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遠去
楊雲潔順著她的聲音看了過來,她有些吃驚地掩住嘴。
窗外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喻家小院里的植物不知憂愁地隨著雨滴輕輕起舞。
蘇華年推開了喻知非的手,朝琴房走去。
她的步子不疾不緩,喻知非看著她的背影,竟沒有馬上跟上去。
楊雲潔在一旁有些不安地催促著喻知非,「你快跟著她啊……」
別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蘇華年要去幹什麼。
喻知凡恰巧回家,他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氛圍。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又瞧了瞧蘇華年,開著玩笑調侃道,「你們吵架了?」
楊雲潔連忙將喻知凡扯到一邊,不讓他吱聲。
蘇華年胡亂地翻著書柜上的一本本琴譜,她一本又一本地抽出,將隨手地從頭翻一遍,然後便扔在地上。
喻知非的輪椅停在門口,他就那樣定在原地,看著蘇華年。
「她在幹什麼?」喻知凡看著蘇華年近乎於瘋狂地刨著琴譜,完全不知所云。
喻知非的眼底似乎有一層薄霧蒙上,他緊握著輪椅的扶手,「她在找我之前給她的離婚協議書。」
喻知凡立刻瞪大了眼睛,「你們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在日本的時候……我簽好字給她了……」喻知非的言語中有深深的痛意。「她當時開玩笑地隨手夾在一本譜子里,她在找那個……」
蘇華年的臉上一滴淚都沒有,她的神情很平靜,只是手上的動作越來越著急。
她忽然明白了,他當時為什麼要給她這一紙協議。
這一切的源頭,既不是高睿,也無關愛情,而是這一段塵封在他心底的往事。
一本又一本的譜子被她扔了一地,當視線停留在書柜上的一個相框時,她的動作突然一滯。
很快,她修長的手指便從一本本的琴譜上移到這個相框上。
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張照片。
自己帶著一臉精緻的妝容,身上佩戴著他為自己挑選的首飾。在日本,在比賽宣布結果之前,自己看著手機里,來自喻知非的簡訊,臉上正露出著燦爛笑容。
她看著自己的笑容,那樣幸福,那樣甜蜜。
百般諷刺。
蘇華年打開了那一個相框,取出了照片,隔著幾米的距離,望向喻知非。
他凝視著她,眼眸中有微瀾的痕迹。
蘇華年苦笑了一下,一向淡然的他,此刻竟也有了抑制不住地慌亂。
她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又看回了這張照片。
隨即,果斷地將它撕成了碎片。
喻知非眉目之間的痛意更深了幾分,他皺著眉頭,閉上了雙眼。
又是一陣翻找,蘇華年終於在一堆書籍中,找到了那張離婚協議書。
她在一本勃拉姆斯奏鳴曲集中找到了它。
伴隨著音符,往事一幕幕地回到心頭,那一夜,在她認為他們初見的那個夜晚,在那個破舊的音樂廳中,她當時彈奏的,便是勃拉姆斯的曲目。
當時的她,心頭永遠環繞著勃拉姆斯,舒曼與克拉拉的愛情故事。
勃拉姆斯靜靜地守望著舒曼與克拉拉這一對天作之合。那時的蘇華年,固執地以為,自己就如同勃拉姆斯一樣,遠遠地眺望著高睿。可她不曾料到的是,從那一刻開始,從喻知非決定坐進她的生活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誰也不是誰的勃拉姆斯。
那樣深情的一個男人,足以讓她丟盔棄甲。
她把自己的心完全賦予喻知非,全身心地愛著她,她的心頭,再無旁人。再美好的愛情傳奇,也比不上她眼前的幸福。
看著這張離婚協議書,她覺得,曾經的甜,就如同很苦的一顆藥丸外面包裹著的糖衣。
曾經有多甜,此刻就有多苦。
愛有多深,痛就有多刻骨。
一旁的喻知凡看著自己的哥哥就這樣隨著蘇華年的性子,任由她找到那張離婚協議書。看不下去的他,急步走到蘇華年的面前,想要從她的手中奪下那張紙。
蘇華年掙扎著,她對喻知凡說,「你放開我!」
