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糾葛
接連幾天雲姝都在營帳里休息,最多也只是去湖邊走一走,她常常望向天朝的方向,說是歸心似箭,其實還有逃避。
這裡還沒有來得及接納她就已經不歡迎她了。
這一日午後,她像往常一樣在湖邊散步。
雲姝手拈一根狗尾巴,百無聊賴地撩湖水玩,身旁晁亨突然叫道:「啊,沒想到這裡還住著這麼好看的西域美女啊!這是樓蘭人還是回鶻人啊?」
她轉頭望去,只見幾座營帳外,一個女子正低聲詢問幾個士兵什麼。她身披精美的暗藍色披風,戴著兜帽,但仍無法完全遮住雪白的肌膚和那頭燦爛的金髮。
雲姝噌地站起來跑過去,雀躍地叫道:「哈敦!哈敦!」
芙雅轉頭一望,看見雲姝時不覺鬆了一口氣,美麗的臉上隨即綻放一個優雅的笑容。
雲姝將芙雅帶進營帳,給她倒了一些茶,也不知道喝慣了奶茶,這麼淡的茶水她是否喝得慣。
芙雅端起來抿了一口,開心地笑起來說:「這是什麼茶?」
「這是毛尖,我二哥他只喝這種茶。」
她點點頭,認真品味說:「醇香鮮爽,雖苦不澀,真是好茶。」
雲姝驚訝說:「哈敦竟也會品茶?」
「不只會品茶,從前我還專門學過茶藝。好不容易學會了,品茶的人卻走了,那套茶具也就閑置著,再也不泡了。」芙雅苦笑一聲,「找不到可以泡茶的人了。」
雲姝不覺嘆息。
不知是怎樣的男子,竟捨得離開芙雅這樣我見猶憐的女子,到底是有緣無份還是薄情寡義呢?
「哈敦今日怎麼一人出來?也不帶幾個侍女和侍衛,多危險啊。」
「天朝的將士雖然很排斥北疆人,但我一路過來他們也還算熱心地給我指路呢。」
「哈敦來找誰?」
芙雅放下茶杯,對她說:「我就是來找你的。」
「我?」
「過幾天你們就要走了,我就是想來拜託你,在天朝,還請多多照顧欽兒。」芙雅說著就要給雲姝行禮。
雲姝當即惶恐地將她扶起道:「哈敦,我的命都是殿下救的,您和殿下又待我那麼好,不用您說我也會儘力幫他的。說到底還是我欠你們的,若不是我二哥他……」她頓了頓說,「您和殿下不怪我,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芙雅道:「兩國之爭與個人沒有什麼關係,你又何必自責?出征尺秧山那晚后,按理說欽兒和烏迦應該繼續被關在牢里,但慕將軍卻叫人將他們送回來養傷。聽說乞爾帖因為連用刑折磨他們的機會都沒有,發了好大的脾氣。慕將軍原本無需多此一舉,我想都是因為看在你的面子上吧。事到如今,你已經不欠我們什麼了。」
即便芙雅這樣說,雲姝還是很難受。
說到底,若不是她的干涉,溫嵩也不會死,北疆也不會落得名存實亡的下場。
雖然她真的很高興自己保住了二哥的性命和前程,甚至將他推上了更榮耀的地位,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對溫嵩和顧欽玦的愧疚,就像一條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在他們的世界化成一條深得可怕的鴻溝,跳得再遠飛得再賣力也無法跨越,再掙扎也註定摔得粉身碎骨。
「還有,」芙雅道,「我希望你能幫我打聽一個人。」
雲姝點頭,等著芙雅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芙雅下意識攥緊了手,吐露幾個字眼好像變成了登天還難的事。
「顧梁。」她緊張地看著雲姝問,「可有聽說過?」
雲姝苦笑:「天朝這麼大,就算是長安城的人我也不是全都認識或者聽說過的。等回去了,我一定幫哈敦您打聽,一有消息就寫信給您可好?」
「那就多謝你了。」芙雅說。
雲姝親自將芙雅送回殿賬,走了好遠,看見那抹白色時又莫名發慌,連忙笑說自己有事讓她自己回去,而後逃也似地離開,也不知道心裡在害怕見到什麼。
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裡,慕雲崢將一切安排妥當,三軍終於出發回天朝,朱紅的旌旗和絳紅色的軍袍組成一條浩浩蕩蕩的江流,滾滾流向故鄉,但在北疆的痕迹就像無形的傷疤,並沒有隨之而去。
雲姝一般都縮在馬車裡,筋骨酸了才出來活動活動,騎騎馬練練劍,但從不往軍隊後面走一點點。
這一日休息時,雲姝坐在車轅上,忽見不遠處軍醫的馬車前出現一抹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竟是塔塔爾,心中驚訝,她竟然也跟著顧欽玦來了。
塔塔爾東張西望,招找到了軍醫后連忙向他的馬車跑過去。
但她滿腹怒氣不僅沒消,在軍營里還越積越多,討要草藥倒向討債,即使軍醫很和氣地同她說,她也沒什麼好臉色回應。
雲姝只是看了她一眼,塔塔爾就狠狠瞪過來,拿到草藥后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她跳下車跑去問軍醫道:「先生,那姑娘方才同你要什麼呢?」
