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蘇清漪答應說出那句好時,有什麼東西在兩人心中悄然落地。
一個是圓滿,一個是完結。
秦子忱有些難以相信,他盼望了一輩子的話,有生之年,居然也有等到的一天。
而蘇清漪卻是恍然大悟,原來謝寒潭,她真的已經放下了。
兩人沉默著抱了一會兒,蘇清漪終於道:「我們先去找沈飛?」
「好。」秦子忱點頭,蘇清漪不由得笑了笑:「不問我為什麼不先去找藺棺?」
「你有你的理由,」秦子忱認真道:「我一直信你。」
說著,他拉過她的手,踩上白玉劍身,轉頭道:「去哪?」
「去哪兒?」蘇清漪問系統,剛問完,她腦海里有了一個地圖。這個地圖和她記憶中的修真界完全不一樣,她仔細分辨了一會兒,皺著眉頭道:「往南,去萬枯谷。」
秦子忱點了點頭,將她拉到身前來,抱在懷裡,就御劍飛去。蘇清漪不由得臉紅了紅:「沒這個必要吧……」
「夜風冷。」秦子忱說得無比正直。
兩人一路急行,過了大半夜,蘇清漪感覺離腦海中的地圖上所標註的位置越來越近,直到有了光點時,她猛地叫住:「就是這裡!」
秦子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問什麼,卻又沒說出口。而蘇清漪仔細盯著下空的場景,緊緊皺起了眉頭。
過去她去過一次萬枯谷,說是山谷,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平原,滿地白骨,煞氣衝天,一般修士根本不敢靠近。然而此時此刻,明明已經該是萬枯谷的境地,卻還是連綿的山脈,一路順著朝著一個巨大的盆地蔓延過去。
一般的山都因人少十分寂靜,然而這裡的山脈不一樣,它似乎被人為的修出一條通道來,通道能容納下並排的四個人,通道兩邊每隔三丈就立著一根火把,每隔百丈就有一個築基期以上的修士立在雲端,監視著走在通道上的人。
這條路上擠滿了人,都是凡人。他們似乎都是一家一家擠在一起,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空隙,一路朝著盆地的方向緩慢前行,像一條沒有首尾的巨蛇,盤繞在這山脈之間。
整個場面都格外安靜,透露出一股讓人感覺恐慌的詭異。蘇清漪不敢貿然出手,和秦子忱隱了身形立於雲端,看著這場景,暗中問系統:「這是怎麼回事?」
「宿主積分不足,無法查詢。不過友情提醒,整個陣法中,宿主們只能改變自己所做的行為,不能干預別人,而且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
「什麼叫只能改變自己的行為?」
「就是,這個世界里,你們只能干預藺棺、你、秦子忱這三個外來人士的行為,不能干涉別人的行為。比如此刻,你不能救這些人,也不能在見面的時候殺了沈飛。但如果你見到過去的你,你可以殺了她,可以想辦法阻止她做某件事。」
聽到這話,蘇清漪皺起眉頭來。這裡萬枯谷還是一片山脈,證明應該回到了很多年前,梅長君已經活了快一千年,誰知道回到了她什麼時候去?
「現在到底什麼時候?」
「一千年前。」
蘇清漪:「……」
真的回到一千年前了啊!!
蘇清漪和秦子忱打量著下面的人,低聲將系統告訴的她的話又囑咐了一遍。秦子忱點點頭,並沒有多問什麼,蘇清漪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誰都有秘密,你若想告訴我,你自然會告訴我。你不想告訴我,我問你,也不過是讓你為難。」秦子忱面上平淡,心裡卻已經有了論調,蘇清漪估計有個類似於外掛的法寶,在指點她這些。一般小說不都這麼寫嗎?
