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凋傷知命復何用
眼前這個讓自己心跡無從表露,卻又讓自己無法抗拒的男人,她溫文爾雅的點點頭:「大王折煞妾了,大王儘管吩咐,紓兒若是能為大王分憂,當萬死不辭。」
「安之剛剛失了孩子,此刻必然心灰意冷,寡人的話她斷斷乎是聽不進去的,唯有你,」盧郅隆雙手撫著元紓消瘦的肩頭,平金織的牡丹花,劃過掌心微微刺癢,他的無奈全都寫在臉上:「按照黎太醫的說法,安之恐怕撐不過三年五載,元紓,三年彈指間就會飛逝,若是掐著日子數,寡人真不敢想象。餘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寡人不想讓她在折磨自己中度過。」
盧郅隆的手從她削肩緩緩垂下,對於安之,他已經絕望,那是已經看見了死亡,無能為力的神情,元紓第一次從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眼中看見這樣的神情,在她的眼中,盧郅隆從來都是最堅實的依靠,風吹不翻,雨打不垮的青松翠柏,而今這種絕望的神情讓元紓心如刀割,她理解這種痛。
元紓輕輕抱住他,額頭輕輕貼在盧郅隆的背上:「大王說的,妾明日就去同安之講。大王也不要太掛心了,上天的定數,或許另有結果,三年時間不信尋遍列國都找不出一個著手回春的藥方。」
「哼,藥方?」盧郅隆冷笑一聲:「只怕是用寡人十年二十年陽壽交還,都不再會有奇迹發生了。」
「大王!大王千萬不可說此不吉利的話。」
「若是有一天,安之真的……真的撒手塵寰,寡人會痛苦一輩子。是寡人殺了她,寡人給她吃了慢行毒藥,寡人把她一步一步逼上絕路,」盧郅隆忽然抓住元紓的手腕,他以是滿面通紅:「元紓你說,寡人是不是兇手?寡人是不是非常自私?可上天懲罰我一人就好,為什麼要奪走安之的性命,就為了懲罰寡人?」
元紓怔怔的凝視著盧郅隆泛著血紅的雙眼,半晌,她才緩緩說道:「大王,您對愛情最大的長處就是長情,但您最大的缺點恰是您不懂得女人的心。」
元紓緩緩掙脫開盧郅隆的手腕,她心下一片落寞,緩緩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折射出的盧郅隆的影子,她悠悠問道:「妾打心底里敬佩安之,因此不忍對她產生絲毫妒意。安之為人坦坦蕩蕩,力求心如止水,因而她即便心中有之,行止亦會藏之。您在妾面前傾訴對安之的患得患失,妾也知道大王曾對安之傾訴對妾的山盟海誓。您對兩個女人的愛做到了極致,可您確無意間傷害了兩個愛著您的女人。」
「紓兒……」盧郅隆緩緩在殿內踱了幾步,他嘆了口氣,停在窗邊,月色孤冷的少見,枝頭又是一片枯黃的秋葉飄落,他惆悵的問道:「偌大的後宮,寡人還能對誰說說心裡話呢?寡人的苦衷不能說給你,只能告訴安之,那時她能保全你的性命。如今寡人有苦說不出,生怕對旁人說了,反而傷了安之的性命。這宮裡處處藏著黑手,你越是當做寶貝,越是保不住。」
「大王。」元紓再也止不住淚水,她由衷心疼這個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這個男人無論心裡藏著誰,他對自己的尊重從未改變過,他給了自己最大的體面,給了自己最崇高的榮譽,自己的家族最為需要的某種虛名。元紓伏在他懷中,試圖用自己的溫熱去溫暖這個男人受傷疲累的心靈,但這究竟能支撐多久?
