裡，早餐的布菜已經被宋雨辛準備的差不多了。
見到她下樓，宋雨辛興緻勃勃的跑過來，被她推到椅子上，一連串的問道：「明月姐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你這麼多年怎麼不和宋家聯繫呢？那個救了你的小孩還沒睡醒，我想見識見識天才兒童是什麼樣的？」
尤明月都不知道先回答哪個比較好，她猶豫了半天才道：「嗯，目前只能靠身體的習慣性感知去體會，偶爾會有一些片段出現。江孟的話還在睡哦，至於其他的我都不記得呢。」
「這倒是我忘了」宋雨辛含著雞蛋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靈光一閃，興奮的繼續道，「那你現在還和盛陽學長在一起嗎？對了，可以給我看看照片嗎，他長得還是那麼帥嗎？」
尤明月一怔，難道自己和盛陽很早就在一起了？
宋予默眼神一厲，沉聲對妹妹道：「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好好把嘴裡的東西吞完。」
宋雨辛撇撇嘴，瞥了她哥一眼，默默嘀咕道：「自己嫉妒就不讓別人提，二哥真討厭。」
好在江孟小朋友的及時出現，挽救了尤明月左右為難的局面。宋雨辛的注意力全部都被眼前精緻又冷漠的小男孩吸引過去，她坐到他身邊，興奮的問了幾句，見江孟的回答處事完全不像小孩子，更加嘖嘖稱奇。
早餐解釋還執意要求抱著江孟合拍一張，然後在手機上鼓搗了一陣，最後心滿意足的不知道發送到哪裡了。
等準備好出發，宋母才姍姍來遲，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紅腫，應該是沒休息好，見到宋雨辛也只是嘆口氣，隨即轉向尤明月，從冷凍櫃抽屜里拿出一盒煎餃，笑著道：「明月，你們是要去給我那老姐姐掃墓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她生前喜歡吃我做的這點煎食，有勞你給她帶過去吧。」
「伯母，我也只是先去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麼來。」尤明月想了想又道，「予默哥說離這不遠，您要是方便也可以一起來，不然我什麼都不記得，萬一給外婆說錯了怎麼辦？」
宋母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改天吧。」
臨近墓園門口，眾人氣氛有些肅穆，宋予默低聲問了臉色蒼白的尤明月一句：「你現在的狀況，確定自己可以出去？」
她深吸一口氣：「來都來了，有些事實我必須要親眼看到才能接受，否則一直沒有實感。待會我想一個人和外婆說說話，然後把江孟介紹給她，麻煩你們可以迴避一下嗎？」
「自然，不過你千萬不能勉強，刺激過大過猶不及，有時會起反作用的。」
宋予默皺眉。隨後提醒了梁柯一句，「梁女士，請你看著點她的動靜，一有不對立刻通知我。」
梁柯頓時點頭，這是她的職責。
車子到了陵園，墓區裡面進不去，只能停在門口。眾人下了車，宋家兄妹走在前面，江孟的笑臉一直綳得緊緊的，用力握住尤明月有些冰冷的手指。
離一個墓碑大概還有幾米的時候，尤明月的身體就開始發抖，宋予默回頭看她，半晌輕聲道：「明月，外婆不會責怪你忘記她，但肯定會傷心你不珍惜自己，所以不要勉強，難受了就叫人，知道嗎？」
尤明月紅著眼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宋予默拍拍她的背，「去吧。」
***
宋予默離開墓園，站在車邊燃了一個煙，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他都沒想好要怎麼告知其他人，壓力積攢了許多，方才看到尤明月脆弱的那副樣子，情緒到了一個定點，忍不住破了戒。
「二哥，明月姐似乎變了好多，要是原來的她，就算不記得，也會主動上來和我打招呼的。」宋雨辛表情有些沉重的，說話帶著鼻音，「雖然之後她也許會嘲笑我個子矮，雖然這個嘲笑是實打實的大實話，不帶一絲惡意。」
宋予默吸了幾口，見妹妹過來就把煙滅了，「她記不得任何人，對我都客氣的很，何況是你。」
「我說的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她整個人的氣質，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當年又發生了什麼事，讓明月姐不告而別，她原來就相當於宋家的半個女兒，我一直拿她當親姐姐看的，等我回來看到她家那麼幾年都沒人住，看都不回來看一眼。這明顯很不正常。」
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是為了尤外婆，也應該多回來看看的。」
宋予默沉默著沒出聲，他此刻有些羨慕沒心沒肺的小妹當時在外省學藝術，沒在家裡，不知曉所有的事情。