蘇清漪心裡有些感動,想了想道:「等合適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嗯。」
說著,系統就打斷她:「沈飛來了。」
與此同時,蘇清漪便看到,人群里有個孩子上方,有個綠色的箭頭,整整的對著一個少年。
這個少年看上去才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捲雲紋路綢緞華服,明顯是哪家富家子弟,卻面容慘白,身形消瘦,跟在自己家長身後,一步一步艱難的往前挪動。他身邊跟著另一個女孩子,看上去才六七歲的樣子,一個人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艱難的往前走著。
沒有人拉她,也沒有人管她,她步子太小,只能一路小跑,到蘇清漪注意到他們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了力氣,整個人都撲倒地上。
旁邊少年一把抱住她,也就是那瞬間,浮在上空的築基期弟子鞭子猛地甩了過來,怒道:「快走!」
少年被那鞭子抽得吸了一口冷氣,卻沒放棄那個小女孩,拉著她站起來,反而溫柔問她:「你家人呢?」
被人拉著,女孩子明顯輕鬆了很多,抬頭仰望著少年,紅著眼眶道:「我……我家人要弟弟,不要我……帶著弟弟跑啦……」
「沒事,」少年笑了笑:「別擔心,他們跑不掉。」
女孩子似乎是沒聽懂他說什麼,迷惑望著她。也就是這一刻,人群突然喧鬧起來,一條火龍從上空呼嘯而過,瞬間擊殺了旁邊半空中好幾位築基期的修士。少年最先反應過來,幾乎是修士被殺的瞬間,就拉著女孩子,朝著自己家人道:「跑啊!」
少年家人跟少年立刻沖了出去,人群很快開始四散,朝著林中各地拚命跑開,蘇清漪拉著秦子忱暗中跟著少年,秦子忱皺了皺眉道:「這是沈飛?」
「對。」蘇清漪點了點頭,秦子忱有些疑惑:「為何不直接殺掉?」
「我們不能決定別人的命運,我們只能改變自己。在這個陣法里,你只能改變和我們這三個外來者有關的事情。」
聽到這話,秦子忱面色淡然點了點頭,同蘇清漪一起追上少年。少年拉著女孩子一路狂奔,他們身後一群修士交戰起來,剛剛翻過一個山頭,兩個身後跟著一具屍體的修士就攔在他們身前,此刻這裡匯聚了至少百人,為首的就是沈飛和他們一家人。兩個修士浮在空中,冷聲道:「回去。」
所有人又猶豫又害怕,沈飛抿緊了唇,好半天,猛地就撲向了兩人,高喊道:「跑!」
修士冷笑出聲,像捏小雞一樣將沈飛一把甩到了地上,冷聲道:「不知好歹的東西!」
說著,他們兩人身後的屍體就撲向了他,也就是那瞬間,旁邊的女孩和他家人也一起撲向了沈飛身邊的屍體,沈飛的全家人糾纏住那兩具凶屍,朝著沈飛道:「跑啊!」
也就是這時,一個女修突然出現,攻向那兩個修士,凶屍被沈飛家人纏著,兩個修士和那女修打了起來,沈飛被小女孩拉著,一面跑一面回頭。
他看著凶屍咬上他父母的脖頸,看著他們血肉一塊塊撕下來。看著他們看著他,死死抱住凶屍,大聲喊:「跑!跑啊!」
「跑!小哥哥跑啊!」
小女孩拚命大喊,似乎就怕他回去。她死死抓著他,一直不肯放手,直到再也看不見身後,兩人開始一路狂奔。
他們不敢停下來,一直往前跑,直到天色亮起來,他們跑出了林子,兩個人找個破廟,這才停下來。
