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質子
「顧欽玦。」
三個字,小到每個音節都像銅鐵澆鑄的一樣,哽在喉嚨難受得要命,又沉重得根本難以吐出口。
雲姝想走過去,塔塔爾卻又擋住她,神色漠然無情。
「好了,塔塔爾。」顧欽玦走上來,輕輕推開塔塔爾,將她氣得跺腳大叫說:「殿下,事到如今你跟她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先回去吧。」顧欽玦無奈地說。
塔塔爾狠狠瞪了雲姝一眼,撒氣跑開了。
好不容易終於能和他面對面了,雲姝卻又害怕起來,只顧低著頭。
「想和我說什麼?」顧欽玦指著不遠處的一小片空地說,「先去那兒坐坐吧。」
雲姝抬頭一望,那裡生著好幾叢葳蕤的花草,還有幾隻模樣可愛的蝶兒翩躚飛舞,風景清新秀麗。
鼻頭驀地一酸,她拚命搖搖頭。
「為什麼?」顧欽玦疑惑。
因為她再也不配和他欣賞那麼好的風景了。
雲姝吸了吸鼻子,扯出一個話題問:「身子好了嗎?」看他的右肩膀似乎已經能隨意活動了。
「差不多了。」顧欽玦默了默才問,「你呢?」
尺秧山那夜對他們二人來說是一個地獄般可怕的噩夢,那種恥辱到殘忍的經歷,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但至少,如今他們都安然無恙。
「我沒事。」雲姝想對他笑一笑,也不知道表情最終變成了什麼樣,估計比哭還難看吧。
兩人靜默片刻,還是由雲姝問他:「你真的……去做質子?」
顧欽玦點點頭:「天朝不屠族的條件就是要北疆完全臣服,有質子在手能……」
「我知道質子什麼意思!」雲姝怒吼著打斷他。
他錯愕的神色讓雲姝低聲哭出來,終於不管不顧地,邊哭邊罵他:「顧欽玦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又想我怎麼樣?北疆那麼多王子,為什麼偏偏是你去做質子?你是不是為了報復我?報復我騙了你,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的身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
她含著眼淚凝望著他說:「我叫慕雲姝,是天朝丞相慕觀的第四個女兒,驃騎將軍慕雲崢是我二哥!我隨二哥出征來北疆,不幸被魔教浮閻庭抓了做俘虜,僥倖逃脫被你所救!我說的也不完全是謊話,歡歡是我的乳名,你可以叫我歡歡。」
雲姝直勾勾看著顧欽玦,許是哭昏頭了,居然一直等著他叫自己的名字。
顧欽玦嘆口氣,走上來用袖子給她擦眼淚,同時說道:「慕小姐……」
雲姝一聽他居然叫得這麼見外,耍性子地拍掉他的手,看也不看他,自己扭頭胡亂擦臉。
他娓娓敘說:「你說得對,北疆那麼多王子,為什麼偏偏是我去做質子?但那麼多王子,為什麼就不能是我呢?」
雲姝仍背對著他,顯然不接受他這個解釋。
「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很想去看看母親心中的長安城,也能代她看一看那座榮華昌盛的都城。而且這樣一來,你就不必離開了。」
她一懵,愣愣地望著他,好半天才懂最後一句話的意思,胸口頓時像有隻小鹿在亂跳。
顧欽玦粲然一笑:「這個解釋,你還滿意嗎?」
「我……」雲姝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怕自己會錯了顧欽玦的意思,她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這時,一串腳步聲靠近,雲姝抬眼,慕雲崢正沉著臉走過來。
「五王子。」
「慕將軍。」
兩個人面對面就是冷煞與溫柔的碰撞,氣氛有些詭異。
「此去天朝路途遙遠,還請殿下早些回去準備。」慕雲崢不咸不淡地說。
「既然如此,慕小姐,就此告辭。」顧欽玦一拜,緩緩離去。
目送著他離去,直到顧欽玦的身影消失在數不清的營帳后,雲姝還在看。
慕雲崢帶著三分怨氣說:「喂喂,都走沒影了還看什麼?快跟我回去!」
他一路將雲姝拉回營帳,沒好氣地將她丟在床上,又悶聲端了一些餅給她吃。
雲姝低頭撕餅默默嚼,就是不跟他說話。
慕雲崢忍不住了,問:「歡歡,你跟那個北疆人到底什麼關係?」
「我說了,他救過我。」
「僅此而已嗎?」慕雲崢一臉的不相信。
雲姝想起什麼來,不悅地問他:「二哥,質子的事是你決定的嗎?」
「差不多吧,不過捷報已經送回京,質子的事還要陛下最後定奪。」
「北疆那麼多王子,為什麼一定要選他?」
慕雲崢很無奈地說:「要做質子是他自己提出的。」
「他說要就要嗎?你都是驃騎將軍了怎麼沒點主見?」
「我……」慕雲崢被罵得一臉懵逼。
雲姝越說越氣,乾脆跳起來道:「他是最不受寵的王子,即便去做了質子,呼拜伢估計也不會管他的死活,北疆照樣會脫離天朝的控制!」
「你別急,先聽我說。」慕雲崢將她強行按回床上,語重心長道,「顧欽玦表面上的確不受寵,但那大部分是因為他的母妃芙雅的關係。況且只是因為一點點風寒,呼拜伢便不要他出征,說是冷落其實是心疼這個兒子。不過其中最最重要的還是烏迦。」
「哼,瞎扯,這跟烏迦有什麼關係。」
