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大火
這日晌午,蔣太后午睡方起,宮女們伺候著梳洗過了,便坐在炕上細細地品西域進貢的馬奶茶,又和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晚秋談論了一會奶茶與中原茶葉之間的分別。
突然有小太監來報:「皇爺來了。」
太后尚未說話,嘉靖帝就已經走了進來,行禮道:「兒子給母后請安。」
太后看了兒子一眼,只見他一身明黃道袍,袍袖之間,隱隱散發出草藥清香,便知他是剛煉完丹藥,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道:「煉丹的時候穿道袍也還罷了,怎麼平日里連龍袍都不穿啦。」
「母后教訓的是,的確是兒子疏忽了,兒子回頭就吩咐下去,所有的道袍上都要綉龍就是。」嘉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如此回答母親。
見兒子如此執迷,太后暗暗嘆了口氣,不再提道袍之事,轉而道:「三郎那兒子,倒真是乖巧可愛,昨兒乍一見我,便脆生生地喊太太。」
嘉靖面上露出一絲微笑:「那孩子很像三郎小時候,乖巧聽話。」
「你從來不待見那對父子,怎會知道那孩子像他父親?」太后瞥了一看炕桌,晚秋忙又沏了一碗馬奶茶,雙手奉給太后。
「母後言重了,三郎是兒子親骨肉,兒子又怎麼會不待見他。」
「難為你倒還記得三郎是你的親骨肉!」太后從晚秋手裡接過馬奶茶,冷笑道:「瞧你素日里行事,不知道的,定以為三郎是抱來的養子,四郎才是你的親兒子呢!」
面對母親的挖苦嘲諷,嘉靖只有苦笑,並不辯解。
太后卻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兒子,喝了兩口馬奶茶,又道:「如今二郎歿了也有三四年啦,這儲位之事,你倒究是怎麼打算的?」
聽母親提起二郎兩字,嘉靖不由得想起已逝的太子,心中一痛,凄然道:「似二郎這般英武聰明的孩子,不可能再有了。」
「再好的孩子,終究是沒了,自他去后,母后瞧著你頭髮都白了一半,你可也要想開些。」太后見兒子傷心,想起逝去的孫兒,也是不自禁地難過起來。
此時天氣晴朗,陽光透過明黃紗窗照射進來,殿內一片敞亮,太后看著紗窗怔怔地出了回神,又道:「那一年,二郎和三郎一起被冊封為太子和裕王,誰知傳旨的太監們糊塗,竟然將兩府的聖旨弄混了,冊封太子的詔書居然送到了三郎手上……」
嘉靖臉上神情一動,沒有說話。
「那時候,就有人議論,說三郎可能是天命所歸,現在看來,可不是就天意嗎。」太后凝視著兒子:「皇帝,天意難違啊!」
嘉靖張了張嘴,猶豫再三,終於道:「母后的話,兒子都記在心裡,兒子心裡,自有分寸。」
太后心中不快,將那鬥彩成窯蓋碗往炕桌上用力一頓:「你嘴上順從,可實際上又是如何行事?我正想問你,昨兒四郎竟然穿了與他哥哥一模一樣的服飾,是何道理?」
嘉靖低聲道:「四郎少年心性,愛好些美食華服,也是常有的事,未必是心裡真有什麼想頭。」
太后大怒:「昨兒的事,王公大臣私底下議論紛紛,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見母親臉上氣得通紅,嘉靖忙上前跪下:「母后息怒,兒子即刻就召四郎進宮,訓誡他一番,也就是了。」
「光是訓誡四郎,又能有多大用處!」太后喘了口氣,繼續道:「太子之位,乃國之根本,國本不定,人心又怎能安寧!立三郎為太子乃天地間的正理,可你偏疼四郎,冷落三郎,豈不是叫天下人齒冷?」
嘉靖沉默良久,方道:「兒子定然不讓母后憂心,明日就召見三郎。」
見兒子終於表態要見孫兒,太后這才舒了口氣,她心裡明白,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兒子生來固執,今日能爭到這一步,已經是相當難得了。
於是微微一笑,仔細端詳了兒子一眼,見他眼角皺紋又加深了好些,鬍子也有些花白了,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兒子以藩王世子身份繼承皇位,為了給自己這個王妃爭到太后的名分,不顧眾大臣反對的,甚至不惜與權臣決裂的往事,心裡微微酸楚。