停下來后,沈飛一直獃獃的,他坐在破廟裡,一直沒動,小女孩借著破廟裡的盆,從外面打了水,端到沈飛面前,怯生生說:「小哥哥,水。」
沈飛將目光獃獃轉向小姑娘,好久后,才慢慢道:「你在啊……」
話一開口,眼淚就落了下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抬起手,顫抖著捂住自己的眼睛,嚎啕大哭。
小姑娘嚇壞了,衝上去抱他,拚命道:「哥哥不哭……阿梅在這裡……哥哥不要哭……」
沈飛一把抱住了她,一直大哭,小姑娘一下一下順著沈飛的背,認真道:「阿梅在這裡,哥哥不要害怕。以後有阿梅,阿梅保護哥哥。」
沈飛哭了很久,終於慢慢停了下來,他擦著眼淚,認真注視著面前的小姑娘,好久后,他終於道:「你叫什麼?」
「我叫阿梅。」
「姓呢?」
「姓盧。」
「你父母不要你了?」
「是啊,」說著,阿梅紅了眼眶,委屈道:「他們平時就說,女孩子不值錢,都是要嫁出去的。後來那些壞人來家裡抓人,他們就悄悄帶著弟弟,自己跑了。」
聽這話,沈飛笑了笑,撫上她的頭髮,溫和道:「那以後,你就當我家人,好不好?」
「你會丟下我嗎?」女孩仰頭看他,沈飛搖了搖頭:「不會,我永遠不會丟下你。」
「好,」女孩子拉住他的手,咯咯笑開:「我也不會丟下小哥哥。」
沈飛溫柔瞧著她,慢慢道:「阿梅這個名字不好聽,以後……你就叫長君吧。梅就是你的姓氏,你就叫梅長君,好不好?」
「好。」小姑娘點點頭,認真道:「長君,好聽!」
到這裡,蘇清漪總算明白,這個姑娘到底是誰了。不由得有些傷感,認真看著那個小姑娘,總想上前去抱抱她。
沈飛和梅長君說了一會兒話,兩人就睡下了,等睡下之後,蘇清漪忍不住同系統道:「話說,我不干涉他們人生,我幫幫他們總行的吧?給他們個被子什麼的……」
「不逆轉他們人生軌跡情況下可以,而且不能讓他們看見你。」
「好。」蘇清漪應下來,開始從秦子忱給她的納虛戒里找些被子和吃的。她之前亂七八糟塞了很多東西在納虛戒里,現在總算派上了用場,施法讓兩個孩子睡死後,悄悄給兩個孩子蓋上被子,又生了火,將吃的東西放在他們身邊。
她和秦子忱坐在火邊烤火,沒一會兒,一個青年就走了進來。
素色白袍,白玉面具——藺棺。
他似乎是匆忙趕過來,蘇清漪一看他就跳了起來:「你可算來了。」
「為什麼會回這裡來?」
藺棺一進門就開始發問,蘇清漪笑了笑:「我還要問你呢,我這個陣法是回到獻祭人出生的時候,你不是兩百年前從棺材里爬出來的嗎,加起來你也就五百歲,怎麼就回了一千年前?」
說著,蘇清漪有了個設想,皺眉道:「莫非,你是沈飛?」
「不,」藺棺語氣里有些激動,冷聲道:「我不是。」
「那你……」
「我是藺棺,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五百年前在棺材里出生,這沒錯。」說著,藺棺垂下眼眸,語氣中帶了一絲嘲諷:「可是,五百年前,其實我該死的。」
「是沈飛一縷情絲,帶著他的氣,救活了我。」藺棺看向躺著的兩個孩子,有些絕望:「沈飛當年修無情道,為了修道,將自己對梅長君的感情從自己的身體里抽了出來。這在無情道上,被稱為「抽情絲」,情絲本質上就是當事人的感情,帶著對方的真氣。沈飛當時已經是元嬰修士,他的真氣,直接救活了已經在母胎中瀕死的我。」
