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兩杯茶水下肚，暫且蓋下了腹中難耐的飢餓感。小止端起茶壺又斟滿一杯，起身準備端給田二。

突然，一股濃重的煙熏味飄了進來，很是嗆鼻。小止下意識地環視四周，透過旁逸斜出的數顆翠竹，她看到遠處院落中溢出陣陣濃煙。

「丫頭，在這裡等著，不要亂跑！」田二說話間仍未回頭，三步並作兩步，朝著庭院的方向急急奔去。

「二……」小止下意識地想喊住他，但轉念一想，若是喊聲招來其他人又該如何，她立馬閉緊了嘴巴，眼睜睜地看著田二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里。

小止心中放心不下，又怕這樣冒冒失失地闖進院子里，暴露身份不說，或許還會陷自己於險境。到時候，即使田二本事過人，也無奈分身乏術。

眼看著院中濃煙滾滾，火舌卷繞，大有竄天之勢。小止伏身在竹林邊緣處的灌木叢中，雖距離庭院圍牆裡的火源處有著幾十米，但仍感覺到熱氣燎人，暴露在外的皮膚更是炙烤得發燙。頭頂上不斷地傳來嗶啵嗶啵的細碎聲，她抬頭去看，只見歪斜向圍牆方向的竹稍頂端的葉子也被高溫熨燙得卷了起來，幾處火星隱約可見。庭院後門處，穿牆而過的水渠徑自流淌，隨著陣陣熱浪接連不斷地襲來，水面上漸漸開始蒸騰出一團團的水汽。

小止將頭埋在膝蓋中，眼淚不自覺地溢滿眼眶。不知是因過於焦急，還是被煙霧熏得沒了知覺。她伸手一觸，面上早已是一片水澤。

忽然，院內傳來一聲重物轟然倒地的巨響。小止猛然抬起頭來，看到敞開的後門中竄出一個黑色的身影。她伸手抹了一把淚，終於看清了眼前來人，不由得唇線上揚，破泣為笑。

她慌忙從灌木叢中起身，因蹲的時間長了，雙腿麻木，她險些摔了一跤。然而，她現在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了。

小止上前一把攙住幾欲倒地的田二，扯下他背上覆著的一床濡濕的棉被。棉被下面，是一個白衣女子纖瘦的身軀。

那女子一頭墨發披散下來，幾乎覆蓋了整個身子，顯得詭異而凄絕。女子裸露出來的半邊臉龐上，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燒傷觸目驚心，使她整個人看上去面目猙獰。然而，即使是她如今已是面目全非，透過那雙熟悉的眉眼，小止還是將她認了出來。

「貴妃娘娘……」

「小止，快扶娘娘進到竹林里，將包袱里餘下的那套衣衫給娘娘換上。」田二異常小心地將肩上的白衣女子放下，繼而倒身在一旁大口地喘著粗氣。

小止上前將董貴妃攙了起來，兩人一起進了林子。

浸著清澈透涼的湖水，小止將董貴妃臉上的傷口做了簡單的清洗。她盡量將動作放輕，董氏自始至終未吭一聲。但她那雙緊皺的眉頭以及太陽穴上微微跳動的青筋還是暴露了她此刻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她緊緊地抿起薄唇，冷眼看著林子外逐漸被火龍吞噬的流觴閣。臉上表現出的沉默與疏離，像個局外人一般，彷彿那裡不是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小止服侍董貴妃穿上宮女的衣衫，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將雙耳側面的兩縷髮絲垂下，稍稍掩蓋上左邊臉上那可怕的傷痕。此刻，傷口的創面上已經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層水泡，不斷有黃色的體液流出。

一切準備就緒，小止叫回了田二。順著原來的路徑，三人快步出了竹林。

流觴閣院落外，已經站滿了前來滅火的太監。眼見著火勢漸旺，眾人只得作罷，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逐漸化為灰燼。有幾個宮女模樣的女子在旁不住地抹起了眼淚，嘴裡不斷地喊著「娘娘早登極樂」之類的話語。

田二走在前面，小止攙著董貴妃忐忑不安地走在後面。好在此時人多眼雜，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勢上，並未有人注意到他們。

小止低頭眼角的餘光瞥到了和李管家站在一起的馬從延，他的臉上並沒有過多的表情，火光照亮了他古銅色的面龐，在渾濁的瞳孔上印下灼眼的亮斑。

出宮的一路上碰上了不少前來查探情況的宮人，三人逆著人流，不曾抬頭也不曾回頭。董貴妃始終微微垂首，卻行得淡定從容。聽著背後愈來愈遠的哭喊聲，她竟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

