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年英豪
當虞小樓站在城門樓上,被布防官褒獎少年英豪,為廊坊城擒歹徒,除亂黨的時候,城牆的人們時而爆發起一陣陣的掌聲,時而有人拉起了一聲響亮的口號,還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談論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是如何如何擒殺了白日里一隊軍警都沒能制服的飛刀歹徒,他們望著虞小樓,虞小樓第一次這樣活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挨個朝著城牆下叫好的人群點頭,不一會兒他都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甭管多大,他立了名,可是他打心眼兒力不開心。
虞小樓想著昨夜裡,他的右腿還隱隱作痛,他背著劉仁方,牽著劉碧晨,一家一家的棺材鋪敲過門去,想要為劉仁方訂副棺材,可是沒人理他,汗水早就佔據了他的額頭,渾身的衣服也被浸透。他分不清嘴裡鹹鹹的味道是他的汗水,還是自己流下的眼淚。
月色下的身影被拉的很長,一個佝僂著的少年,背負著一個老人的屍體。虞小樓的心裡冒出一陣酸楚,突然他想到了以前。
他想到了他娘死的那一天,他抱著熱騰騰的包子,衝進了家門,可是沒有一點點的動靜,好像敏感的心已經察覺到了虛掩的房門後面藏著一個年少的生命還無法承受的真相,他顫抖的推開了那扇房門。沒有聲音,沒有氣息,眼前只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的娘親。
虞小樓手中的熱包子散落了一地,他跪在了他娘的面前,用顫抖的手指一點點的放到了娘親的鼻子前,他多希望只是做了一件不那麼孝敬的事,可是他錯了,始終沒有鼻息觸動他的手指。虞小樓愣住了,他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發懵的看著娘親的屍體,甚至不知道滾燙的淚水從他的臉上流下。
死人要比活人重,虞小樓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他深切的感受到了,他背著他娘的屍體,跑過這條街,穿過那條巷,他不覺得累,身上的馬褂已經被汗水染成了淡黃色,可是他只覺得那是眼淚。
他跪在棺材鋪前,娘親的屍體躺在他的身邊,他一個頭磕在地上,腦門碰的生響,等他再抬頭的時候,一塊淤血印在他的腦門前。
「掌柜的!給我娘安口棺材吧!求求您了!當牛做馬虞小樓也願意!求您了!」
「滾!」
少年背起娘親的屍體,眼淚滴到地上的時候,混著他腦門的鮮血,穿街過巷到下家棺材鋪去。
「掌柜的!求求您了,給我娘安口棺材吧!我給您磕頭了!」又是數不清的響頭,虞小樓只覺得天旋地轉。
「起開起開,小叫花子真晦氣!」老闆舉起掃帚,趕走了虞小樓。
沒人知道虞小樓那天跪了多少家棺材鋪,虞小樓後來曾給癩子說,北平城每家棺材鋪的門前,都有他流下的血。也沒人知道虞小樓到底是怎麼背著一具屍體,跑到當鋪當了他爹留下的那本《神行百變》,又跑到棺材鋪買了口棺材。
虞小樓請不起殯葬隊,一個少年,拖著一口棺材,在北平城的荒郊野外挖了一天一夜,又不知道從哪插了塊木牌,他頭暈腦脹的跪再他娘墳前,哭的流不出一點眼淚,兩隻眼睛泛紅腫的像個魚泡。
虞小樓楞在了墳頭,他娘沒了,他爹留下的念想也沒了。
虞小樓的思緒飄了回來,他背著劉仁方,站在最後一家棺材鋪的門口,劉碧晨在一旁低著頭,兩隻手輕輕的牽著虞小樓,她還無法揣測這個少年的心思,只是清楚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還知道她名字的人了。
棺材鋪緊閉著門,任憑虞小樓怎麼敲也沒個動靜。此情此景好像觸及虞小樓心底的那根埋藏的最深的弦,他跪下來,把劉仁方的屍體放到了地上。扭過頭擦了擦劉碧晨臉上的眼淚,他看著劉碧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他捏緊了拳頭,把她帶到了另一邊,鬆開了那隻緊握著的手,一瘸一拐的望向了棺材鋪。