「我從出生就帶著沈飛對梅長君的感情和記憶,如果從這縷情絲開始算起,的確……我該誕生於這裡。」
「系統,」聽到這裡,蘇清漪有些茫然了:「那藺棺是該算沈飛一個分身,還是獨立的人呢啊?」
「獨立的人,他不能殺沈飛。」
「卧槽那我們回來有什麼意義?」
蘇清漪崩潰了,系統道:「你和藺棺說清楚,他自己會有決斷。」
「好吧,」蘇清漪抬頭看向藺棺:「那我得和你說清楚一件事,我們回來,只能改變與自身有關的事,不能改變別人的人生軌跡。所以在你和沈飛有交集之前,我們誰都不能殺沈飛。而且,你出手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機會只有一個。」
「我……不算沈飛的一個影子嗎?」藺棺有些惶然,蘇清漪搖頭:「藺棺,你只是藺棺。所以你不妨想一想,只有一次機會,怎麼樣才能改變現在的結局。」
聽到這話,藺棺不由得笑了笑:「怎麼樣才能有最好的結局,不是很明顯嗎?」
「殺了我,讓我不要存在,不就夠了嗎?」
「讓沈飛不要拔出那根情絲,這樣我就不能出生,沈飛會一直愛著梅長君,這樣,他就走不到那一步。」藺棺眼中一片冰冷,蘇清漪點點頭,想了半天,慢慢道:「那麼,是不是說,我們要等五百年,等到你出生?」
聽到這話,藺棺面容一僵,然而三人卻都發現,按照系統的規矩,目前為止,他們三個人,什麼都不能做。
「系統,」蘇清漪有些崩潰:「我們要在這裡呆五百年?!!」
「黃粱一夢,彈指之間,回去之後,你們還是在來的時間點,你怕什麼?」
「就不能,有個,更簡單的方法嗎?」
「五百年,你們磨磨心境,不好嗎?」
「滾……」
「其實吧,」系統有些無奈的想:「我也想給你點更高級的辦法,但是我許可權不夠啊。我也很想讓你直接捅死沈飛結束,可是要是逆轉時空可以為所欲為,這世界就要亂啦。每個人只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沒有資格決定其他人的命運,你知不知道……」
「知道了……」蘇清漪悲痛欲絕,她抬頭看著大家,通知他們:「看來,我們真的,要在這裡呆五百年……」
秦子忱點了點頭,沒有什麼反應:「好。」
藺棺卻是慢慢笑了氣來:「好。我也算是多賺了六百年,而且,能看著她長大,其實我很高興。」
「你喜歡梅長君?」蘇清漪想確定一下,藺棺沒說話,他轉頭看向地上躺著的小姑娘,慢慢道:「對……我喜歡她。」
「特別,特別,喜歡她。」
「你和她怎麼認識的?」
大概是夜太漫長,蘇清漪內心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藺棺想了想,慢慢道:「和外界傳聞一樣……我在棺材里呆了三百年。唯一不同的是,雖然我三百年沒出過棺材,可是我卻對外面有很鮮明的記憶,這是沈飛給我的。」
「我記得梅長君,我記得她從小到大的樣子,我知道她所有的脾氣,所以那一年,她坐在我墳頭喝酒,我認出了她,就忍不住從棺材里爬了出來。」
「她是個很膽小的人,」說著,藺棺低下頭,聲音里滿是溫柔:「修陰陽道,結果卻特別怕鬼。我從土裡爬出來的時候,她什麼法器都往我身上扔,後來見我不反抗,就想收了我。可她才是元嬰期,收了我二十多次,都沒成功。最後就躺在地上,和我說,你來吧,你想做什麼就上吧,老子不怕。」