喻知凡緊緊地束縛著她的雙手,從她的手中搶下那紙協議。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似乎上面還有血跡的存在,但是沒有猶豫幾秒,也不關心上面到底沾染著什麼故事,喻知凡便將那張紙撕得粉碎。
蘇華年看著地上,有白色紙張的碎片,混合著自己照片的碎片,忽然停止了掙扎,她很平靜地說,「知凡,你看,你哥哥都不攔我,你為什麼要攔我呢?」
喻知凡還未來得及開口,蘇華年獨自繼續說道。
「你們都不懂我,只有喻知非才最懂我。他不攔我是因為他知道,真的留不住我了。」
聽見她這麼說,喻知凡禁錮著她的雙手有些脫力,蘇華年微微掙扎便離開了他的束縛。
她看著喻知非,他就那樣坐在門口,遠遠地看著他。
蘇華年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她從未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有如此之遠。即使她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但仍舊覺得,抓不住,也得不到。
「明天上午,我在民政局等你。」
她用很安靜的聲音對喻知非說著,聽不出任何的波瀾。
喻知非抬眼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你覺得我們的感情,還不足以支撐你寬恕這段往事對嗎?」他仰頭看著她,眼底有最後的一絲光芒。
蘇華年只看了他一眼,然後便移開了視線,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懂我,你是知道答案的,何必要再問呢?」蘇華年的聲音輕得如同虛無縹緲一般。
「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喻知非握住她的手緊緊用力,就像要鉗碎她一般,他沖著她低吼著。
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蘇華年的視線又回到了喻知非的身上,她與他四目相對,沒有躲避他的視線,直勾勾地望著他,然後緩緩開口。
「對,在我心底,我們的感情,還不足以讓我寬恕這段往事。」她聲音中有著從未有過的冷漠。
喻知非握著她的手鬆了幾分,卻仍舊沒有放開她。
蘇華年便繼續說道。
「不管你給我多少的愛,不管你有多想融化我心底的這個結。喻知非我告訴你,你太高估你在我心裡的分量了。」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
「我不能原諒你的家人,因為他讓我失去了父母,因為他讓另一個無辜孩子失去了父親。」蘇華年看著喻知非,他的頭髮毛茸茸地垂在額前,投下一片陰影,遮擋著他的神情,語氣中蒙上了一絲冷冽。
「但這些說白了,與你與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你不需要承擔任何的責任。我怪真正你的是,你明知道如果我清楚這一切,是根本不可能嫁給你,根本不可能在你們喻家生活。你卻還要來招惹我……」
喻知非低下了頭,不再去看她。
蘇華年聲音不大,但卻咄咄逼人地說,「你覺得你很偉大對不對,就像一個操盤手,在上帝視角遠觀著我,在我無助的時候救贖我,給我百般驕縱與疼愛,讓我像牽牛花一樣依附著你。你們一家人都瞞著我,看我當跳樑小丑很好玩嗎?」她伸手指著他,「喻知非我告訴你,沒有你,我蘇華年一樣可以活的好好的!」
喻知非不再多說什麼,他只是淡淡地開口,「好,我知道了。明天上午我在民政局等你。」
聽聞他的這句話,蘇華年連忙從他的身旁側身而過,留下了決絕的背影。
她不想再去看他,因為她在害怕。
就在剛剛喻知非低下頭的瞬間,她看見有淚水從他的眼中流出。
喻知非哭了。
蘇華年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這個男人,在病魔不肯放過他的疼痛下,在剛剛經歷喪子的切膚之痛時,她從未見過他留下一滴淚。
所以,她給他的痛,比這些還要深嗎?
