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水香
江岸邊坐落的小村莊總是數也數不清,這些依靠打漁為生的老百姓世世代代勤勤懇懇,他們以水為生,是這水的子民,一輩子都生活在這裡,普普通通,也默默無名,即便是哪一個江岸邊的小村莊消失了,恐怕也無人知曉。
所以來自那些個村莊的人,他們的家鄉便也再無從找起,成了這世道上真正的孤魂野鬼。水香就來自那樣的村莊,或許除了他再也沒人知道那個村莊曾經存在過。收復的失船停在江岸邊,天色漸漸的黑,水香卻不住在船上,也不願意連夜趕回寨子里去。
水香帶著人住在了江岸上的荒村裡,這倒是給虞小樓製造了機會,虞小樓躲在船壁上,那船剛停岸,虞小樓趁著夜色就跳在了地上,這是他逃跑的好機會,不用得罪甘景虎,甘景豹也找不到他。
自打他們的快船被襲擊,虞小樓便沒見過甘景豹了,八艘快船的水賊都成了一盤散沙,除開被水香殺了的,或是自己逃回了水寨的,剩下的三十來人都被水香所俘獲,帶著他們全都住進了荒村之中。
上了岸便是虞小樓的機會,到了地上,他有信心逃走。虞小樓伏著身子,還沒走幾步,就發覺了身後有人跟著他,他扭過頭去一看,正是那甘景豹站在夜色之中,渾身都濕透了,頭髮上還滴著水珠子,好似個脫水而出的水鬼,雙眼通紅,一副殺氣衝天的樣子。
虞小樓瞅見了甘景豹,腳步也就停下了,眼看著甘景豹這副模樣,他哪敢還想著跑,這要是跑了,甘景豹追上來肯定得殺了他,可是這麼個好機會虞小樓又不想錯過,一時犯了難,是該上去和甘景豹匯合,還是壓根就裝作沒看見他。
還未等虞小樓想出個辦法來,那甘景豹已經沖著他走來了,虞小樓頓時泄了氣,看樣子這甘景豹是發現了自己,自己是難以逃跑了。甘景豹幾步衝上來把虞小樓的身子按了下去,虞小樓反抗不及,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
「別出聲!」甘景豹低聲說著,虞小樓抬起頭來,看著兩個水香的手下正舉著火把從他們的跟前走過。
這是巡視的暗哨,若是被他們發現,定然驚動水香,倒時候恐怕他和甘景豹都有危險,虞小樓看著那水香的功夫,只會比甘景豹厲害,絕不會比他差,況且他殺人不眨眼,下手狠毒,出手就要人命。
虞小樓心裡這麼想著,待那兩個巡哨的水賊走了,甘景豹才抬起頭,站起了身子來,虞小樓也站起身站在他的旁邊。眼前是點著燈火的荒村,從裡邊兒飄出篝火燃燒的煙霧,衝到了夜空之中,便飄散開了。
甘景豹望著眼前這片黃村,有些房子連草棚搭著的房頂都塌陷了下來,牆壁也只剩下了半邊,從荒村裡邊兒傳來水賊粗獷的笑聲,或是怒罵的聲音,虞小樓和甘景豹半蹲著身子,一邊兒朝著荒村靠過去。
虞小樓屏住了呼吸,心想著甘景豹這是要趁著夜裡解決那些個被抓住的兄弟,一邊兒襲殺了水香,這事兒他可一點忙都幫不上,他又不會武功,待會兒要是打起來,他頂多保全自己,什麼作用也沒有。
不過虞小樓轉念一想,到時候趁亂逃跑也未必不可,他們最好打個不可開交,越亂越好,倒時候他可算是能逃走了。
虞小樓和甘景豹已經慢慢的摸到了荒村邊兒上,緊挨著倒塌的破牆壁,偷偷摸摸的探出個腦袋來,朝著篝火的方向看去,水賊們圍繞著篝火而坐,火上駕著木棒,上面串著魚肉,烤的滋滋作響,飄出一陣香氣來,水賊的腳邊放著一壇又一壇的酒,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有說有笑的喝著酒。
甘景豹的手下都被綁了起來,扔在了一邊的空地上,捆的像是一個個豬崽兒似的,就呆在地上動彈不得,眼巴巴的看著水香的手下們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可是卻沒看著水香在這群人之中。
虞小樓和甘景豹把腦袋縮回來,靠著牆,虞小樓轉過頭問向了甘景豹。
「水香在哪?」
甘景豹面沉似水,皺著眉毛,探出腦袋又望了一眼整個荒村,然後轉過身嘆了口氣,才緩緩看向了虞小樓。
「這裡曾經是水香的家...」甘景豹的聲音變得低沉,神情也沒了以往的豪氣,皺著眉長嘆了一口氣出去。
殺人魔也曾經是老百姓,也曾經沐浴在陽光下,也曾經坐在小小的漁船上,享受迎面吹來的微風,也能開懷的坐在船頭和父親一起大笑,憧憬著自己也會有那樣一副寬厚的臂膀,可以乘風破浪,成為誰的依靠。
這個少年就是水香,那時候這裡還不是荒村,水香也不叫水香,他還有名字,還有一個家,還有個姐姐,還有毫不吝嗇的、溫暖的笑容。可如今再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采水堂的水香,再也沒人知道這片荒村曾經生活過誰,只知道這裡曾被海賊劫掠。