「給老子滾出來!老子要買棺材!老子有錢!老子要買最好的棺材!滾出來!」
寂靜的夜裡,只剩下這個少年的滿是怒意的謾罵!這口氣,他憋了多少年,直到他心裡已經沒了感覺,卻又好像往日再現一般出現在他的生命里。這一次,他不用著磕頭磕到鮮血直流了。
虞小樓從包里掏出一把大洋,一隻手伸開到極致也只能勉強抓下,他狠狠的朝著棺材鋪的大門砸了過去,銀元散落一地的聲音叮咚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好像是亡魂對世道的憤恨一般。
「滾出來!你聽見了嗎!這他媽是錢!是大洋!老子有錢買你的破棺材!」虞小樓喘著粗氣罵著,他通紅的雙眼瞪著棺材鋪的大門。
一旁的劉碧晨嚇壞了,她不明白虞小樓為什麼會這樣,她更想不通這個少年到底在遇到他們之前有過多少經歷,才讓他此刻充滿了憤怒。
棺材鋪的門板開始微微晃動起來,從黑暗的縫隙里探出個賊溜溜大腦袋,腦袋上長著兩撇令人生厭的小鬍子,他瞥了一眼虞小樓,眼神里滿是恐懼。虞小樓怎知道此刻的自己,雙眼通紅,淚水和汗水混做一起,從他下巴尖兒滴下,右腿上的鮮血已經滲透了整條褲腿,就像是出現在棺材鋪掌柜面前的夜叉一般。
小鬍子低下頭看到在月光下,滿地泛著銀光的大洋,他的眼裡好像也閃過了同樣俗氣的光,趕緊搬開了其餘幾塊門板,竄出個身子,一塊一塊的撿起地上的大洋,嘴裡還默默的數著。
「一、二、三......十九、二十、二十一!」
「二十一塊!」掌柜的興奮的叫著,他店裡最好的棺材也不過只賣十塊大洋。
「大爺您請,我這就給您備好小店最好的棺材!」
掌柜的嬉皮笑臉的對虞小樓說著,虞小樓沒搭理他,卻彎下腰去,背起劉仁方的屍體,一言不發的進了棺材鋪。掌柜的哪裡見過背屍體上門的,都是選好了棺材送到門上去,這可嚇壞了掌柜的,可他也不敢吭聲,他從未見過一個少年的眼裡閃過那樣的眼神。
劉碧晨跟在虞小樓的身後,虞小樓只是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掌柜的把劉仁方的屍體放進了棺材,他又親自合上蓋,打上釘。小鬍子掌柜一邊忙活著,時不時抬眼瞟一眼虞小樓,心裡暗罵他幾句,但是虞小樓的面色卻沒有一點的改變,冷冰冰的樣子,死死的盯著他,每看一眼,便讓他渾身不寒而慄。但是掌柜的注意到,即便虞小樓這副神情,他的手還是抓著那小姑娘的手。
天微亮的時候,虞小樓拖著棺材,走出了廊坊城,在一棵茂盛的柳樹下,葬了柳戚塵。還未開城門的軍警看見是虞小樓,通融的給他開了門,他們認得他,是他昨夜引出了飛刀歹徒,嘴裡還紛紛議論著他,虞小樓卻好像聽不見似的,給軍警的身上塞了一塊大洋,然後走出了城門。
劉碧晨跪在劉仁方的墳前,眼淚還是再一次滴了下去,落在了這墳土裡,很快滲了進去,虞小樓站在後面,他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雖然自己和劉仁方只有這幾天的交情,可是他好像把這些年的惡氣都撒了出去,隨著那二十一塊大洋,全部砸了出去。
「你有地方去嗎?」虞小樓輕聲的問著劉碧晨。
劉碧晨沒回頭,也沒回答他,只是搖了搖頭。
「那你跟我去天津吧?」玉簫又問。
劉碧晨這次轉過了頭,使勁的憋著眼淚,朝著虞小樓點了點頭。
「好!」
虞小樓在晌午的時候和劉碧晨回了廊坊城,去醫館治了治他的那條右腿,老郎中看著虞小樓的腿嘖嘖稱奇,若是尋常人這樣一夜不治,還到處跑動,不是失血過多而死,也是傷及筋骨,就算不瘸,十天半個月這條腿也別想懂了。他倒是第一次見像虞小樓這樣,不但筋骨沒有傷及分毫,傷口也沒有惡化趨勢,只是保持了當時受傷的樣子。
「小兄弟可是練過什麼功夫吧」
虞小樓尷尬的笑著點點頭,那神行百變也只是他閑暇無事的時候,照貓畫虎的比劃了幾次,怎麼能算練過。
醫了腿,領了賞錢,見過了布防官,此刻虞小樓正站在城門樓上。他低頭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本就是個偷口吃食的小賊,如今卻被叫做少年英豪,虞小樓可算領略了世事無常四字的玄妙。
「我調查清楚了,死的這人可是紅手絹門主,外八行中的老大,我可開罪不起,這名聲可是你小子的,好自為之啊。」布防官一邊微笑著,一邊從牙縫裡對虞小樓吐露出這麼句話來,他看也不看虞小樓,笑眯眯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虞小樓心裡一驚,合著這一出就是他布防官昭告天下,柳戚塵是他虞小樓殺的,和他沒一點關係。虞小樓心裡暗罵著這老油條,卻沒有一點辦法,他雖然有點小聰明,但是論城府,和這些老油條還差得遠。