安之經過重陽節的一陣驚嚇后,小月里不願見人,無論是妃嬪還是貴婦都被擋在定太宮外,連盧郅隆也吃了幾次閉門羹,元紓則不然,她是硬生生闖進宮去的。
定太宮裡的宦官侍女都換上了素衣,侍女頭上的發簪都換了銀簪。宮中帷幔都是素色,杯盤碗盞都是白釉,沒有一點裝飾。
月桂見王後進了定太宮,忙迎了上來,施禮道:「王後娘娘來的不巧,宸妃主子還在睡著,請娘娘稍待,容奴婢去叫主子。」
「不必,直接帶本宮去宸妃寢殿。」元紓的面上凝重,月桂見她似乎來者不善,不敢阻攔,又躊躇,元紓見她有貓膩,便呵斥道:「到底怎麼回事,照實說,本宮可以不罰你。」
月桂目光躲躲閃閃,扭捏半晌,勉強擠出一句話:「宸妃主子……主子她已經醒來,自從三天前大王離開之後,主子一直獃獃坐著,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但若是有誰去傳了太醫來或是請了大王來,主子便將宮裡的東西打碎,」說著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磕頭:「王後娘娘饒命,奴婢也想將主子的病情回稟的,只是主子她……奴婢實在是不敢啊!」
「立刻吩咐膳房,送一盞氣血雙補湯來,吩咐太醫,在廊下候著。帶本宮去。」
推開雪白一片的寢殿,幔帳一色的雪白綢緞,推開門便可以看到正正中央一座紫檀靈牌,鎏金銅火盆中除了灰黑的殘餘,依稀可見的冥字,一對唐三彩一左一右,香燭幽幽的冒著青煙,雪白紙錢撒的到處都是。
元紓一驚,轉而呵斥道:「把這些都給本宮撤了!」
月桂霜華等一眾丫鬟本心裡也不想見這些不祥之物,然而安之的脾氣實在古怪,讓她們惶恐不已,躊躇著不知所措,元紓道:「撤下去,本宮的話也不聽了嗎!」有了王后的吩咐,眾人紛紛上手,不幾時,便將正殿那些看的讓人心慌意亂的冥器收了去,平日里用的擺設都放回原處。
元紓方才進了寢殿,寢殿窗上窗板還沒撤下,幽深的寢殿不覺散發著詭異的氣息,元紓吩咐道:「把窗板拆下來。成日間宮裡連點兒光都不見,宸妃如何疏散心腸。」
元紓輕輕撩開拔步床上的幔帳,只見安之面上幾乎沒有血色,似有利於三界之外的一縷殘魂,元紓一時間驚詫的不知如何是好,那個曾經叱吒風雲,令列國聞風喪膽的鎮國侯小千歲一去不復返。眼前這個頹唐的女人,實在無法想象,她曾有那樣輝煌的人生。
「安之,」元紓坐在床邊,被褥陰冷潮濕,元紓指間觸及,不覺吃驚,繼而怒氣升騰,一雙杏眼瞪起:「你們就是這樣伺候主子的?」說著她掀起錦被:「如此冰冷,全然不顧你主子的身子,來人,給本宮拖出去,杖責四十大板聽候發落!」
說著侍衛便跨進殿內拖拽宮人,月桂連連求饒,冷汗混著淚水打濕了臉頰:「王後主子容稟,王後娘娘明察,不是奴才等不盡心,實在是宸妃主子的性情怪異,陰晴不定,奴才實在是有心無力呀!」
「拖出去!」元紓一掌拍在床榻上,侍衛登時一左一右將宮中侍從夾起,拖出去,片刻見,傳出棍棒猛擊皮肉的聲音。
「叫太醫進來。」元紓一面吩咐自己的侍女如璐,一面站起身,任自己的侍女替安之更換乾爽的錦被床褥。
「不!我不怕死,我不怕,你殺我啊!來報仇,啊!」安之忽然發出一陣歇斯底里又令人心悸的尖叫,她雙手捂著耳朵,瑟縮在床的一處角落。
「這是怎麼回事?」元紓立在安之床邊,太醫不敢靠近,安之也不敢睜開眼看他們。
「叫外面的人停手,把月桂拉回來問清楚。」元紓坐在床邊的一張紅木椅子上,正襟危坐。月桂被打了個半死,她伏在地上,才十幾下,她的腰部,腿部已經是血肉模糊:「主子,奴才實在是委屈,實在是有冤無處訴。」
「你照實說。」元紓緩緩撥著一盞茶的茶葉。
「是,奴婢照實說,」月桂擦擦額頭上因疼痛冒出的冷汗:「宸妃主子自從來了以後便來時常昏厥,時而醒來又不認得人,夜裡睡不安穩,偶然睡踏實了,又陣陣盜汗,將被褥打濕,奴婢傳來幾次太醫,主子都神志不清,就像今天這般。主子少有清醒的時候,一旦清醒又不願多說話,不是看書,就是喝茶不理人。」
「有這麼嚴重,為什麼不早報知本宮?」
月桂啜泣聲越發止不住:「是大王說宸妃主子的病情只准黎太醫和大王過問,大王免了主子問安的事,原就是免得主子在定太宮外突然發作,奴婢不敢說謊。」
元紓緩緩將茶放下,她一時沒想到事情有這般嚴重,忙叫殿外的侍衛住了手,賞了傷藥膏給幾個宮人。
「安之,你當真不認得我了?」元紓坐在安之床邊,緩緩試探著靠近安之,終於她的一隻溫暖的手掌扶在安之肩上,安之緩緩睜開眼,元紓溫存笑道:「還記得嗎,你曾經答應過本宮,咱們兩個人要把天給撐起來?」
安之怔怔的望著元紓,眼中無神,渾濁的幾乎不見一點精神氣兒,她緩緩的蹭到元紓身旁,她的意識漸漸清醒,她這會兒似又認出了元紓,她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可我已經不行了,王后,這擔子太重,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元紓不禁落下淚來,她強忍著,用帕子拭去:「不會,你會好起來,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王后,」安之凝視著元紓的面容,鄭重的說道:「有件事,只有求您我才能放心,答應我,我死以後,把我的屍體葬在衛國的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