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虞楠裳的爹
這一冬水汽少,直到冬至這一日才下起一場像樣的雪。
虞楠裳推開房門,看看雪下的大小,扭頭吩咐身後的小丫鬟蘇子:「妹妹,我去買羊肉,晚上咱們吃羊肉餃子。你就在家裡呆著,一會兒許楊大叔送石炭過來,你把放在針線簍里的那一錢銀子給他。」
患了風寒的蘇子沒了平日的鮮活勁兒,抽抽鼻子含含混混應了一聲,給虞楠裳遞過傘去。
虞楠裳撐起傘往外走。院子里家養的黃狗大汪原本在撲雪來著,看她出來了一溜兒小跑追著她。虞楠裳摸摸它頭:「是知道我要去買肉嗎?那你陪我去吧。」
大汪極通人性,出了門乖乖地跟在她身後,也不叫也不鬧。
肉鋪子並不遠。步行四五十步出了虞家小院所在的蘆葦巷,就是一條市街。市街上有兩家肉鋪子,大的一家周記專做豬肉生意,另一家小點的李記,經營牛羊肉、雞鴨肉並各種野味各色熏鹵。虞楠裳這次去的就是李記。
京城風俗,冬至之日家家戶戶都要吃餃子的,因此雖是大雪天氣,李記的生意卻是格外火爆。虞楠裳按著平時的時候到,竟有些晚了,那案板上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人挑剩下的肉。
「哈哈,大姑娘今兒個可晚了。好肉都賣光了。」賣肉的李家三哥隔著老遠就大聲大嗓地跟虞楠裳打招呼。
「可不是。三哥今兒個生意好。」虞楠裳行了個半禮,走到案板前彎腰細細查看可還能挑出好點的。大汪也跟著湊上前仰頭淡定瞅著,唯急搖的尾巴暴露了它的內心。
不過誠然沒什麼好肉了,虞楠裳有點失望。李三哥卻咧了嘴笑:「可是我短了誰的也不能短了虞老爺家啊!」他變魔術似地拿出一個蒲包:「知道你得來,早給你留下啦!上好的小羊羔肉五斤!」
「謝謝三哥!」虞楠裳接過來看看,肉質鮮嫩細膩,沒有半絲筋隔,果然好。
「哎喲喲,原來還藏著掖著的啊。」旁邊同來晚了沒買著合適肉的一個婦人見了,不忿地嘀咕。這是這周圍街坊里出了名的懶饞婆娘趙家娘子,李家三哥和虞楠裳都知道她的德行,也懶怠理她。
趙家娘子不是不知道李家三哥為何如此厚待虞楠裳:數月之前李家遭了小人,到官府告他家賣病肉吃死了人。是虞楠裳之父虞梅仁老爺出面,一張利嘴巧舌如簧,幫李家分辨清白,免去破家之禍。因此李家對虞家是感恩戴德。然而虞家並不因此挾恩圖報,不僅婉拒了李家八個盒子的謝禮,便是以後到李家鋪子上買吃食、李家要白送他家也是不受的——這可不是傻么!趙娘子想,怪不得,堂堂的舉人老爺,官沒得做,家產也微薄的很。這虞大姑娘大小也算個小姐吧,還得自己拋頭露面出來買菜……
嘀咕歸嘀咕,給虞大娘子留的這塊肉著實不錯,趙家娘子咽口口水,用她的肥腿把隔在她倆中間的大汪撥開,湊到虞楠裳跟前道:「大姑娘,你們家就兩口人,哪裡能吃這麼多肉,勻我三斤罷!」說著就伸手想奪那肉。
虞楠裳一扭腰避開了:「趙娘子這是什麼記性。我家有我爹、我、宣叔、蘇子這是四口人。我爹和宣叔兩個爺們兩斤肉是要的——許宣叔家二哥得空也能過來吃呢!再還有巷子頭裡的林大娘,水井邊上的錢老爺子爺孫倆,後巷的紅娘子娘仨,這些街坊鄰里略送送,五斤肉還嫌少呢,委實不能分與娘子了。」
「蘇子和老宣是下人,哪裡用的著這麼好吃食!林老婆子錢老頭那些個孤寡殘疾的,也就你家愛搭理他們!」趙家娘子咋咋呼呼,一不小心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我看你們家就是……」
「就是什麼?!」李三哥臉早耷拉下了,此時沒好氣地一揮刀,咣當地劈進了案板中。大汪也跟著汪汪兩聲。
趙家娘子給嚇了一跳:「呃,就是,就是有錢,虞大姑娘家就是有錢行了吧!」她說著,挪腿扭著肥胖身子速速離去了。