藺棺說著,聲音回蕩在破廟裡,伴隨著兩個孩子均勻的呼吸聲。
那時候,他在月光下看著那放蕩不羈的姑娘,整個人的心都是柔軟的。他不知道這是沈飛的情緒,還是自己的,他就溫柔的瞧著她,然後慢慢開口:「我會釀酒。」
梅長君從地上一躍而起,伸過去就握住他的手,認真道:「大兄弟,不管你是人是鬼,你跟我走吧。」
她拉著他回了客棧,他什麼都不會。因為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記憶,全與梅長君有關。他並不知道作為一個人該怎樣生活,只知道梅長君是怎樣生活。
梅長君讓他洗澡,他就在水裡泡著,梅長君沒有辦法,衝進來親自為他搓背,打水。用皂角洗洗搓揉頭髮,等洗乾淨臉,梅長君拿著衣服進來,看見他的瞬間,她當場愣了,衣服從她懷裡掉出去,她顫顫出聲,叫出一句,師兄。
他知道,她叫的是沈飛。那一瞬間,他居然有那麼幾分不舒服。
從那以後,她天天帶著他。她喜歡他的酒,但他知道,她更喜歡他的臉。
她常常看著他發獃,酒喝多了,有時候還會叫出沈飛的名字。
他一開始只是覺得不舒服,後來就學會了難過。
她給他穿沈飛喜歡的衣服,給他吃沈飛喜歡吃的東西,他知道,可他卻還是要偽裝成什麼都不懂。每天給她釀酒,酒卻越來越苦。
她給他買了一座小院子,他住在哪裡,春天釀桃花酒,夏天釀蓮花酒,秋天釀谷酒,冬天釀梅花酒。
她每個月都在外面晃蕩,有時候回來,滿身都是傷,問她去了哪裡,去做什麼,她從來不說。
後來有一天,他沒能忍住,跟著她出去。然後他就看著她一路去了蓬萊,他出竅期的修為,悄悄跟在她身後,誰也沒能察覺,他一路跟到內閣里,就看見了沈飛。
那時候沈飛正在和另一個女人歡好,梅長君就站在院子里,恭敬道:「師兄,長君來了。」
沈飛沒說話,裡面是女人的叫聲,男人的喘息聲。梅長君渾身顫抖,再次重複:「師兄,長君……」
話沒說完,一陣威壓猛地傳來,梅長君被震得吐出一口鮮血,裡面傳來了沈飛的怒吼:「滾!」
女人的聲音越發高昂,梅長君從地上艱難的爬了起來,隨著女人一聲尖叫,裡面再沒了聲音。梅長君抹了一把嘴邊的鮮血,抬起頭來,看著走到他面前的沈飛,擠出一個笑容:「師兄……」
「人呢?殺了?」沈飛剛辦完事,心情似乎還不錯的模樣,隨便穿著一件袍子,袒露著胸膛,勾著嘴角詢問。梅長君應下聲來:「夏長老家一百二十三口均已斬殺。」
「一百二十三口?」沈飛冷笑出聲:「他家還有個幼子呢?」
梅長君不說話,面色慘白,沈飛蹲下身來,抬手扣住她的下巴,溫和道:「長君,是你說的,只要能留在我身邊,做狗也願意的,對吧?」
「是……」
話音剛落,一巴掌就落在了梅長君臉上,沈飛怒吼出聲:「我還沒讓你當狗,讓你當狼,連個孩子都咬不死嗎!」
「師兄,他只是個孩子!」梅長君大吼出聲。沈飛冷笑:「當年他們憐惜過你我是孩子嗎?」
「滾吧。」沈飛抬手:「去殺了那個孩子,不提著他的頭來見我,你這輩子不要來了。」
梅長君走出來,藺棺就悄悄跟在她身後。那天下了大雨,她在雨里走了很久。
然後她走進一家酒家,酩酊大醉,他看著她哭,看著她叫沈飛的名字,心裡一片茫然。
他已經分不清楚他對她到底是什麼感情。
他喜歡她,他愛她,可這份感情到底屬於誰呢?是藺棺,還是沈飛?