蘇華年常常覺得,喻知非的忍耐力是沒有下限的,他可以不露痕迹地咬牙扛過一切。若是有什麼事情是喻知非熬不過的,那麼這個世上,怕是也沒人能夠承擔。
而此刻,她終於親手,捅破了他的忍耐力。
蘇華年身上還穿著可愛的睡衣,她忽然有些晃神,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環視著四周,只覺胸口有一塊大石頭壓著,堵得喘不過氣來。
她朝著門口走去。
喻知非忽然開口,「你明天再走吧,今天太晚了,還在下雨。」
雨,越來越大了。風,也越來越大了。
蘇華年看了一眼窗外。
沒有回頭,奪門而出。
「知凡。」喻知非有些著急地喊著自己弟弟的名字,「你看她要去哪裡,你送一下她。」
楊雲潔連忙遞上一把雨傘。「快去,她現在淋雨要不得的。」
「給,」喻知非將腿上的薄毯揭下,也遞給了喻知凡,「她要是淋濕了,你幫我給她搭上。」
***
蘇華年奔走在喻家小院里,雨水淅淅瀝瀝地拍打在她的身上,漸漸沁透她的衣服,涼涼的,從肌膚冷到心底。
依舊有著梔子花的清香,就像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淡淡的,卻很持久。
喻知凡將傘撐著,為蘇華年遮擋住風雨,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無奈,喻知凡索性將蘇華年直接攔腰抱起,扔進了車裡。
「我不管,我哥說了,讓我送你。」他坐在駕駛座上,對著蘇華年說,「你要去哪?」
她倚靠在車座上,渾身已經濕透,頭髮上也掛著晶瑩的雨珠。
「給你。」喻知凡將手上的毯子扔在了蘇華年的身上,語氣不太好地說,「你披上吧,我哥讓我給你的。」
蘇華年愣了幾秒鐘,然後將毯子放在了一邊,「送我去學校吧。」緩緩地開口。
無奈地看著她,喻知凡將車內的暖氣開了起來。
蘇華年蜷縮在一起,看著窗外的夜景。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馬遙跟自己說過的話,她說人生有得有失。
而現在的自己,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
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蘇華年竟然也沒有眼淚。
苦笑著撫上自己的心口。
疼。
***
蘇華年輕輕地敲著了宿舍的門。
簡璐看清來者何人的時候不免大驚失色。、
她披頭散髮,身上穿著睡衣,渾身濕噠噠的。
「蘇華年你別嚇我。」簡璐拉著她的手,「這麼大晚上的你怎麼回事啊?」伸手摸了摸她還在滴水的頭髮,「你怎麼淋得透濕的。」連忙轉身去拿出毛巾擦拭著她,滿臉的不放心,「你現在怎麼能淋雨啊?去乖乖洗個熱水澡好不好?」
她兩眼無神地在原地站著,沒有做出反應。
簡璐搖晃了一向她的肩膀,「你怎麼回事啊?怎麼從家裡跑我這裡來了?」
蘇華年看著簡璐,沒有哭,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她慢慢地說,「簡璐,我沒有家了,我要跟他離婚了。」
簡璐手上的毛巾掉到了地上,她不敢問為什麼,只是抱住了蘇華年。
她冷靜得讓人害怕。
「你哭一下吧。「簡璐有些著急地說,」你心裡難受得話,就哭一下。」
蘇華年搖著頭,「我心裡不難受,就是覺得空空的……」她抓住簡璐的手,引著她放在自己的心口,「我感覺這裡,空空的。」
***
一夜的雨,在第二天一早,天空卻放了晴。
蘇華年跟喻知非在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
當她走出民政局大門,看著天空中的太陽,她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擋住了刺眼的光芒,記憶如同坐上了時光隧道一樣,回到了他們領結婚證的那天。
也是這樣的太陽。
陪伴在身旁的人,也是喻知非。
看了一眼離婚證,蘇華年就把它放在了包里。
喻知非看著她,輕聲吐出兩個字。「再見。」
「我不說『再見』,」蘇華年淡淡說,「我們不會再見了。」她微微嘆了口氣,「多保重。」
喻知非點了點頭,「你也是。」
在回程的車上,童塵從後視鏡里看著喻知非,他雙手捏著那張離婚證,哭得像是一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蘇華年走在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在人群中隨著人流走著,臉上的神情平靜,眼眶中的淚水卻止不住地往外流。
漸行漸遠,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