「大姑娘別和這懶婆娘一般見識!」李三哥跟虞楠裳道。
虞楠裳笑笑:「是,才不理她呢。這一斤可還是三十二個銅板么?那麼五斤就是一百六十個銅板罷?」
李三哥給她這一笑晃了下眼:這大姑娘越長越出挑了,到底是高門大戶之後,與這小街陋巷的女兒家就是不同……
「對不對?三哥?」見他走神,虞楠裳喚道。
「啊?啊,提什麼銅錢,快快拿去!」李三哥漲紅了臉,忙不迭地擺手:「平日里你們不肯受也就罷了,這大節下的,便當我孝敬恩公的節禮罷!」
「說過多少次了,這萬萬不可……」虞楠裳也不肯。
兩人正推辭間,突然聽到蘇子驚慌的聲音響起:「姐姐,不好了!」
虞楠裳轉身一看,蘇子只穿了在家的小襖,頭也沒梳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大汪如脫弓之箭般沖向了蘇子。虞楠也快走幾步迎了過去:「出了什麼事兒?莫慌,慢慢說。」
「是老爺,老爺他,老爺他……」蘇子糾結地斟字酌句。
事關自己父親,虞楠裳心立刻懸了起來:「爹爹怎麼了?是出去摔著了還是怎麼了?」
虞老爺在這街上聲望極好,李三哥及周圍的商鋪行人聽聞這話,也聚集過來關切詢問:「虞老爺出什麼事兒了?」「對啊小丫頭你倒是快說啊!」大汪也急的繞著蘇子團團轉。
「不是不是!」蘇子一見人多就說不好話,一著急,之前聽進耳中的一句話脫口而出:「老爺他納了個妾回來!」
虞楠裳並眾人:「哈?!」
大汪:「汪?」
眾街坊有雲,虞梅仁老爺四大好,急公好義,才高八斗,貌若潘安,潔身自好。
急公好義不必說了,這街坊鄰裡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找虞老爺總沒錯,虞老爺從不自持身份故作高冷,而是真心實意把他們當街坊待——儘管他們中大多數不過市井小民,而虞老爺,那是有舉人的功名在身的!
據說是年輕的時候得罪了貴人,才導致虞老爺一直蝸居在這小小蘆葦巷。還據說若不是貴人這遭子事,虞老爺二十年前是該中狀元的,到現在也得封侯拜相了。縱然這裡的市井小民並無法與虞老爺探討學問,但是虞老爺的舉止談吐卻讓他們信服:這人誠然是才高八斗的!更勿論那陋巷外常常有高車大馬的貴人和白面儒冠的學子來往,對著虞家小院那扇黑漆門連連拜揖,口稱虞老爺為一代名士。
至於貌若潘安,那就更一目了然啦!虞老爺雖是年近四旬,然而那張臉,氣度清華,鳳目修鼻,仍能讓韶齡的女兒家看了紅臉。再配上那足有八尺的身高——那身姿一如青竹般挺拔飄逸,沒有半點發福萎靡之態——那迎面走過來,真是讓人不得不贊一句偉哉美男子!
這樣的美男子,自然得配世上一等一的佳人。虞楠裳的母親,出身高貴,據見過的人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只是天妒紅顏,生虞楠裳的時候傷了身子,捱了幾年,在她五歲的時候到底是去了。
到現在虞楠裳已經一十七歲了,整整一十二年,虞老爺不說續弦,便是和婦人多說一句話也不肯。這般的潔身自好,鄰里們倒也並不都是誇讚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得給自己留個兒子百年後侍奉香火嗎?不得給姑娘留個兄弟扶持么?
這事兒上鄰里們認為是有資格勸一勸虞老爺的,然而勸了也有一十二年了,虞老爺從無鬆口。
而今日,毫無預兆地,平地一聲雷,虞老爺納妾了!
虞楠裳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之前從未透露過要納妾的口風,或是顯露出什麼痕迹。就今早出去的時候也只提了提晚上的羊肉餡餃子。
如何這半天功夫,她就多了個姨娘?
