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蘭亭小聚
清晨一早,門外就傳來喧嘩的談話聲,將睡夢中的二人驚醒。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昨晚上的尷尬場景沒有發生過一樣,謝道韞一如昨日那般與王凝之說了幾句話就走出去,單獨收拾,並將在外面聊天的環兒叫進去服飾王凝之洗漱。
「二郎,剛才大郎那邊的人過來留了話兒,說少夫人今日要還家,正好趁著這時間外出小聚,地點在會稽山蘭亭,讓你們一同前去,暢談一番再由幼度小君子接引少夫人回娘家。」環兒一邊咬著柳枝一邊說道,將絮狀物咬出來之後遞給王凝之,確認自己沒有什麼遺忘之後才走到王凝之身後給其梳長發。
男人留長發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剛起床的時候王凝之自己直接用一根繩隨便束上,現在又被環兒拆散了給重新梳理。看到環兒小丫頭熟練的手法,王凝之感嘆一下,有個聽話安生的小姑娘在身邊還是挺不錯的,前提是小丫頭不能像謝道韞那樣強勢。
有種女人天生就強勢,在與男人的交鋒之中佔據上風,並且逐漸獲得「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評價,儘管謝道韞年歲不大,但她那淡然的神色幾乎成了王凝之的內傷,每次看見都有種別樣的憂傷。好在昨晚就聽說她今日要回娘家,至少也得在娘家住上一日,也就意味著王凝之能輕鬆兩日。
這樣也好,沒有特殊的妻子存在,看樣子王羲之和郗璿也不會多管閑事,出去參加幾個聚會,也是了解社會的渠道……王凝之刷好了牙,緊接著又與謝道韞進行了一場無聲無息的「食戟」,這才完了早事,小廝豐收也準備好了牛車,停在門前。
「環兒你留在家裡服侍郎君,有青娥跟著我就行了,記得催促廚房按時做飯,切莫偷懶壞了郎君的事……」謝道韞像個主婦一般交代著,站在牛車前,抬了抬手,有些猶豫,她身邊只有王凝之和青娥,似乎是在糾結讓誰扶著自己上車,女性終是講究一些,不能不顧醜態自己爬上車。
王凝之急忙伸出手攙扶著她的胳膊,讓她借力上車,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肢體接觸,王凝之可以透過單薄的衣服感覺出裡面滑膩溫涼的肌膚,竟然讓他心驚肉跳,彷彿偷看別人洗澡一般。愣神之際,就聽到旁邊青娥和環兒嗤嗤調笑:「二郎怕是捨不得少夫人,竟抓著手不放開了。」
謝道韞不動聲色地抽回胳膊,掀起車棚的帘子,似笑非笑地訓斥道:「莫要胡說,讓人聽見丟了郎君的臉,平日里在自家裡吵吵鬧鬧也就罷了,在外頭可別瘋癲。」
緊隨其後上車的王凝之也回了一句:「聽娘子的話,不許笑了,你們還打算笑話我到什麼時候?」
於是,又引起一陣清脆的笑聲……
……
永和九年的暮春之初,王羲之就帶著王家的一乾子弟前往蘭亭集會,並且留下了流傳千古的書法作品《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從此以後,會稽山陰蘭亭,往往成為風流名士們聚會之地,其一名氣大,其二風景好,便是優點。
今日並非是大型聚會,來者多是熟識之人,王凝之帶著謝道韞一起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來了一大半,十人左右,看到他來了,立刻就喧嘩了起來:「千等萬等,叔平終於攜嬌妻前來聚會,可真是羨煞我也。」
「本還打算罰你二位飲酒賠罪,然幼度替其姊求情,說令姜還要回娘家,不宜飲酒……但饒過令姜可沒說饒過叔平,好你個王叔平,竟然將我們遠近聞名的才女給娶走了,難道心中就沒有了愧疚?總而言之這次的飲酒賠罪你就別想躲過了。」
「叔平姐夫你別恨我,就連伯遠兄都沒有替你告饒,顯然我們都是達成了共識,要恨你可要恨一片了。」
……
林林總總,這些話雖是大白話,聽起來卻有些彆扭,好在王凝之做過功課,幼度是謝道韞之弟謝玄的表字,令姜是謝道韞的表字,伯遠是自己大哥王玄之的表字,明白這些之後,這群人七嘴八舌的談話總算明白過來,但他不想輕易發言,以免露出與曾經王凝之有不同的舉動,只是走在謝道韞身邊,嘴上說著「哪裡哪裡」、「應該應該」這樣應付的語句,隨便找了個地兒坐下。
