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餓死鬼
渺小的村莊隱匿在山林之中,他們封閉著,與外界的世界所斷絕,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它藏在寧波外的一片無人知曉的淺灘附近,世世代代都富足而幸福的生活著,如同他們稀有的姓氏一般,他們成了這個國度里的異類,似乎外界的紛亂已經離他們甚遠,他們安分而富裕的生活。
這個村莊便是北堂鳴的家鄉,他們並非是同族同宗的血親或是一整個大家族而聚居形成了村莊,這個村子甚至不曾有過名字。北堂姓氏的來源已經無法追溯,他們散步天下,即便是舉國之內,也找不出多少個姓北堂的人。
當姓名成了獨一無二的時候,也就喪失了歸屬的感覺。起初只是幾個北堂氏的後裔在機緣巧合之下相遇,彼此之間有了從未有過的歸屬,好似漂泊多年終於遇到了親人似的,他們結伴走遍山水,終於在寧波外的這片地方,找到了那麼一片荒無人跡,卻又土地肥沃鄰近江岸的地方。
他們在這裡搭建房子,在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終北堂氏的人丁又多了起來,除此之外,他們不斷的派人出去搜尋還在舉國流浪的北堂氏,將他們接回村裡,幾代人下來,村子里有了越來越多的北堂氏後人,彷彿是個只屬於北堂氏的世外桃源。
當世外桃源被塵世所發現的時候,便要被塵世的污濁鎖沾染,越是純潔無暇的,便越容易被抹的烏黑,難以洗刷。當外邊的世道亂起來,到處都是流民與士兵,他們像是無頭的蒼蠅,四處逃竄,闖進了這片世外桃源。
難民和士兵像是霸佔了村子,富足的村子變成了他們眼中的寶貝,他們劫掠,侵佔,等到他們離開了,劫后的村子還未得到機會喘息,水賊也朝他們襲來,終於這存在在不斷的榨取之下,變成了和其他村子一樣,窮苦又貧瘠的聚落。
北堂鳴出生在這個時候,他是家裡最大的孩子,有六個弟弟妹妹,一家九口人總是吃不飽飯,他是大哥,總要讓著弟弟妹妹,今天要讓半碗的米,明天又要給出去半個窩頭,最苦的時候,南宮鳴餓的一宿一宿的睡不著,總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樣子,可他總是紮緊了褲腰帶,裝作一點兒也不餓的樣子。
後來娘死了,他總覺得自己是大哥,要照顧好了弟弟妹妹,每當北堂鳴餓的嗷嗷叫的時候,他就跑到村口的老樹旁,扯下兩塊樹皮塞在嘴裡,賣力的咀嚼,苦澀的味道讓他直想流淚,乾裂的樹皮碎成了尖銳枝杈,刺爛了口中的皮膚,血液伴隨著樹皮苦澀的味道,讓北堂鳴打心底的委屈,可他相信只要能咽到肚子里,終究便不必餓了。
這樣的苦日子到了北堂鳴十七歲的時候,終於有所變化了,他終於在桌上見著了滿滿一桌子的魚肉,可他卻沒動筷子,不是因為他不餓,而是這桌上沒了弟弟妹妹,只剩下了他和爹,還有一個美麗的女人。
女子是個隨軍來的娼婦,曾被一個小軍官贖身,後來小軍官戰敗逃走了,留下了這個女子,她的長相在這麼個小村子里數的上第一,可是誰娶她也不嫁,她是從大城市來,看著誰都是窮鬼土包子,可是偏偏,北堂鳴的爹被她迷了心竅。
娶這個女人要一千大洋,可是對於北堂鳴的家,二十塊大洋就夠富裕的活一年了,眼看著這女人的身價水漲船高,他爹朝著yuwang屈從了,把除了北堂鳴外的六個孩子都賣了。北堂鳴年紀太大,難以管理,才逃過了這一劫。
知道了真相的北堂鳴一怒之下殺了女人,他逼問他爹弟弟妹妹的下落,可他爹用六個孩子換得的女人卻被自己的兒子殺了。父子成仇最是深,他爹寧可死也不願意告訴北堂鳴他把其餘的六個孩子賣到了哪裡,盛怒之下的北堂鳴錯手殺了自己的親爹。
北堂氏的小村子若是有人同族相殘,一定會被處死,更別說是殺了親爹。北堂鳴從村子逃出來,一路流落到了上海,在他就要餓死街邊的時候,杜明堂救了他,給了他一條路,讓他進了青幫。
打那開始,北堂鳴兩年之內敢打敢殺,雷厲風行,一下子從一個青幫光棍爬到了分舵舵主的地位,成了統領幾十個個堂口的人物。北堂鳴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可他寧願呆在這個最破的分舵,每頓飯都要點上一桌子的菜,然後吃個精光,卻還是覺著餓。他知道,他這是心病,非得要和六個弟弟妹妹一起在吃一次團員的飯,他才能吃得飽,卻在外人的嘴裡,落下個餓死鬼的名聲來。
