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為師無能

第四十二章 為師無能

這句話一出口,玄月就後悔了。她現在的身份,只是一個陌生人,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這話中的語氣,聽起來比沉淵子甚至更加哀傷。側頭微微瞥了一眼沉淵子,發現他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處在悲傷中的沉淵子,自然是不會發現玄月這種『意外』的,哪怕發現了,她也不會在乎。

「是呀,就這樣五年了。」沉淵子嘆了一口氣,抬腳沖著竹林的方向走去。

玄月跟在他的身後,路過了一個接一個的長明燈。燈上用黑色的墨汁寫著亡者的姓名,以及死使得年齡。白色的燈紙襯著黑色的大字,黑色的墨汁又映著素白的燈籠,一映一照之間,又是森森的寒意。

葉正,廿一。

安慶慶,十七。

周風華,三十五。

……

一排排並列的長明燈,高高的懸挂在桅杆之上。風一晃過,長明燈便飄了起來。然而那長明的燈芯,卻是不受半點的影響。

玄月看著這一個個名字,宛若走馬觀花一般,寥寥而過。這些人在她的印象里,並沒有深刻的記憶。或許是善淵峰的弟子,或許他們還講過話,或許自己還給他們指導過功法,但是此刻的玄月,卻記不起他們的樣子。

忽然,玄月的腳步猛地頓住,仰頭的弧度也高了幾分。她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瞪大了眼睛,終於確認了上面的字。

秦源,十三。

眼眶剎那之間,就升起一股酸澀感。

秦源,十三歲,善淵峰弟子,她的師弟!記憶的大門由此打開,好的壞的,快樂的悲傷的,在呼吸之間,就衝破了渾身上所有的關卡。然後玄月不知所措,然後她難過,她在這一刻,竟然有種要淚流滿面的衝動。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玄月問自己,她記得的,她昏過去之前,秦源明明還活著。那麼後面,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記憶中的少年,還是少年的模樣,而不是白晃晃的一盞燈籠。少年穿著裁剪得體的衣裳,烏色的長發被束成了最規矩的模樣。琥珀色的眸子時常閃爍著明媚的光,嘴角永遠上揚著,像溫暖的太陽。明眸皓齒,就是少年風華漸起的模樣。

可是為什麼,那麼真那麼溫暖的少年,如今已經是一盞瀰漫著死氣的燈籠。

玄月的步履停住,沉淵子緊跟著也就停了下來。他看不見玄月在看什麼,但大概能猜到,是周圍的長明燈。

「素門主怎麼了?」

「這個叫做秦源的少年,年紀很小。」

「是啊,年紀很小,可是心卻已經是大人的模樣了。」沉淵子隨著玄月的聲音抬頭,他並不知道哪一盞是秦源的長明燈,但他知道玄月在看那一盞燈,所以他憑著神識去感知,竟也準確無誤的對上了秦源的長明燈。「這個孩子,只有十三歲,天賦卻是上等的。性子也溫和,待人接物也得體,是個懂事的孩子。」

「那為什麼會……」玄月止住了自己的聲音,那一個字,要從她的喉嚨里出來,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沉淵子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他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報仇的路上。」

「報仇的路上?他為誰報仇?又向誰復仇?又是怎麼死的?」艱難了許久,玄月還是說出了那一個字,話出口的時候,她更加難受了。

「他為我的小弟子報仇,他向聶家少主復仇,他在刺傷聶家少主之後,被趕來的聶家諸位長老圍攻而死。」

玄月的身體僵直,血液在血管中慢慢的凝結,流動的速度減慢,一股窒息感撲面而來。

他為自己報仇,他向聶風復仇,他被聶家長老殺死。

指甲陷入血肉之中,自己卻感受不到半點的疼痛。本來已經麻木許久的心臟,竟然有了疼痛的感覺。

有人為自己報仇,自己應當開心的。可是如果這個人死了,那麼就開心不起來了。玄月現在就是這樣一種感受,開心卻又傷心。傷心又大過開心。

「這孩子生前,一直跟在我那個小弟子的身邊,如今,誒……」沉淵子又嘆了一口氣,帶著無奈,也帶著惋惜。

玄月沒有動,沉淵子也就不說話了,兩人就這樣仰頭望著天上的長明燈,任由大風呼呼的吹過。玄月被風吹得有些涼意,一扭頭,就看見她身後的沉淵子。繃帶很寬,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露在外面的,只有光潔的額頭以及薄薄的嘴唇。

望著沉淵子那抿緊的唇瓣,玄月鬼使神差的就開口了。

「冒昧的問一句,您的眼睛……」

被人提到了傷處,沉淵子的反應顯得很平靜,他好像並不在乎他的眼睛。

「正如你看到的,瞎了。」

瞎了,瞎了。

玄月的耳邊回蕩著這簡單的兩個字,這簡單的字眼卻比那呼嘯的狂風更讓她痛苦。她有些怯懦了,再問下去,得到的答案自己難道猜不到嗎?

