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 結盟
北堂鳴舵口的破餐館十天裡面,恐怕也就兩天才開灶做飯,就是個幌子而已,但卻還是有爐灶的,那餐館廚房該有的東西,還是一應俱全,每件都是好的。只要是有人願意做,立馬就能開灶做飯。
夜色正濃,恰好這天色的月亮也正是最好的時候,若是在別處,這個時候已經是找不到黃包車了,但是在大上海卻不一樣,這是個不夜之城,直到凌晨的四五點,街頭還能看著剛從夜總會、俱樂部或是娼樓出來的醉鬼。
這些人總是黃包車夫最喜歡的,他們喝的酩酊大醉,什麼也分不清楚,車夫帶著他們回家,從他們的荷包里肆意的取走他們認為理所應當的錢財。這些黃包車夫還沒有膽量去搶劫,但是卻擁有一些令人不齒的小手段,載著醉鬼的時候,他們會故意的跑的更快,讓風迎著醉鬼的面吹拂,直到醉鬼吐在他們的黃包車上,他們便會趁機訛詐他們一筆。
虞小樓和北堂鳴的黃包車一前一後的在街道上飛奔著,這是前往北堂鳴舵口的路,這一次虞小樓有意留意著周圍的一切,想要記下前往北堂鳴舵口的路。拉著北堂鳴的黃包車跑在前邊,他時不時回頭看看虞小樓,虞小樓神情專註,腦袋一會兒朝左看看一會兒朝右看看,他明白過來虞小樓這是記下前往舵口的路線。
北堂鳴倒也不在乎,往常若是有人要找青幫辦事,多半是上堂口去,況且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舵口就在那,他也不怕誰找上門來。倒是他有些好氣,這虞小樓請他吃飯道謝,竟然要自己親自下廚。
二人坐在黃包車上一路穿街過巷,來到了青幫的舵口,北堂鳴下車付了兩輛黃包車的錢,兩個車夫皺皺眉看著倆人,強擠出個笑容來,北堂鳴和虞小樓都不是醉鬼,這一趟兩個車夫都沒賺著多少,心裡有些懊惱,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這青幫的舵口大門開著,也不用鎖,裡面黑著,北堂鳴走在前面,虞小樓跟著在後面。北堂鳴邁步進了舵口,徑直走去,即便是看不見路,他似乎也知道什麼東西都在哪,他點亮電燈,整個餐館里一下子亮堂起來。虞小樓抬起頭看著餐館的天花板上邊,破舊的電線吊著幾顆燈泡,發出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整個破餐館。
「你這地方也不鎖,不怕遭賊啊?」虞小樓倒是沒想到還真有夜不閉戶的主兒。
「你要知道整個上海的賊,不是青幫的,就是洪門的。」北堂鳴扭過頭,不屑的看了一眼虞小樓,似乎覺得這從水上來的人太過無知,什麼也不知道。
青幫與洪門的崛起似乎讓大上海成了整個國家裡最為獨特的一片江湖,他們是新的勢力,與那些傳承了百年的外八行不同,他們不像是外八行有著明確的規矩,青幫和洪門更像是一個熔爐,把所有的材料都丟進去,不管他們是否能夠融合在一起,但他們已經是這個熔爐里的東西了。
「廚房在哪?」虞小樓撩起了袖子,扭頭問向了北堂鳴。
北堂鳴隨便挑了張桌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朝著一間漆黑的小門指了指,虞小樓靠近了才發現,那壓根就沒有門,就是個沒點亮的小門洞罷了,虞小樓看向了北堂鳴,北堂鳴用手支著下巴,又指了指另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油燈,虞小樓撿起了油燈點亮,朝著廚房裡走進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廚房裡便亮起了光,只聽著裡面傳出了乒乒乓乓的菜刀與案板接觸的聲音,油在鍋里滋滋作響,冒出了油煙來。北堂鳴心裡琢磨著,這翻垛與他想象中的樣子幾乎一點兒也不沾邊兒。
翻垛是采水堂的軍師,整日不但要和窮凶極惡的水賊為伍,更要琢磨著怎麼對付他們,像是這樣的人,在北堂鳴的心中該死勾著大小眼賊眉鼠眼的,上了些年紀,總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模樣才是。可是眼前的虞小樓年紀看著比自己還要小些,連被洪津八這般不入流的小角色威脅都要尋求幫助,此刻更是親自下廚去做飯,絲毫沒考慮著自己的身份。
