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眾生
正午。
峽谷兩側是屍體。
傅殘大步走過。
前方是村,不算貧窮、不算富有的漁村。
碎石鋪路,直通村頭,一棵楊柳在微風的輕拂下搖擺著柳枝。
路兩邊是房屋,幾家戶戶,屋舍儼然。
陽光很好,有人正曬著漁網,他們離洞庭湖不遠,打魚是最主要的收入之一。
每一家門外都有一個大院子,石板鋪成,曬著些許鹹菜和粗糧。
村中很靜,午飯時分,各個屋裡也沒有傳出喧囂之聲。
傅殘停住,敲了敲門,他知道,道爺就在這家。
「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傅殘能清晰地聽見急促的步伐。
門開了,是一個小姑娘,莫約四五歲,梳著兩個羊角辮,明眸皓齒,臉蛋紅撲撲的,可愛至極。
傅殘一眼就看出,她便是昨日在村頭被俞山抓住的那位小姑娘。
她笑著,彷彿已然不記得昨日陰霾。
小孩子,煩惱總是忘得很快。
「咦?是大哥哥!」小姑娘臉色閃過一絲驚喜,頓時笑開了花,直接撲了上來,緊緊抱著傅殘大腿。
傅殘有些不知所措,臉色木然地拿著破風劍,他下意識把劍向後藏著,好像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老道士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小友,快進來吃東西啦!」
傅殘身體僵著,感受著小姑娘的體溫,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怎麼做。
小姑娘退開,小手拉著他的拇指,嘻嘻笑道:「大哥哥,道爺爺在叫你了,走進去了。「
她聲音極為稚嫩,拉著傅殘的手,往前拽著。
傅殘茫然走進院子,再走進堂屋,屋中一個大桌,幾張椅子,裝飾很簡單,但看起來很乾凈。
道爺正和一個老頭剝著花生,偶爾還啄兩口烈酒。
酒的味道很熟悉,是傅殘自己的酒。
旁邊還坐著兩個女人,一個是白髮蒼蒼的老婦,一個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當他走進房間那一刻,所有人的眼光都投放在他身上、他手上。
他手上有劍。
殺過人的劍。
傅殘左手一縮,把劍藏在身後,整個人頓時又僵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總覺得當他們眼神落在自己劍上時,有一種莫名的自卑感。
老頭連忙站了起來,笑道:「小夥子,不要耍禮,快坐到吃酒,吃花生。」
平實的語言,帶著濃濃的地方口音,傅殘聽了卻心中莫名一暖,連忙坐下,背脊筆直,總覺得自己與這和諧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努力是自己看起來很隨意,很平靜,但僵硬的身體卻是始終放不下來。
老婦笑道:「不要耍禮,隨便點,你看吳姑娘,她和你一樣也是江湖中人,不也很隨便嘛!」
她的臉上皺紋遍布,溝壑縱橫,實在不怎麼好看,但那個笑容,卻讓傅殘身體微微放鬆了下來。
他看了一眼道爺,這廝正瘋狂吃著花生喝著酒,一輩子沒吃過飯似的。
再向吳姑娘看去,只見她也正看著自己,她長得極好看,五官清晰、精緻,皮膚白皙,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
有些熟悉,想是在哪兒見過。
傅殘緩緩搖了搖頭,只見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武服,身材纖細,胸部高聳,武功是暗境中期,這個人,應該沒見過。
吳姑娘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還沒說話,臉就紅了。
正疑惑之時,老婦又說話了:「半月前劫匪闖村,多虧吳姑娘恰好經過,打退了劫匪,我們想留她多些日子,以免劫匪再來。」
傅殘點了點頭,捻起一顆花生,兩指一撥,殼便脫落。
老道士重重出了口濁氣,像是吃飽喝足的樣子,道:「老哥,這小丫頭的父母呢?」
老頭神色一僵,乾笑道:「她父親啊!參軍去了。」
「母親呢?」
老婦臉色有些不好看,道:「跟人跑了。」
「令郎多長時間回來一次?」
「四年沒回來了。」
老道士愣道:「四年都沒回來,是不是死了?」
「道爺...」傅殘有些聽不過去了。
老頭沉默半晌,喝下杯中烈酒,嘆道:「死了。」
老道士道:「為國盡忠,是為烈士,世代免賦吧?」
老頭道:「不免。」
老道士剛要說話,傅殘連忙沉聲道:「道爺,別問了,你這嘴巴從來吐不出象牙來。」
老道士微微一笑,道:「小友,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村莊有些奇怪?」
「奇怪?」傅殘眉頭一皺,仔細回憶,忽然道:「很靜。」
「不錯,很靜。」老道士笑道:「老哥,你們這個村為什麼這麼靜?」
「因為人少。」
「為什麼人少?」
老頭嘆道:「因為男人都當兵去了,女人都跑了。」