「烏迦並非北疆人,跟呼拜伢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但他十幾年來都忠心耿耿保衛著北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雲姝扭頭,賭氣地一哼。
慕雲崢自討了沒趣,只好自己回答說:「十六年前,烏迦年僅十歲的烏迦跟著芙雅遠嫁北疆,兩人雖沒有血緣關係,感情卻親如姐弟。烏迦小小年紀,身手便遠超同齡人,學武天賦也很高。跟著北疆的武士生活了幾年,武藝突飛猛進,他十六七歲時幾乎已經無人能敵。
「烏迦第一次隨呼拜伢出征就展現出了驚人的軍事天賦,那次溫將軍都險些栽在他手中。後來他毫無意外地坐上了北疆第一將軍的位置,若不是後來呼拜伢因猜忌和防備而疏遠他,恐怕我們天朝現在強不了北疆這麼多。
「可是烏迦為北疆盡心儘力,其實都只是因為芙雅和顧欽玦。雖然他為了不讓芙雅處境難堪,已經很久不和她來往,但兩人的感情恐怕只比從前更深。所以顧欽玦在天朝做質子,呼拜伢做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都要三思而行。」
「為什麼?」雲姝問。
一見妹妹理他了,慕雲崢很殷勤地靠過去,極為耐心地解釋給她聽:「你想啊,如果呼拜伢惹怒了我們,那顧欽玦是不是就危險了?顧欽玦如果陷入險境,烏迦是不是就不高興了?北疆三分之一的精銳都是烏迦訓練出來的,加上他的能力和威信,倘若他袖手旁觀甚至跑去協助天朝,那呼拜伢必敗無疑。
「總的來說,北疆如果不是有個烏迦,真的算不了什麼。所以,我們有了顧欽玦就相當於有了烏迦,有了烏迦,就不怕他北疆不乖。」
「知道了知道了!」雲姝聽了解釋,胸中莫名竄起火氣。
慕雲崢卻靠得更近,皺著眉頭認真打量她的臉,惹得她愈發生氣,怒氣沖沖道:「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家生氣啊!」
「歡歡,」他危險地沉下聲音問,「你不會,喜歡上那個顧欽玦了吧?」
雲姝一呆,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第一反應就是否定:「才沒有!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因為他救了我,感激才這樣的!是因為感激!」
慕雲崢不置可否,只是說:「你可別忘記了,成王還在長安等你回去呢。」
長安,沈佑航……
這個名字真的像來自前世的呼喚,那麼遙遠,陌生卻又很熟悉。
她真的離開了很久了么?該回去了吧?
他繼續說:「雖然我個人不喜歡成王,但顧欽玦更不可能。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怎麼照顧你?我是決計不會將你託付給他的。」
雲姝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了二哥。」
見她不願聽,慕雲崢也不想多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取了一卷竹簡隨意翻閱起來。
雲姝自己坐了一會兒,冷靜下來后意識到自己不該莫名將氣撒在二哥身上,望著低頭看書的慕雲崢,心裡暖暖的。
「二哥,溫將軍不在,你是怎麼一路打過來,不僅把呼拜伢擒了,還直接攻進王庭來的?」
雖然在心裡否定了很多很多次,但二十不到的慕雲崢獨自領兵攻下整個北疆已經是一個鐵錚錚的事實,再難以置信,也已經是事實!是連前世的記憶也無法推翻的事實!
「那個啊,」慕雲崢聳聳肩,輕描淡寫地回答,「反正手上有兵,那就打唄。然後打著打著就把可汗抓了,打著打著就打進北疆來了。」
「就這樣?」雲姝聽得目瞪口呆。
難道沒有血戰沙場九死一生的橋段嗎?這麼簡單的過程你以為是在家裡吃飯嗎?你這樣讓人家天天吃敗仗的情何以堪?二哥拜託你多少吐槽一句吧!
慕雲崢站起來,捲起竹簡輕輕敲在雲姝頭上說:「當然還有很多很多了,二哥在鬼門關來來回回多少次,自己都已經數不清了!但是那些講給你聽有什麼用?你又不懂,害你瞎擔心么。」
他白了雲姝一眼,坐到她身邊說:「那個時候,二哥一下子失去了你和溫將軍兩個人,又氣又恨,想要去找你們又不行,那兩天真的很頹廢。後來那天黎明呼拜伢突襲大營,三軍將士死傷無數。
「這就像是一記耳光打在二哥臉上。那個時候二哥想通了,我已經失去了你們,絕不能連最後的家都失去。後來二哥就卯足力氣跟呼拜伢周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想法,總覺得只要前進再前進,就能見到你們。
「結果尺秧山那天晚上,我聽說乞爾帖要審問顧欽玦,因為不放心去看看。在營帳外,二哥猛地就聽見了你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聽錯了,透過帳簾一看,真的是你!
「但那蠻子居然在吃你豆腐,二哥我那個氣啊!拉了弓箭就射過去,如果不是旁邊有人勸著,我早把那丫的廢了!」
他說著還擼起袖子,氣得面紅耳赤。
雲姝靠在慕雲崢肩膀上,噙淚道:「謝謝,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