他將醉得一塌糊塗的女子抱回房裡,像平日一樣為她洗漱。然後她抱著他,哭著叫他:「別走……別走……」
「你抱抱我……」她哭著求他:「你抱抱我吧……你好多年沒抱我了……」
她的眼淚彷彿是汪洋,將他淹沒在其中。他沒辦法呼吸,只能沉淪。
他說不清那是什麼情緒,轉過頭去,拚命吻她。
他們糾纏在一起,她死死抱著他。整個過程里,她都在哭,伸手撫上他的面容,叫他,沈飛,沈飛。
他埋在她身體里,三百多歲的人,卻哭得像個孩子。
「長君……」他哭著喊她:「我是藺棺……我是藺棺啊……」
「沈飛……」然而他身下的人,卻彷彿什麼都不知道,閉上眼睛,流下淚來。
第二天醒的時候,他看著身邊的人,匆忙起身離開。那天他去打聽了那個夏長老家,找到了那個幼子,在對方茫然的神色里,割下了他的頭顱。
然後他回到客棧,走在路上是,他看到一個白玉面具。
他想起她看他的臉的眼神,他想他已經無法再容忍這樣的眼神。於是他提著帶血的幼童頭顱走到那白玉面具前,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取下了白玉面具,放在了自己臉上。
然後他提著頭顱回去,交給了梅長君。
「我知道你不會離開他,我懂。」
他慢慢開口:「以後下不去手的人,交給我吧。」
「對不起……」梅長君慘白著臉色,卻是道:「你走吧。」
「我不喜歡你,藺棺,」梅長君顫抖著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將你看成他。我不喜歡你,我不能害了你。」
「那他喜歡你嗎?」白玉面具下,男人靜靜看著梅長君:「他也不喜歡你,可你能離開他嗎?」
梅長君沒說話,好久后,她慢慢道:「不一樣的……九百多年……我愛他九百多年,藺棺,他是我的命,我放不開。」
「你也是,」藺棺認真開口:「你也是我的命。」
沒有你,我不會活。
沒有你,我不想活。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如此深愛,如果不是因為這縷深愛你的情絲,我怎麼會活下去?怎麼會遇見你?怎麼會像那個男人一樣,如此深愛你?
梅長君勸不了他,就像他勸不了梅長君。
可他和梅長君不一樣,他的愛不忍傷害她,於是他答應她,他會去試著愛別人,去許多地方。
那麼多年,他走過天南海北,以能通陰陽之名揚名於修真界。可他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忘釀酒,釀好多好多酒,就等偶爾和梅長君在酒館相遇,然後說一句:「近日我釀了些酒,你拿著喝吧。」
「不是特意為你釀的,湊巧而已。」
也不知道是真信還是假信,她總歸沒再問他。她沒讓他拿下那張白玉面具,於是從來不知道,白玉面具下那個男人,已經慢慢脫離了沈飛的樣子,有了自己的眉眼。
有一天花燈節,他們兩在街上相遇,他拿下白玉面具,送了她一盞花燈。
她沒認出他,接過花燈后,對他洒脫笑開。
「花燈很漂亮,」她說:「可惜,我有喜歡的人。」
他說,他知道。
她一直沒主動找過他,直到那一年冉焰墮魔,為了幫助好友四處逃竄,她找上他。
後來,她終於越來越頻繁找他,每次都是為了冉焰。
之後冉焰被弟子和弟弟出賣,進了正道人士早已埋伏好的包圍圈,然後魂飛魄散。她哭著來找他,她說,藺棺,你帶我去冥界,我去找她。
他帶她去了陰陽界,路上都是枉死人。他撐著渡船陪她度過忘川河,梅長君突然說,藺棺,如果我死了,你會來這裡找我嗎?
後來不等他說,她又道:「不對,我死了,你找不到我。當年我滅屍鬼門,用引魂幡開了陰陽門,冥界早已容不下我,天地也容不得我。」
「如果我死了吧,」她微微笑開:「你就將我屍體埋到我給你買的院子里吧。」
他沒說話,那一瞬間,其實他想回頭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想埋在那裡,為什麼要最後的歸宿,其實是他的地方?
沈飛呢?
然而他沒有問出口。
他陪著她找遍碧落黃泉,都沒找到冉焰。
又陪著她去了蓬萊。
「我一直知道有這一天,」藺棺淡淡開口:「我一直知道,有一天,沈飛會瘋,長君會為他而死。我每一日都做好了為她去死的準備,只是我很遺憾。」
「至死,她都沒見過真正的藺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