這個翻垛是假辦的想法一個勁兒湧入了北堂鳴的腦子裡,他開始設想會有人膽子大到敢假冒采水堂的頂樑柱翻垛,或許虞小樓就是這麼個膽大包天的騙子?北堂鳴的想法並未表現在他的臉上,他仍舊保持著一副輕鬆的神情,從不表露心裡的猜疑。
廚房才是虞小樓的天下,再一次握著這些個鍋鍋鏟鏟的,讓他心底湧出了長久沒有過的愉快,唯有握著這些廚具的時候,他的日子好像才回到了在塗宴樓的時光,儘管離開塗宴樓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可是那一場大火卻好像隔斷了他的人生,哪些記憶放佛都成了上輩子的事兒,一個安定而美好,充滿著希望的上輩子。
很快油煙氣轉變成了掩蓋不住的香氣,穿過廚房的小門洞直往外冒,躥到了北堂鳴的鼻子里。北堂鳴吸吸鼻子,饞的他口水都要滴在了桌子上,北堂鳴吧唧吧唧嘴,儘管自己一點兒也不餓,卻還是覺得饞嘴。
虞小樓走出廚房,雙手端著兩盤菜,兩臂展開,手臂上還墊著兩盤子菜,北堂鳴瞧著虞小樓,是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翻垛,這本事倒是像極了那飯館里的夥計。虞小樓把菜往北堂鳴的桌上一放,轉身又往廚房走去,沒多久又端了壺冒著寒氣的酒出來,另一隻手還帶著兩個杯子,都放在了桌上。
北堂鳴從筷子筒里摘出筷子,夾了一口送進口裡,臉上閃過一絲滿足是神色,這是他從來沒吃過的美味,竟然大口大口的吃個不停,虞小樓滿意的看著北堂鳴,很快這滿意便變成了驚訝。
先前虞小樓見著北堂鳴的吃相,只當他是餓壞了,可是他此刻還是這樣吃,倒是讓他覺得北堂鳴實在是沒個吃相,要飯的若不是餓到了家,恐怕也不至於這副模樣。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看他吃飯,自己也覺著餓,也想吃的;另一種是看著他吃飯,便覺得飽了,哪怕自己的肚子餓著,也不行再吃些什麼,而在虞小樓的眼中,北堂鳴明顯是第二種。原本有些自己也有些餓的虞小樓,看著他的吃相之後,餓意一掃而空,只是隨意的用筷子夾了幾口之後,便放下了筷子,倒上了兩杯酒。
「你不怕噎死啊。」虞小樓說著遞給北堂鳴一杯酒,北堂鳴一飲而盡,順著飯菜順下了喉嚨,又把空杯子拍在了虞小樓的面前。
虞小樓自己飲下一杯,又給面前的兩個空杯滿上酒,就是這麼個功夫,面前的四個菜,已經被北堂鳴吃光了兩道了。虞小樓舒了口氣,把酒杯推過去,他也從未想到堂堂青幫分舵的舵主吃相會像個要飯的。
第二杯酒還沒飲下肚,北堂鳴風捲殘雲般的將面前的四道菜吃了個乾乾淨淨,打了個飽嗝拍了拍肚皮,然後端起酒杯來,才放緩了下來,慢慢的泯了一口,望了望虞小樓。
「沒聽說采水堂的翻垛,菜也做的這麼好。」
「我也沒聽說青幫的分舵主,吃起飯來像是個要飯的。」
虞小樓的回擊卻引得北堂鳴爆發出一陣的大笑,他是青幫里的異類,眼下看來虞小樓也是采水堂里的異類。北堂鳴笑罷了,飲盡了杯中的酒,這次他倒是沒擺在虞小樓的面前,而是自己滿上一杯,酒壺還提在手裡,雙眼看向了虞小樓。
他在等著虞小樓也飲盡了杯中酒,虞小樓看著北堂鳴提著酒壺等他,一下就明白了這層意思,立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杯子剛落下,北堂鳴便立馬滿上。那一刻北堂鳴的心裡也冒出個奇怪的念頭,他口口聲聲讓手底下的人離這些窮凶極惡的水賊遠一些,自己倒和他喝起了酒來。
「今夜的事兒,還是多謝你了。」虞小樓舉起酒杯,北堂鳴也舉杯與他碰了一下。
「我說了我是湊巧路過。」
「那就敬湊巧。」虞小樓搖著腦袋笑了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洪津八今晚上吃足了虧,他不會善罷甘休的,虞爺還是多小心吧。」北堂鳴話音剛落,虞小樓的神色變的凝重起來。
他從未說過他的真名,北堂鳴定然是已經找人查過了他,確定了他真是采水堂的翻垛之後,才上演了這麼一出『湊巧』的戲。
「既然查了,應該都知道了吧。」虞小樓坦言道,北堂鳴搖了搖頭,顯然還有太多他不知道卻又引得他好奇的事。
「虞爺幫著甘當家的肅清內亂,幹掉叛徒,出任新的翻垛好不風光。」北堂鳴說著鼓了鼓掌,虞小樓尷尬的點了點頭,這些事情的確是他做的,也不過剛發生了沒多久。