老道士道:「等你們這一批老人逝世,這個村就快沒了吧?」
「是啊!整個村子,就那麼幾個孩子。我們老人一走,孩子自然也要離開了,這個村,當然就沒了。」
老道士道:「小友,這個村子位於洞庭湖岸,照理說應當富庶,為什麼莫名其妙就要沒了。」
傅殘皺眉道:「因為人沒了。」
「人為什麼沒了?」
「參軍,戰死。」
老道士笑道:「老哥,他們為什麼要去參軍呢?」
老婦嘆道:「誰也不想背井離鄉,遠赴戰場,朝廷來抓人,躲也躲不掉啊!」
老道士緩緩看向傅殘,道:「小友,明白了嗎?這就是眾生。」
傅殘沉默片刻,道:「道爺,你想表達的什麼?我不懂。」
「唉...該走了......「老道士緩緩起身,道:「既然匪徒可能去而復返,你便留下吧!再住一段時間。」
吳姑娘一愣,剛要說話,忽然被道爺打斷:「住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他會回來。」
「他?誰?」
老道士瞪眼道:「還能是誰?我小友啊!」
「道爺你什麼意思?」
老道士不等傅殘說話,身影一閃,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傅殘看了幾人一眼,抱了抱拳,連忙追了出去。
吳姑娘看著傅殘,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深深嘆了口氣。
惠風和暢,道爺坐在村口柳樹之下,一臉笑意地看著傅殘緩緩走來。
傅殘道:「道爺,玩了這麼多把戲,該講點乾貨了吧!」
老道士道:「小友,這三年你步入江湖以來,過得如何?」
傅殘眉頭一皺,沉默半晌,道:「有時會高興,但大多時候都不太如意,但這可能和我遇到的事有關。」
老道士道:「那麼這個村子呢?」
「顯然過的不好。」
老道士緩緩躺下,看著天空,嘆道:「眾生,眾生是什麼?是苦。眾生皆苦。」
傅殘皺眉道:「這也算是和平年代,為什麼會這樣?」
老道士道:「昏君當道,奸佞橫行,哪有什麼和平不和平?你問我為什麼不直接滅去奇士府,但你又有沒有想過,奇士府的人從哪兒來的?」
「眾生?」
「不錯!就來自於這天下百姓之中。」
「殺了幾位領頭之人不就行了?」
老道士道:「然後呢?其他手下一樣會被收編。」
「可是,這樣,江湖不就很容易可以贏了嗎?」
「怎樣才算贏?戰爭勝利便是贏了嗎?」
傅殘道:「莫非不是嗎?」
「滅去一個奇士府,還有萬千個奇士府,奇士府為什麼會這麼強?為什麼有這麼多高手?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加入奇士府,為它賣命,為它去做事?」
「這......」
「奇士府替皇帝統治江湖,挑起矛盾,意圖滅去江湖各大門派,以加強皇上對民間的統治。所謂俠以武犯禁,皇家忌諱。這些問題很難看出來嗎?為什麼還是有江湖人搖擺不定?為什麼還是有人源源不斷地加入奇士府?」
「為了錢財?名聲?」
老道士笑道:「小友,你信不信,就算奇士府頃刻覆滅,下一刻便會有另一個奇士府誕生,繼續完成所謂的計劃?」
「這......」
老道士嘆了口氣,道:「你以為江湖的劫難來自於廟堂嗎?不,來自於自身。一個滿身流膿的人被人欺負,就算他贏了,依舊是病人。」
傅殘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你是說,江湖本身就病入膏肓了?」
老道士道:「你說,江湖有什麼病?」
「什麼病?」
「信義缺失,利益永恆,目光短淺,這便是江湖的病。所以才會有人為了名利背叛江湖,加入奇士府,忘記到底哪裡才是他的家。所以有人明明知道奇士府的目的,卻搖擺不定,坐山觀望,因為他們只有利益,怕死,怕被滅,也想乘機崛起。黑蓮魔山,便是一個例子。」
傅殘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戰勝的,其實不是奇士府,而是自己。我們要的不是戰鬥的勝利,而是要找回信義,找回原則,找回這個江湖本身應有的氣節?」
「不錯,只有找回這些東西,江湖才可能平靜下來,不然,奇士府一滅,江湖內部的鬥爭又會開始,有人想吞併,有人想崛起,血雨腥風,根本停不下來的。」
老道士嘆道:「血雨腥風停不下來,江湖依舊苦,眾生依舊苦。」
「可是,怎麼樣才能找回這些東西,才能讓那些人認清歸宿?」
老道士道:「一頭睡獅,會不會因為蚊子吸血而醒來?」
「不會!」
「但如果是一群狼對著它呢?」
「一定會醒!會反抗!」
老道士嘆道:「要痛!痛入骨髓!才會讓他們回頭,讓他們幡然覺醒,讓義氣、讓原則、讓氣節重新回來。」
傅殘道:「那時,才是滅奇士府的時候?」
「是!」
「但奇士府真的是蒼蠅嗎?」
「當然不是,他比狼群更可怕!但,團結一致,輸了又如何?那股氣節留下,江湖便不會覆滅,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會站出來,會去戰鬥!」
「永遠不會覆滅?」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