北堂鳴站起身子,又打了個飽嗝,披上一件外套大衣,撇著腦袋點起一支捲煙,闊步走到了破餐館的門前,雙手交叉著,瞧著眼前的大路,大聲的吆喝了一嗓子,好像把渾身的勁兒都舒展出去那般的舒服。
「舵主,您真不幫那采水堂的人啊,總舵主知道了,肯定怪罪您。」北堂鳴的身邊兒湊上來個光棍,略帶擔憂的問著。
北堂鳴好似被掃了興似的,頭是動也沒動,只是朝著聲音的方向瞟了一眼,吧唧吧唧嘴,不情願的朝他回道。
「你知道采水堂有多少實力嗎?」北堂鳴的聲音聽著無奈的很,說著還一邊搖了搖頭。問他問他的那光棍搖了搖頭,並不清楚。
「從長江起,一路到東海,除了采水堂的總寨,大大小小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水寨,都聽他采水堂的調度,他們從外國人手裡買槍買炮買戰船,水面上的作戰實力比國民政府的水師還要厲害些也說不定。」
「那您還不幫他們。」光棍一聽北堂鳴的話,心裡已經有些犯怵了,畢竟這采水堂不是好惹的是出了名。
「他們有這麼強的實力,稱霸水面,有一天翻身稱自己為軍隊也不為過,不管未來的天下是誰的,誰都容不下他們。如今是天下大亂,等天下平定了,他們就是不被剿滅便是被收編,這二者的下場不用說你也明白。」
北堂鳴說罷,那光棍點點頭。
「幫是要幫啊,不過別跟他們走太近了。」
北堂鳴說罷,走下階梯,大步的離開了這破餐館,身後也沒跟著一個人,也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去。
至於虞小樓,卻是灰頭土臉的回到了成泰當鋪,虞小樓打開了自己原先挂號的鎖,推開了門,往裡走了幾步,一入眼的便是看見了唐掌柜的在這鋪子里著急的直打轉,低著頭自言自語著什麼,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虞小樓停下了步子,也沒好意思開口,畢竟這事兒在他手裡也辦砸了。
唐掌柜的注意到虞小樓回來了,停下步子望著他,也沒開口問,似乎看著虞小樓的臉色,隱約便能察覺出,事情不如虞小樓想象的那般順利。
「老唐...你要是真怕,你就先走,明兒沒事兒在回來。要是沒事,我這店也不能沒個掌柜的,我也懶得再找。」虞小樓想了良久,開口說了這話。
「東家,這可是儂講的!」虞小樓的話剛鑽進了唐掌柜的耳朵,唐掌柜好似獲救似的隨手抄起個包袱來
原來唐掌故一早就收拾好了,不管虞小樓答應還是不答應,只要虞小樓回來了,他是立馬就要走,也算遵守了虞小樓的約定,等著他回來了,自己再走,虞小樓也沒理由在為難他,畢竟他可惹不起洪門的人。
唐掌柜收拾好了包袱,快步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從頭頂把禮帽摘下來,擺在胸前,朝著虞小樓面帶歉意的微微鞠躬。
「東家謝謝您啊。」說罷,唐掌柜快步便離去了。
虞小樓只覺得無奈,他倒也不怕洪門那班人,只是今夜過後,又得惹出些事情來了,虞小樓長嘆一口氣,這到上海才幾天不過,便要得罪最有勢力的幫派,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混下去。
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夕陽漸沉,橙紅色的瞎逛打從西邊照到了當鋪門前的街上,這是一天里最美的景色,虞小樓支著一把躺椅,躺在當鋪的門口,看著來往的人群各自朝著自家走去,這是虞小樓最想要的生活,可是怎麼就得不到。
夕陽最後的光全都灑在了虞小樓的神色,像是一床溫暖又輕柔的棉被,讓他覺得舒服極了,甭管晚上有多大的事兒,此刻的他想也不去想,以往他從不這樣,倒也是和甘景豹相處下來,多少受他的影響,變得有些豪氣,多了幾分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
虞小樓覺得有些睏倦了,微微的閉上了眼睛,覺得舒服極了,等他再睜開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的昏暗,街道的不遠處亮著火光,虞小樓揉了揉眼睛,朦朦朧朧的看去,那是一派黑壓壓的人群在舉著火把,虞小樓愣住片刻,猛地坐起了身子,忽然驚憶起來,這是洪津八帶著人來燒鋪子來了。