沒人知道那是哪一個夜晚,遠遠的就能看見江面上的丁點火光,那些火光越靠越近,少年看清了那是一艘艘的戰船,上面掛著一面大帆,帆上撥浪滔滔,翻滾不止,哪怕是在黑夜裡,少年也看的清清楚楚。船頭夾著一門漆黑的大炮,從無底洞的炮口裡迸發出星火來,少年呆在了原地,等他緩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房子已經被轟成了破磚爛瓦。
村子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家家戶戶都跑出了家門,四處都是慌亂的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少年嚎啕大哭著想要找到佳人,可是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什麼也看不見,連方向也分不清了,他只看見碩大的戰船停靠在了村中的碼頭,從船上跳下來無數凶神惡煞的水賊,他們提著刀,衝進了村裡。
火海、慘叫、漫天的煙霧和到處都是倒下的屍體,災禍來的太過於倉促,少年還來不及反應,就好像是他的一個噩夢一樣,他期盼在下一秒能夠睜開雙眼,一切如舊,可是卻做不到,他被水賊五花大綁的抓走了。
和少年一起被綁走的人很多,他都認得,都是村裡的相親,他們被關在戰船最底層,被帶回了采水堂的水寨,被男女分開的關起來,十幾歲的少年才意識到,他的生活徹底的被摧毀了,如今的他是階下囚,他開始哭起來,他一哭便要挨打,喊疼便被打的更狠,逐漸的他開始不哭不喊,只是坐在那裡默默的流淚。
一同被綁來的人告訴他,他的爹娘都死了,他的姐姐被抓了去,再見到姐姐,成了少年最後的念想。就這樣被關了三個月,采水堂的龍頭來了,少年那時候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威風凜凜的采水堂龍頭甘老爺子,也會有風燭殘年,死在他手裡的那天。
水賊們告訴這些被綁來的村民,只要他們賣命的替他們做事,他們可以見到自己的娘親,妻子,姐妹。可是采水堂不要沒用的人,說罷,水賊們朝著囚籠里丟了一把短刀進去,第一個明白過來的人撿起短刀,就刺向了旁邊人的心口。
他們都是一個村莊的人,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里,可是現在只有一個人才能出去,才能讓自己活下來,讓自己的親人活下來。少年看著往日和藹的相親此刻互相殘殺,他成了他們眼中的羔羊,他的年齡最小,最容易被第一個殺掉。
如果有比活下去更加強烈的意志,那一定是極度渴望的,少年就是那樣渴望再見到自己的姐姐,見證了一個魔鬼誕生的過程令人咋舌,即便是對一個水賊來說,看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像一頭困獸一般的殺光了囚籠里的人,也是出人意料的。儘管他們是囚籠外的水賊,可他們打心眼裡害怕囚籠里的少年。
最終走出那個囚籠的,是那個少年。少年滿臉的血污,手中緊握著短刀,他的衣裳早已看不出是什麼顏色,通通都被染成了血紅色。殺第一個的時候他哭嚎著,後來哭號的聲音越來越小,慘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大。
甘老爺子從那一刻起就知道,這個少年,必定會成為以後的水香。少年滿是血污的見到了自己的姐姐,采水堂如約放走了他的姐姐,姐弟兩個相擁在一起。
「水香難道?」虞小樓打斷了甘景豹,他話還沒說完,甘景豹就點了點頭。
誰都看的出來,水香愛上了他的姐姐,遠遠超過姐弟親人之間的,不倫的愛。即便姐姐心知肚明,可是卻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似的,依舊照顧著水香。那時候的水香,已經變成了采水堂的水賊。
甘老爺子親自教他功夫,教他水上的規矩,教他怎麼成為采水堂的四梁八柱,或許命運註定了很多事情,這些水賊的東西,水香一學便會,一點就通,練就了一身的武藝,一條九節鞭耍的是無人能及。
二十四歲那年,他真的當上了水香,成了四梁八柱。可誰都說他的閑話,說他和自己的姐姐苟且,水香不在乎,但他的姐姐在乎,就在水香準備給姐姐一個名分,娶她過門的那一天,他的姐姐才得知,她的這條命,是水香殺了無數的鄉親換來的。