沉淵子是不知道玄月如何想的,他只是習慣一般的說著,將所有玄月想問卻又沒有勇氣去問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為人師者,卻沒有辦法保護好自己的徒弟,實在是我這一生最無能的事情。我那苦命的小弟子,從小便沒有了父母,她與我甚是有緣,自打她拜在我門下起,我就寬慰了許多。我竭盡全力的去教導她,給她我最好的,都是希望能彌補她年幼的苦難。可是蒼天戲我呀,我給了她許多,卻沒能再她最困苦的時候救她,是我無能呀!」

「我總想著,她便是走了,也不會怪我的。但我不能因為她不怪我就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呀。我這邊沒了一個弟子,那麼他們那邊也該少一些人才公平的。」

沉淵子說話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玄月聽他這麼一句句的說下來,卻是無法平靜了。

「當年參與那場戰爭的人,現在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什麼長老的,都下去給我那小弟子贖罪了。然而罪孽最深重的兩人,我卻是到現在都殺不了他們。他們一個用銀槍刺了我的小弟子,另一個用銀槍的另一頭捅碎了她的心臟。」

「前半生避世,自欺欺人渾渾噩噩的過了,這後半生,就給她報仇好了。」提及生死,他沒有半點的敬畏,就像是在說今日午飯吃什麼一樣平靜。

玄月感到自己的喉嚨被扼住了,一雙大手掐著她,不讓她呼吸,不讓她喘氣。

沉淵子用手輕輕地觸碰了繃帶,「這眼睛,便是聶家主的手筆。為什麼呢?」他忽然止住了話語,用一種疑問的口氣問他自己。玄月站在他的對面,等他告訴自己答案。恍惚了片刻,沉淵子的嘴角勾起了嘲諷的弧度,「因為我差一點,就殺了他的兒子。」這句話說出來,沉淵子整個人都輕鬆了。

轉頭對著玄月,「素門主,你也有弟子的,對吧。你知道一個乖巧懂事、漂亮又充滿活力的弟子,對於一個師父來說,有多麼重要吧。」玄月不理解,因為她沒有自己的弟子,謝風雖說是長清門的大弟子,卻也不是她的弟子。

「你當然是懂得,」沉淵子忽然就伸手拍了拍玄月的肩膀,用一種知己的語氣對玄月說道:「我聽說你也有個極好的弟子,你一定是萬分疼愛她的。我也疼愛我的小弟子,所以我要殺聶風,殺隱世家族的人。素門主,你會幫我的,對吧?」

玄月呆愣住,怎麼會突然就問這麼一句。

「不用感到詫異,從我知道你滅了白雲教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回來找我的。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能猜到,你跟我那個小弟子,有著極大的關係。你來這裡,說是替無涯子轉告我話,但是除了我那個小弟子,恐怕沒有誰會用這種蹩腳的理由來找人了。」

玄月現在已經不呆愣了,反而有些驚異。師父呀,您這直覺是要上天的節奏哈!所您之前一直在反覆的強調,『我那個死去的小弟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前幾秒您還是一副痛至深處不表於顏色的人,怎麼一轉眼畫風就變了!另外,什麼叫做蹩腳的理由,你有更好的理由您說出來借我參考參考呀!

深呼一口氣,玄月依舊仰頭,只是抬頭的弧度,有了幾分改變。

「咳咳,沉淵子峰主果然神機妙算,這樣您都能猜到,沒錯,我就是……」

「我不在乎。」

「……」等我說完會死嗎?

「我的小弟子還活著。」

「……」突然就不想告訴你了。

「這一切事情都是她策劃的。」

「呵……」您老人家真聰明,這智商還真不是蓋的,這麼精密的計劃您都能找出破綻來,不愧是我的師父。

「你替我告訴她,」沉淵子抬腳邁上了竹林的小徑,玄月就跟在他的身後,一如五年前的模樣。「往後,要活的自在一些。」

玄月身軀一震,猛地抬頭,雙眼通紅的望著沉淵子的後腦勺。

「記住了嗎?」沉淵子也停下自己的腳步,腦袋微微一側,嘴角揚起溫暖的笑容。

「記住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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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玄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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