「快回去看看!」等虞楠裳回過神來,她已被熱心又好奇的街坊簇擁著回了家中。
小院外此刻停了一頂二人小轎,兩個轎夫縮手縮腳地倚著院門歪著頭往裡面瞅。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正盤旋於小院上空:「哎呀呀呀虞大老爺,小的一個人的大爺唉!您這何苦來哉呢?您說說,是您這五間小房子值當五百兩雪花白銀呢,還是這些破桌子爛椅子值當?得啦,您這還著急忙火地張羅個什麼勁兒啊,趁早叫燕娘起身,跟我迴轉月里樓去吧!」
外面的圍觀人等就炸開了:「喲,月里樓!清平坊里排的上號的青樓啊!」「虞老爺抬了個青樓女子回來?這不能吧?」
虞楠裳此時也顧不得別的,她只知道有人在奚落自己爹爹。「是誰在我家撒野?!」她撥開擋門的轎夫,疾步走了進去。
正門大開,一個鼠目猴腮的猥瑣漢子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座之上,剔著牙斜著眼和虞老爺說話。虞楠裳的目光落在他頭上的綠色角巾上:這原來是個下賤的龜奴!
這龜奴見了虞楠裳,頓時眼前一亮:「哎呀呀,這是虞老爺家的千金?嘖嘖,這要是在我們月里樓……哎喲!」
這最後一聲哎喲,是虞老爺動手賞了他一個大耳刮子,直接把他從座上扇了下去。
「放肆。」虞老爺薄唇輕吐兩字,不怒而威。龜奴也是見慣貴人的,此時只覺得這虞老爺的威儀比那些公卿王侯也不遑多讓。不由得收斂了囂張氣焰,縮成一團,只抱著椅子腿兀自嘴硬:「小的不會說話,老爺小姐恕罪。只是這買人的銀錢,還請賞了小的,好叫小的馬上滾出,別髒了府上地方!」
提及這銀錢,虞老爺風輕雲淡的俊臉上卻是有些掛不住。「囡囡,原是爹爹路過清平坊,看著這姑娘可憐,不忍心給糟蹋了,權當救人一命......」他偉岸挺拔的身軀此時卻有些畏縮,他低了頭咬了唇,復又抬眼看自己女兒,那模樣委實可稱得上含羞帶臊四字。
虞楠裳最受不住自己爹這樣。「爹即喜歡,那還有什麼說的。」她笑笑道:「不過五百兩銀子而已,我這就去取來。」
地下龜奴聞言又縮了縮身子:原想這虞老爺名氣雖大,不過一窮酸名士而已,豈料還當真有錢的,聽聽這五百兩銀子完全不當回事……
虞楠裳當即回了自己閨房,開了妝匣。這妝匣,乃紫檀木所制,蓋子上鑲螺嵌珠,華美非常,不似小家小戶該有之物。妝匣之內,分五層分佈數個大小不一的抽屜,便是三五套整套頭面也收納的下的。然而此時一個個抽屜打開,皆是空空蕩蕩的,偶爾見一兩隻銀簪絹花。待到打開最後一層,才見一隻華美金簪。
那簪子足有半尺長,用金不下二兩。簪頭是一隻累金絲側鳳,那金絲工藝上佳且不必說,只看那鳳銜著的一串長流蘇,打頭的一顆大珠足有鴿蛋大小,光澤極好。下面分出三縷珠串,皆是大小等同的圓潤小珠,一個個也有黃豆大。最底下卻是用銀底托住的金剛鑽墜子結住,那金剛鑽的款式極少見,據說是西域的工藝切作四稜錐形,映著光一照,直閃人眼。
虞楠裳拿起這簪子,輕輕搖下,聽流蘇搖曳發出清越撞擊聲,留戀地摩挲了一會兒,終究拿了根手帕包起走了出去。
外面圍觀街坊們已把虞老爺團團圍住,東問西問,並有那等長舌婦人當即就想入內室看看那給美人老爺看上的美人是長的怎樣的花容月貌。虞老爺只是一概攔住,連連作揖:「改日,改日……」
虞楠裳一眼看見仁和當鋪的大夥計禮泉也混在人堆里,忙喚了他來把手帕包著的鳳塞給他:「請帶這位去你們柜上取錢。」
把那龜奴打發了,又送走了街坊們,虞楠裳一口氣喝了一碗水,這才顧得上去看看內室里的嬌客到底是何等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