「心中有愧,總之大家不用饒我……我家娘子的那一份,我也可以代勞。」坐下來的王凝之笑呵呵地說道,卻不顧身邊謝道韞的疑惑表情。他看到一群才子佳人的旁邊有幾個會寫字的小廝正在謄寫詩句,心中想想便瞭然,估計是剛才有人作詩來著,然而他並不會作詩,抄詩也不行,突兀地讓他抄詩只會讓大腦一片空白,即便說他記得很多詩詞歌賦。所以本著「我被灌醉了你們應該就不會難為我」的設想,王凝之對勸酒的來者不拒。
勸酒的人不少,這個時代才子愛美人,更愛才女,尤其是在這個對女性容忍度較高的時代,才女雖然依舊稀少,但遠近總能遇到一兩個。像謝道韞,這樣才氣與美貌並重,碾壓無數男性的女子,更是追求者暗戀者不勝枚舉。這群人中肯定也有暗戀者,這也是為什麼拼了命地給王凝之敬酒的原因,無非是本著這傢伙娶了我的女神,我要讓他出醜的想法。
王凝之的來者不拒讓他們逐漸喪失了一開始的熱度,終於讓聚會的內容再次回歸主題,一群人開始飲酒作詩,好不自在。
另一邊,大抵是在王凝之一開始的發言之後,謝道韞就對身邊的夫君喪失了信心似的,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不多,除了被人問起來才會答上兩句,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角落裡面喝酒,旁邊還有小廝丫鬟伺候著,不時時送上水果,倒也不至於無趣。
王凝之現在並沒有心情去揣度小姑娘的心中所想,東晉時候的酒雖然度數低,可奈何這具身體不怎麼樣,喝多了之後頭暈乎乎的,連別人說的話都聽不太清楚,只能隱隱約約分辨出叫好聲以及吟詩的獨特腔調,聽他們相互交談,大有一番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表現,而且這群人雖然為官的沒幾個,但談論的內容上至國家下至百姓,但最後落腳點又到了假大空的玄學以及近日的時事,甚至將王凝之在學堂上一腳將孫襄踹倒的事又翻出來品論一番。
說出這事的自然是王玄之,正所謂不坑弟弟的大哥不是好大哥,王玄之說出來之後,率先笑道:「叔平怕是早有準備,早些日子我就知道他不願為官,要擔任家學先生,只是沒想到聽課的時候還一心盯著孫襄,估計是早就預備著挑毛病將孫襄逐出去。」
「確實沒想到,叔平竟然也能爆發出這番力氣,一腳撂倒孫襄,要知道那孫襄可是五斗米道的道人,平日里煉筋鍛骨,可不是我們能比的。」
「沒錯,我見過孫襄,力氣確實很大,聽說還請過神上身。」
「僥倖,僥倖……不過大兄說的不錯,我確實想要擔任家學先生,為官太過勉強,我自己的能力還是知道的。」王凝之結結巴巴地接上一句,徹底被身邊的妻子給鄙夷了,讓他心中暗暗叫苦,這可不是自己主動表現出頹廢,而是這酒太沖,現在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了。
「叔平堂兄不要妄自菲薄,為官並非難事,家學先生也並不難堪。」許是怕旁邊的謝道韞看低王凝之,名叫王珣的青年立刻說道,只是開導完之後語氣一轉,說道,「不過孫襄是五斗米道人,還和孫泰孫敬遠有親,孫敬遠師承杜子恭,得其真傳,道法精通,很受人愛戴……他沒表示那就不用擔心,但恐怕他有所表示,那就很麻煩了。」
「不錯,孫敬遠若要為孫襄出頭,確實有些麻煩,不過不太可能,孫敬遠是個人物,不會做出有損名聲的事,最多是說上幾句話,不至於太過擔心。」王玄之早已主事,對社會上的人物了解頗多,如此分析之後,平息了眾人的擔憂。
然而對這事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他們提出來,讓王凝之長了個心眼:孫泰他不清楚,但看樣子應該是作為杜子恭的接班人培養的,也就是下一屆的道人領袖,如此一來,他雖然不可能親自為了這點小事出手,但架不住有個別的宵小暗中使絆子,博人眼球……個人習慣,王凝之總是會把事情想的很差,以好提前做出應對之法,用魯迅的話說,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王家雖大,這個時代的狂士也不少,不能不做防範。
那邊繼續飲酒作詩,這邊的王凝之就在走神,好在除了身邊的妻子之外無人注意。
一直表情淡然的謝道韞在看到王凝之因為王珣的擔憂而走神的表現,終於在眉宇間出現了一絲愁緒,卻一晃而逝,再抬起頭就恢復平靜。
只是心中的漣漪,正大片大片的泛起。
這王郎,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