洪津八舉著火把站在頭一個,身後少數也跟著三五十人,都舉著火把,正氣勢洶洶的朝著虞小樓走過來。洪津八打老遠就瞧見了虞小樓,還躺在成泰當鋪的門口睡覺,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不僅白天羞辱了他,晚上躺在當鋪門口睡覺,這是壓根就不拿洪津八當回事兒。洪津八臉上的青筋扭著,咬牙切齒的,離著虞小樓還有個二三十步的時候,右手高舉一揮,這身後的人們便舉著火把沖了上去。
那些個洪門的光棍像是野獸一樣,低吼著沖了過來,發出的聲音好像是要撕裂虞小樓的身軀一般,虞小樓退後了幾步,但是這些個衝上來的暴徒目標顯然不是虞小樓,沖在第一個的洪門光棍,右手使勁一丟,把火把朝著成泰當鋪扔過去,砸碎了成泰當鋪的玻璃窗,卻沒有燒起屋子。
其餘的洪門光棍似乎有些不滿意,紛紛舉起右臂緊跟著就要把火把也丟進去,虞小樓衝上去擋在面前,這時候洪津八從人群里走出來。搖搖晃晃的看著虞小樓,神色飛揚,好像就要一雪前恥似的。
「哦喲,儂不怕死的就勿要動,燒!」洪津八大聲吼著,幾個人上來押住虞小樓,不讓虞小樓動彈。
「儂就看著吾燒掉你的店子!燒!」洪津八看著被按在牆上的虞小樓,挑釁的一笑,朝著地上啐了口口水。
眼看著洪門光棍手中的火把便要脫手而出,全數砸向成泰當鋪的時候,街邊卻闖入了攪亂了場面的人,兩個醉鬼勾肩搭背的從虞小樓和洪津八的面前搖搖晃晃的路過,一邊走還一邊大笑著,打頭的那個甚至不小心撞到了洪門光棍的身上,那光棍怒目瞪著醉鬼,醉鬼抬起頭,看著洪門光棍,笑了笑,沖著臉便是一拳打去。
這一拳把洪門光棍直接打暈在地,其餘的洪門光棍眼看著就要轉過來痛宰這個醉鬼,這醉鬼卻站直了身子,大喝了一聲。
「趙探長,這大半夜怎麼這麼多人!」打頭的醉鬼扭頭喊去。
另一個醉鬼抬起頭了,看著黑壓壓的洪門光棍手中還舉著火把,右手立馬摸向了腰間,酒勁兒也被嚇的清醒了七八分,他連掏槍而出,朝著天空開了兩槍。洪門光棍聽著槍聲停下腳步,後退幾步。
這醉鬼是巡捕房的華人總探長趙探長,即便是洪門與青幫的兩位總舵主,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願意得罪這位趙探長,而另一個醉鬼,便是早先請趙探長吃飯的北堂鳴。
洪津八看著趙探長臉色一邊,變得極為難看,雖說他和總舵主洪展達有些關係,但他也只是一介堂口堂主,總不好得罪巡捕房的華人總探長。
「洪津八,大晚上不睡覺散步啊?滾回去!」趙探長平時看著這些個青幫洪門的光棍就煩,何況這洪津八的名聲還極差。
洪津八咬了咬牙,略有不甘的低下了頭,翻著白眼盯著北堂鳴,這北堂鳴的名聲在洪門裡可大這呢,青幫原本短著洪門一籌,硬是靠著北堂鳴打回了青幫的半壁江山,如此青幫現在才和洪門平起平坐。
待洪津八帶著一干洪門光棍走遠了,街面上看著也乾淨了不少,這趙探長的酒也徹底醒了,扭過頭來把槍收好,指了指北堂鳴,不知是哭還是笑。
「吾就將儂小赤佬那麼好心請吾恰飯,原來是讓吾來解圍。」
「沒有,真請你吃飯,這不恰巧遇上了,明天報上就要登,趙探長深夜神勇救商販這標題了。」
「哼!吾回去了,儂勿要送了,勿想看將儂。」趙探長說罷揮揮手,就此離去。
虞小樓還愣在原地,看了看北堂鳴。心想原來這北堂鳴居然如此的機敏,口頭回絕了他,不落人口實,假意請這趙探長吃飯,到了時候在引著趙探長來這裡,有趙探長在這兒,他也不需要親自出面,還能趕走洪津八那班人,實在個天衣無縫的法子。
「多謝北堂堂主了。」虞小樓抱了抱拳。
「都說了是路過了,跟我沒關係。」北堂鳴點起一支捲煙,邁步就要走,虞小樓身子一晃,北堂鳴還沒看清,虞小樓已經晃到了眼前。
「給我也給一根。」虞小樓笑笑,北堂鳴把捲煙遞過去,虞小樓叼起來點著,深呼吸一口,緩緩的吐出來,他也有許久沒抽過卷呀拿了。
「我看你那麼愛吃,請你吃飯吧。」虞小樓覺著雖然北堂鳴不承認是他幫的忙,但總是要聊表謝意。
「這麼晚好館子都關門了。」北堂鳴聳聳肩。
「我來做!」虞小樓自信的笑了笑,論做菜他敢說這滿上海的管子,能比他做得好的不過一手之數。
所謂巧合,大概便是如此,北堂鳴這餓死鬼和虞小樓這神廚子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