「甘景豹被從采水堂逃走了有了一年的時間,這一年他銷聲匿跡,水面上也沒他的勢力,突然間他就滅了水香和上任翻垛,殺回了采水堂,翻了甘景虎的家,統一了采水堂。至於你虞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就一概不知了。」北堂鳴說著,嘴角稍稍上揚,看著虞小樓。
虞小樓忽然覺著自己小瞧了這個北堂鳴,他一聲不吭的便把虞小樓的底查了個乾淨,虞小樓轉念一想倒也不奇怪,這北堂鳴年紀輕輕就坐到了舵主的位置,肯定是有著過人的手段和膽魄,絕不會因為是杜明堂可憐他,便讓他提拔他當個分舵主。
「可是你也不會天天都湊巧路過我當鋪的門前,我本來也不想開什麼當鋪,是我典當的東西那掌柜的拿不出來,才把當鋪當給我的嗎,教訓洪津八也只是出了口氣而已。既然他那麼麻煩,大不了我避著他,去別的地方開個餐館就是了。」虞小樓聳了聳肩膀說著。
虞小樓不就不想惹事,實在是看不過這洪津八才出手,如今看來洪津八倒也是個不得便宜不罷休,難纏的主兒,索性避著他就得了。
「洪津八是洪大展的外甥,他一次沒得手,兩次沒得手,不弄死你,他不會罷休了。」
「照你這麼說,我得離開上海才行?」虞小樓的聲音裡帶著些懊惱。
「過了明天,你怕是走也走不掉了,水路旱路的出口都有洪門的眼線,你走了,他們立馬跟上你,在城外就把你給逮了,抓回來慢慢折磨你。」北堂鳴說罷,虞小樓沒吭聲,低著頭好像琢磨著什麼,北堂鳴見他不說話,又接著說下去。
「你背後的靠山在這上海不好使,這裡的法律比哪裡都公平,也比哪裡都骯髒,它有它的規則,不是靠著你們那一套就能吃得開的。不管是我們還是洪門,打起架來頂多是動些兵刃,跟你們那些槍炮比不得。」
「在這兒,人命是大事,殺人一時痛快,若是處理不好,會有很多人揪著不放的。」
虞小樓雖然低著頭,卻是在仔仔細細的聽著北堂鳴的話,他仔細回想過去,他從未孤身一人面對過一個龐大的勢力而全身而退過,往日在南京城,塗宴樓是他的靠山,有屠佛在他的背後撐腰,就代表著全南京的權貴都至少會賣他一份薄面。
可是此刻今非昔比,他得罪的是洪恩舵主的外甥,虞小樓雖說不上擔驚受怕,心裡卻也沒底去對付這個洪津八,況且他也不想再生事端,似乎每一次的結果雖然都是對方失敗了,可他虞小樓也從來沒贏得過什麼。
北堂鳴看著沉思的虞小樓,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搖晃著杯中的酒,仔細打量著虞小樓,自己也好像思考著什麼。片刻之後,北堂鳴好像是打定了心思似的,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把杯子砸在桌上。
「只有青幫才能救你。」
虞小樓聞聲抬起頭,看了看北堂鳴,似乎明白了什麼。
「條件呢?」虞小樓直接開口問道,北堂鳴白日里還拒絕了他,晚上卻給了他一條出路。
北堂鳴的話讓虞小樓忽然明白過來,打從北堂鳴查清了他的底,北堂鳴就想好了。在北堂鳴的心裡,虞小樓既然能夠幫身處絕對劣勢的甘景豹奪回採水堂,肯定是有著過人的本領,這本領絕不是一身絕世的輕功或是超凡的廚藝可以比的,所以他才帶著趙探長救下虞小樓,告訴虞小樓洪津八和洪門對他的通緝。
一切都不是因為北堂鳴看在采水堂的面子上,而是他需要虞小樓。
「幫我救回我妹妹。」北堂鳴直視著虞小樓的雙眼,說出了口。
「妹妹?」虞小樓有些沒聽明白北堂鳴的話。
「對,我妹妹被我爹賣到了夜總會,又被洪展達買走了。礙於我青幫的身份,我託人去找洪展達,想把我妹妹買回來,可是洪展達不知從哪裡得知那是我的妹妹,他怎麼都不賣,更不肯放過她。每天不光使喚她侮辱她,還把她當做他生意的籌碼,送給那些好色的夥伴。」北堂鳴說罷,握著拳頭砸向桌子,這一拳下去桌上便被他砸出個坑來。
虞小樓一聽便知道,北堂鳴的身世恐怕好不到哪裡去,把自己的女兒賣到了夜總會的爹,肯定好不到哪裡去。看著北堂鳴咬牙切齒,一提到洪展達便是一副恨之入骨的樣子,應是極為疼愛自己的妹妹。
虞小樓飲盡了杯中的酒,給北堂鳴添上,又給自己添上,舉起酒杯看向了北堂鳴。
「好!」
兩個酒杯的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杯中的酒也被一飲而盡,就連虞小樓也沒想到,日後的關於江湖與廟堂之間的博弈,竟是從這兩杯酒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