一場蓄謀已久的火災，掩去了她在世上所有的痕迹。看似可憎的面容卻給了她一場夢寐以求的新生，也許此刻，她應該是最坦然的。

忽然，迎面而來的人群中顯出一抹耀眼的明黃。眉眼間滿是焦慮神情的少年由宮人們擁著，幾乎是與三人擦肩而過。

少年目不斜視，傷痛欲絕的神情如喪考批，容不得旁人有絲毫的懷疑。

少年身旁，一名身穿淡紫色羅裙，髮髻輕綰的婦人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小止下意識地抬眼，腦中瞬時一片空白，背後滲出一層冷汗。

清風自摩訶湖面徐徐吹來，空氣中濃厚的煙火氣絲毫未退，直熏得離得老遠的人也迷離了雙眼，酸澀了鼻腔……

「那個人是你，對嗎？」搖晃的車廂中，久久未曾開口的小止終於問了出來，顫抖沙啞的嗓音彷彿凝固在了空氣中。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曾經孱弱美好的女子，就像是盯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女子輕輕一笑，倒像是有些解脫的意味。只是面部肌肉扯動了傷口，使得她的表情看起來尤為詭異，柔若春水的嗓音卻猶如從地獄傳來的喪鐘轟鳴，「你猜的沒錯。」當小止注意到孟青彧身邊突然出現的鳶兒時，她便已料到那件事情再也瞞不下去了。果然是紙包不住火呢，她再次啞然失笑。

「為什麼？」小止輕聲低喃道，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為什麼！」下一秒的怒吼，著實把對面的董貴妃嚇了一跳。

「彧兒需要一個再次被他父皇記起來的機會。」

「所以你就殘忍殺害了親手將你兒子養大的恩人？」小止霎那間紅了雙眼，面前董氏鬼魅的笑臉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神經。

「那你當初又為何要將他送出宮去？」小止頹然地癱坐在軟墊上，心是從來未曾有過的累。即使是真相大白於面前，她還是一樣的左右不了任何事情。

「這你倒是問到點子上了。」董氏燒傷的左臉開始不自覺地抽搐，但說話的語氣卻是難掩的愉悅，「皇上除正妻外，前後有過五位妾侍，總共生養了十餘名子嗣，其中皇子共有八人，但如今卻只剩下三位皇子，妾侍只余我一人，你說這又是為何呢？」

「她是唐朝公主，多麼尊貴無比，下嫁將軍府，無論做何事，又有誰人敢說個不字。」董氏抽搐得愈發厲害，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是呢，有一天，將軍突然變成了皇帝，你說，我的機會是不是就來了？」

「皇后也是你害死的？」

聞言，董氏撇了撇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這個罪名我可承受不起啊。我只不過是吹了吹枕邊風而已，皇上心中自然有數。有道是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李氏賤人也唯有以死謝罪了。」

「你以為壞事做盡你就能贏了嗎，到頭來你還不是猶如過街老鼠一般逃離皇宮？」小止心中氣憤難當，這時候彷彿只有揭人傷疤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董氏面上笑容瞬時消散，如此一來，倒顯得不再那麼可怖。

「我還會回來的。」沒有氣急敗壞的吼叫，完美無瑕的側顏有淚珠滑落。

小止幾欲脫口而出的一句質疑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心道：是嗎？面對一位曾經扼殺了自己整個世界的娘親，孟青彧，你定是知曉一切的，難道你就不曾有過恨嗎？

「即使我後半生不能陪在彧兒身邊，你也休想！」董氏再次尖叫起來。

小止瞬間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那夜陳渙來青雲樓，向我隱瞞案件的進展，示意我與白汶起共處一室，也是你安排的？」

「是又如何，我絕不允許你一個出身卑賤的野丫頭迷了我兒子的心竅，讓他再做出不顧大局的糊塗事來。」董氏的面頰再次由於憤怒而變得扭曲起來。

小止倒吸了口涼氣，面前的女人真是瘋了。

「我們這是去哪兒？」馬車一路疾馳，在兩人說話間早已出了城。小止掀開車簾看到一片陌生的景象，不由得心中有些發虛。

董氏完好的右臉龐一抹邪笑劃過，「送你上西天。」

馬匹嘶鳴聲乍起，車輛陡然停了下來。

董氏依舊是眉眼含笑地看著滿臉驚恐的小止，須臾片刻，起身下了馬車。

一處清靜幽雅的四合院落，門前摘種的花圃中，亮紫色的雞冠花開得耀眼奪目。

「還不快下來，長痛不如短痛，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些。」董氏雙手環胸，站立在花圃旁，美好得像是花中仙子，面上扭曲的表情卻猶如暗夜修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