「只是些吃腸胃的藥材罷了。他們北疆人平時吃的都是牛羊肉,喝的都是濃脂奶茶,一時不習慣我們天朝的飲食也很正常。」軍醫道。
聞言,雲姝莫名很心疼,趕緊說:「那讓伙房多給他們備一些肉吧。」
軍醫無奈地說:「小姐,我們天朝不比北疆,他們那兒養牛養羊就像種菜,但在我們這兒可是過年過節才能吃上的好東西。不說普通士兵了,就是咱們將軍自己都很少吃肉呢。」
「是嘛。」雲姝神色一黯。
「而且,小姐您可能不知道,將軍早就吩咐多給他們備些肉食了,還讓我們千萬別怠慢了!都已經儘力周全了,那個蠻丫頭還跟個什麼似的!看了就氣人。」
軍醫都說到這份上了,雲姝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勉強笑著辭別軍醫后踱步回了馬車,一個人縮在馬車上胡思亂想。
晚間他們在一條河谷紮營休息,已經接近邊關要塞,夜風仍舊不見舒緩,總是呼號著拂過賬頂,靜下來聽就會叫人心慌。
慕雲崢商議軍務到很晚,雲姝吃了飯還沒等到他,坐在榻上看書也讀不進去一個字,看著賬外的夜空,她突然起身披件外袍就跑了出去。
問了一個人就找到了他們,原來不過隔了幾個營帳而已。
他們沒有再住氈房,但仍穿著北疆的服飾。
興許也是剛吃過晚飯,他們圍坐在篝火前用北疆語閑聊,三個武士還有塔塔爾嬉笑怒罵還算快活,顧欽玦最多只是笑一笑。
真好,還能笑出聲來,只希望不是苦中作樂。
雲姝在角落裡,覺得這樣遠遠看著他們也挺好。
突然一個聲音喊道:「小姐!小姐!你出來怎麼也不跟屬下說一聲啊!」晁亨高挑但瘦削的身影柳條枝似的在黑夜裡晃來晃去,叫聲傳得老遠。
靠!
這位兄台居然這麼會選時機,還叫得這麼大聲,雲姝真險些爆了粗口,回頭趕緊朝他做手勢叫他閉嘴。
「什麼小姐?叫我快點嗎?好的好的!屬下這就來!」他跑得更賣力,叫得也更賣力。
真敗給他了!
雲姝捂臉做無奈狀,僵硬地回頭,果然看見顧欽玦等人正直勾勾瞧著她。
她尷尬無語,想著要不要揮手打聲招呼,塔塔爾立刻走過來沖她叉腰喊道:「你來幹什麼?」
「我……」雲姝看了顧欽玦一眼,「今日你去取葯,我想殿下身體不適,所以想來看看。」
「不用你關心,我們殿下好得很!」塔塔爾罵道,「這裡都是你們天朝的人,假惺惺的做給誰看!如果不是你,我們殿下會為了北疆百姓,背井離鄉,被迫去你們天朝做質子嗎?」
「我……」
顧欽玦上前輕聲勸阻:「塔塔爾,不要說了,這些跟慕小姐又沒有關係。」
塔塔爾卻充耳不聞,繼續說道:「還說自己是什麼躲避戰亂的普通村民,真是謊話連篇!想想都噁心!」
雲姝攥著雙手,想要為自己辯解一兩句,但塔塔爾說的都像是事實,她只能難受地道歉:「對不起。」
「事到如今說對不起還有什麼用!」
塔塔爾的罵聲引來了附近幾個營帳的士兵的注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私語聲嗡嗡地在人群里響起。
晁亨忍不住走上來說:「這位姑娘,這可就是你不對了!我們家小姐又非將士,戰場上發生什麼跟她有什麼關係,你們北疆淪陷那是你們統領不濟,憑什麼怪我們家小姐?」
「沒上戰場就不能搞鬼了嗎?去明殺去暗殺做細作,多了去了!我看尺秧山一戰也有她的份,幫那個驃騎將軍跟二王子傳遞消息!」塔塔爾指著雲姝的鼻子大罵,「虧我們王子殿下那麼信任你,原來你就是個卑鄙的細作!」
「說夠了沒有!」
塔塔爾剛說完,一聲怒吼猛地就在眾人耳邊炸開,全場驀地鴉雀無聲。
一道陰煞的身影踏破夜色飄過來,將雲姝擋在身後,慕雲崢暴怒的臉直對著塔塔爾,將她嚇得花容失色,後退一步,噤聲不語。
「我就是那個驃騎將軍,就是那個兵臨你們北疆王庭,險些害你們國破家亡的驃騎將軍慕雲崢,你們有什麼怨氣有什麼憤恨都沖我來!明殺暗殺都隨便你們!我慕雲崢就在這兒等著!但是我妹妹是無辜的,你們誰敢再瞪她一眼罵她一句,就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慕雲崢說著,還怒瞪了塔塔爾好幾眼,配上越來越高的聲調,最後甚至嚇得她逃到顧欽玦身後去。
顧欽玦趕緊道:「是我朋友過分了,我代她向慕小姐和將軍道歉,還望將軍息怒。」
塔塔爾還是「朋友」,她卻已經變成「慕小姐」了。
雲姝難受地抓住慕雲崢的袖子,靠在他手臂上,眼淚才不至於掉下來。
此舉反而讓慕雲崢以為她是受了委屈而難過,心裡不知道有多心疼,語氣更加不善了:「你不是救了我妹妹嗎?我慕雲崢就保你一次命!或者你有任何要求,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給你!所以記住了,從現在起,你跟我妹妹已經兩不相欠了!」
雲姝聞言頓時驚呼道:「二哥!」
「二哥什麼二哥!走!」慕雲崢二話不說就將她拉走,雲姝只來得及回頭看他顧欽玦最後一眼,連解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