「還有，她和盛陽學長的關係學校里眾人皆知，我小學畢業那會就聽說他們要好的不得了，盛陽對明月姐那是百般寵愛，都羨慕她有一個那樣完美又疼愛自己的男票呢。可看她這樣子，似乎也沒和學長繼續在一起來了，真是太遺憾了。」
她想到這站頭看了眼自家二哥俊逸的側臉。鬼使神差的加了一句：「聽說你和意璇姐分手了？這樣也好，你也有機會了。」
「閉嘴，不然送你回去。」宋予默聽到這裡聽不下去，直接吐出兩個字，語氣里滿是鬱氣與消沉，宋雨辛立刻不敢再說，訕訕的在嘴上一比劃，走到旁邊看手機去了。
***
過了半晌，尤明月看著墓碑上的刻字，記住了外婆的名字，尤氏清岱，很美的名字。
「對不起。」把祭品都擺好。抬頭看著墓碑上的照片，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她瞬間就紅了眼圈，眼淚還是在眼眶裡集聚，她微仰起頭，沒讓眼淚那麼早落下來。
江孟默默的跪在她身邊，沒有說話，只是依舊牽著她的手。
「外婆，若是您還在，肯定會對我說『沒關係』吧？」
她抹了抹眼角，笑著低語，「好奇妙的感覺。雖然我不記得您了，但我就是知道，這就是所謂血緣的力量嗎？」
「對不起，我沒有時常會來看您，不知道以前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但以後的我，會天天來看您。」
她覺得是以前的自己太無能，做人太失敗。
如果她再努力一點，不管是工作還是人際，能有幾個真心的朋友，又怎麼會，連回家都成了不願的事？如果她能真正的品行端正，問心無愧，盛陽的親人和那幫朋友又怎麼會處處為難？
尤明月抬起發抖的手捂住眼睛，眼淚從掌心中流了下來，她哭著趴在墓碑上：「我會好好治病，早日恢復記憶，改變自己，以後好好生活。外婆，我答應你，絕不再辜負你的願望，也不辜負我自己。」
既然她能感知喜樂傷悲，就說明她的身體里封存著自己的記憶，她一定要找回它們。哪怕那會是讓自己痛苦欲絕、生死糾纏、無數次恨不得忘記的回憶。
死去不過一坯黃土，而好好活著卻十有九難。
若是往後老去回憶往昔，卻沒有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回憶，那她也無顏下去見外婆一面。
哪怕是為了延續親人的生命，為了銘記她給予自己那些全心全意的守護，從今往後，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墓園很安靜，尤明月說的每一句話，江孟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看著這個哭的像個寂寞小孩的女人，吸吸鼻子眨掉眼裡的濕意，伸手用自己還單薄的胸懷擁住了她。
他在這個世上只活了不到九年，但經歷的都是最底層黑泥土裡的生活，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經干過多少骯髒的事情。
見過的人只分為可利用或者不能用兩種，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為了一個只見過兩次的女人，拋棄了那些還在泥潭的同盟，就算是不擇手段，偽裝乖孩子，也要待在她身邊；
也從來不知道，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那個「守護你」的承諾，自己卻當真的不能再真。
但這個人就是有種命定的牽引力，所以他才會一直下意識的收藏著她的錢夾，就算自己變得遍體鱗傷。也不想讓給別人。
過了很久，尤明月壓抑的喘息聲才平息下去，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鬆開江孟的衣襟，給他輕輕理了衣服，笑著抱住他的肩膀，「外婆，你看，他叫江孟，是我的新家人。我自己也覺得這是緣分的註定，我一看到他，就覺得不能讓這個小孩再一個人生活。」
她認真的凝視著墓碑，眼神執拗，「所以我來和您報備一下，麻煩您和其他親人也都說明白了，等再過幾百年咱們都在地下相見了，我們好再次相認，來世還要成為一家人的。」
她自始至終沒有提自己的父母，內心提到這個詞，總有一種冒著黑煙的戾氣隱隱出現，她的身體反應告訴自己，她很排斥這個詞，甚至於生理厭惡的程度。
梁柯就站在不遠處，她自幼見慣了悲歡離合，已經有些麻木，今天卻不經意間被這帶著一絲幼稚和倔強的樸素家常話，打動了心弦，一瞬間眼淚差點溢了出來，只好微微偏離了視線，去想一些讓自己憎惡或者仇恨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於是，一個蒼白的男人臉就猛地跳了出來，她握緊的雙拳滲出了血絲，緊閉了眼睛利用疼痛讓自己忘記。
***
等兩人出來的時候，面對兩雙紅腫的眼睛，宋予默沒有表示任何驚訝，宋雨辛小心翼翼的哄了幾句江孟，然後提議去尤明月的高中母校逛逛，看能不能找回什麼記憶碎片。
為了轉換心情，她欣然答應，宋予默直接掉了個頭，沖著柳州四中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