那個人再也不是他的弟弟了,她覺得是因為她,弟弟才會變成殺人魔,才會變成水賊,才會向今天這樣,她帶著悔恨,用水香的九節鞭,弔死了自己。
「後來呢?」虞小樓看甘景豹停頓了一下,追問著他。
發現了姐姐上吊的水香,平靜的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放下了姐姐的屍體,把九節鞭收好,然後編了支木筏,把姐姐的屍體放在木筏上,順著水送去。水香望著遠去的木筏,一整天都沒有動一下,沒說一句話。
後來的水香,就好似個孤魂野鬼,他白天睡覺,晚上出來巡哨,能不說話的時候絕不說話,說話也只是短短几句,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臉色永遠是蒼白的像個死人。走起路來連點兒動靜都沒有,龍頭說什麼,他就做什麼,要殺的人他也不問緣由,但他卻從來都不出去劫船越貨。
「你怎麼知道水香的事兒啊?」虞小樓聽完了水香的往事,問了問甘景豹。
「我大哥和他是一起長大的,他們的武功都是我爹交的。」說到這兒的時候,甘景豹的臉上露出了恨意。
「那他還?」
甘景豹點了點頭,他明白虞小樓的意思,不光是水香,翻垛和炮頭也是跟著他們甘家的三兄弟一起長大的,如今他們卻親手殺了甘景龍。
「他肯定恨你爹,但是他為什麼要幫你二哥呢?」虞小樓這問題剛問出口,他們身後靠著的破牆徹底被打的粉碎。
虞小樓和甘景豹立馬竄到一邊躲開了掉下來的轉頭和破瓦,在揚起的一片煙塵之中,他們二人看見了一個提著九節鞭的身影,那正是水香。那些個圍著篝火的水賊被這聲動靜吸引,都拿起了傢伙朝著這邊兒跑過來,將虞小樓和甘景豹團團圍住。
這虞小樓和甘景豹的對話,剛才是一字不落的都被這水香聽見了,這知道了水香的過往,絕不可能放過虞小樓和甘景豹。虞小樓想到了這兒,心中也大驚,這九節鞭是軟兵,竟然在水香的手中活活打爛了一堵牆,這是要多強的功夫,虞小樓心中還未反應過來,水香的第二鞭就打了過來,虞小樓只看著空中一道銀光落下,自己側身一閃,那一鞭打在了地上,揚起了一陣煙塵,地面也被劈出一道裂痕來。
水賊們看虞小樓躲開了第一鞭,便朝著他撲過去,卻被水香高聲喝住,都看向了他去。
「他們兩個,是我的。」水香都這樣說了,手下們也不好動上了。
上去是抓住了虞小樓顯得水香沒面子,上去若是抓不住虞小樓,水香便更加生氣,他們只好站在一旁看著水香如何以一敵二。甘景豹目不轉睛的盯著水香手中的九節鞭,他的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兩把短刀之上,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甘景豹沒信心戰勝水香,水香神態自然,盯著甘景豹,卻又好似目中看不著他似的。
「三爺,把采水帆交出來,再也不做這行,我還能放你走。」水香口氣陰冷的說著,虞小樓也聽不出他說的是真還是假。
可是甘景豹卻如同聽著耳旁風似的,拔出細刃短刀,弓步前沖,沖著水香奔去,兩把刀一閃而過,寒光眼看著就要穿過水香的脖頸,水香抬起右臂一揮鞭,那一道銀光就砸在了甘景豹的細刃短刀上,將他右手的刀刃絞住,怎麼也抽不出來。
虞小樓見狀是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手無寸鐵,也不懂武功,就是想幫,也不知道怎麼幫。虞小樓正猶豫著,甘景豹和水香正打的激烈。虞小樓雖然不懂武功,卻也看的出這水香應對自如,而甘景豹正漸漸落入下風。
這樣下去,甘景豹要是死了,他虞小樓也跑不了,這斷然是不行的。虞小樓一咬牙一跺腳,也沖了上去,舉起拳頭直奔著水香的面門而去,水香抬起右腿便是一腳,不僅擋下了虞小樓這一拳,還把虞小樓踹飛出去,倒在了地上。
虞小樓被這一腳踹的半天才站起身來,捂著胸口半蹲著,才發現他壓根就幫不上忙,這水香對付他,壓根不費吹灰之力。虞小樓仔細的看著水香和甘景豹二人拆招換式,那水香的黑色衣袍被甘景豹割出個口子來,竟露出了一個青荷色的荷包,這一個大老爺們帶著這玩意,虞小樓轉念一想,立馬就明白了。
「搶他腰上的荷包!」
虞小樓扯著嗓子大喊,甘景豹聞聲一眼掃去,也看見了那荷包,立馬伸手奪去,水香反應不及被甘景豹奪走了那腰間的荷包,又被甘景豹一腳踹開,二人立馬就拉開了距離,停下手來。
那水香的面色終於有了變化,變得憤怒至極,盯著虞小樓和甘景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