虞小樓苦笑著搖搖頭,他看著人群中的劉碧晨,正露出一個微笑看著他,可是眼中卻還是哀愁,他嘴角微微上揚,只能也報以一個微笑。等虞小樓再抬眼望去的時候,他的表情凝住了,皺著眉的他望見了一個大麻煩。
柳戚塵死了,可是那兩個黑衣大漢沒死。兩個黑衣大漢正站在人群之外,望著城門樓上的虞小樓,其中一個正擺弄著手中的刀子,刀身明晃晃的反射著陽光,照到虞小樓的臉上,虞小樓顧不得招呼,扭頭就跑了下去。
每跑一步,他的腿都撕裂般的疼痛,他已經顧不得老郎中的叮囑了,他得馬上跑,更嚴重的是,劉碧晨還在人群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已經靠近了。虞小樓心急如焚,自己害死了他們的主子,他們就這樣回去肯定交不了差,不殺了自己,回去肯定也是死路一條。
這兩個黑衣大漢,一個又高又黑又胖,叫郭一錘;一個又瘦又矮又白,叫錢小辮。這兩個人是柳戚塵貼身的爪牙,這二人曾經都是柳戚塵的師兄,一個擅長氣力表演,一個擅長精細手法,可是天資都不高,在紅手絹都沒多少地位。
這二人看師弟柳戚塵天賦異稟,什麼戲法一點就通,一學就會,便好生巴結這柳戚塵。後來柳戚塵成了紅手絹的門主,他們二人也雞犬升天,平日也耀武揚威起來,成了外八行里有些名頭的人物。如今柳戚塵死了,他們的靠山也就沒了,又被虞小樓害的腹瀉不止,恨不得把虞小樓扒皮抽筋。
郭一錘和錢小鞭看著虞小樓慌亂逃走,也趕忙朝著城門樓跑去。虞小樓匆匆跑下城門樓,劉碧晨也不知為何迎了過去,虞小樓二話沒說就牽起她的手,匆忙跑去。
「那兩個黑衣大漢在附近!」虞小樓趕緊解釋著,劉碧晨的臉色一變,也不再說什麼,只跟著虞小樓跑起來。
虞小樓在這廊坊城裡兜著圈子,心想跑也不是個辦法,必須想個轍,就在這兒,把這倆人一起送給柳戚塵去陪葬!
「小子!你還想往哪跑!」
虞小樓正思忖著,就被這郭一錘和錢小鞭堵在了街中央,這會兒人都湊到了城門樓子附近去了,這街面上空無一人,虞小樓真是恨,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跑到這沒人的地方來了。他皺了皺眉頭,堆出個笑臉,朝著郭一錘迎了過去。
「這位大哥,您別生氣呀,那您跑肚拉稀也怪不得我不是,那菜我也吃了呀,可能是您二位不合胃口。」虞小樓一臉委屈的解釋著,那兩條眉毛都快要湊到一起去了。
「少...少...少說廢話!你...你把我...師弟給...給殺了!我...我得拿你償.....償命!」
虞小樓這一看心裡可樂了,這郭一錘說話結結巴巴,人看著也不機靈,莫不是個有些傻。這他倒好騙他了。
「大哥您彆氣!柳戚塵死了,您不正好頂替他,成紅手絹的老大!那劉老爺子死之前把三絕藝的秘密是正兒八經告訴我了,他還問我想不想學呢。」
郭一錘上下打量著虞小樓,臉上好像沒那麼生氣了。虞小樓一看有效果,接著說了下去。
「真真兒的,他還問我想不想學呢,我說我哪兒學的會呀,就沒答應,劉老爺子不肯呀,說我要是不想學以後找個靠譜的主兒,就把這秘密告訴他,別斷了紅手絹的手藝!但是只能告訴一個人,我看大哥您是個實在人兒,告訴您得了,到時候您聽完,要殺要剮我虞小樓沒二話!」
虞小樓拍了拍胸膛,郭一錘倒開始思存起來,露出個笑容。
這郭一錘和錢小鞭倆人,錢小鞭是腦子,郭一錘是拳頭。這錢小鞭生性多疑,他看那郭一錘遲遲不動手,還和虞小樓說笑起來,心裡就犯起了嘀咕。他聽那柳戚塵說虞小樓知道三絕藝的秘密,莫不是虞小樓把這秘密告訴了郭一錘,這錢小鞭可不樂意了。論智謀,郭一錘可是下輩子都追不上他,他也趕忙湊了過去。
「小鞭兒!這小子說他知道三絕藝的秘密!」郭一錘笑呵呵的對著錢小鞭說著。
「小子,當真?」錢小鞭狐疑的看了一眼虞小樓。
「當真,但這秘密我可答應劉老爺子只能告訴一個人,這事兒,打死我我也不能違背啊。您二位誰想聽,誰就過來吧!」虞小樓輕鬆的說著。
虞小樓怎麼也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就解了他這場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