見母親目不轉睛凝視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愛憐的神色,嘉靖心中一軟,歉然道:「兒子不孝,不能讓母后安心頤養天年,還要為後輩的事操心。」
太后柔聲道:「娘這把年紀了,不盼別的,就是盼著子孫過得順心了,倒是你,雖說一心修道,可後宮那幾個年輕妃嬪,也該眷顧些,你只有兩個兒子,太少了些。」
嘉靖低聲說了聲是,便不再言語。
太后又道:「娘知道你的心,那端妃去了那麼多年了,你——也不要再去怪誰了。」
聽到母親提起端妃二字,嘉靖渾身一震,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淡然道:「時候不早,兒子還要看奏摺,不打擾母后了。」
說完,便起身告退。
次日,裕王便奉召進乾清宮面聖。
接到太監的口諭時,裕王心中欣喜異常,吃了一半的早點,立刻放下,裝扮停當了,便火速往宮裡趕來。
嘉靖坐在龍椅上,看著跪在地下的兒子,許久未見,這孩子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自己三個兒子中,若論儀錶,倒是這三郎最為俊美出眾。
「三郎,這金磚地,跪著就不嫌太硬太涼么,快起來吧。」
見父皇對自己和顏悅色,裕王心裡更加安穩了,他站起身來,仰臉看著父皇,低聲道:「兒子乍見父皇,歡喜得緊,只要能一睹父皇慈容,兒子情願日日跪這金磚地。」
見兒子語音誠摯,嘉靖心底也是一熱,溫言道:「這些日子,你那幾個講官可都教會了你什麼文章學問?」
「回父皇,朱子百家的文章,先生們都一一傳授。」
嘉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回思了一會往事,睜開眼睛又道:「三郎,今日父皇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父皇請說,兒子一定謹記在心。」
嘉靖凝視著兒子,緩緩道:「你且記住,無論何時,你都是父皇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好生用心讀書,不要辜負了父皇當日苦心孤詣給你選的好老師!」
「父皇——」裕王才喊了一聲,下面的話就梗住了,自從太子死後,他那顆患得患失的心,終於在父皇的這句話下獲得安寧,他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那重量,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嘉靖看著激動的兒子,微微一笑:「此間談話,只有我父子二人知曉,休要讓第三人聽到。」
裕王剛要答話,就聽見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朱衣太監竟然不經通傳,便跑到了殿門外。因為跑得太急,跨過門檻的時候,腳被拌住,一頭栽進殿中,趴在地上,兀自嘶聲叫道:「皇爺,不好了!」
裕王認出,此人正是坤寧宮方皇後身邊的大太監王益。
嘉靖喝道:「何事如此慌張?」
王益渾身哆嗦著爬起來,顧不上去撿摔掉在地上的帽子:「失火了!咱們坤寧宮起了好大的火!」
裕王心中一驚,坤寧宮為皇后居所,按現在的時辰,皇后定是獨自在宮中用早膳,若是她被大火困住,事情可就嚴重非常了。」
他忙看向父皇,卻見父皇初始臉色一變,繼而鎮靜如常,問王益:「皇后可在宮中,宮裡還有其他主子么?」
王益嘶啞著嗓子道:「皇後娘娘正在宮中,沒有其它主子在場。」
嘉靖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皺起眉頭,沉吟不語。
「皇爺,求皇爺趕快下旨滅火,去救娘娘啊!」王益一頭一臉的熱汗。
嘉靖卻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王安,轉臉對裕王道:「三郎,近來江西新進了一款好茶,你可要陪父皇一起品評一番?」
裕王見皇後生死繫於一線之間,而父皇居然一臉閑適,還要自己陪著品茶,心中驚詫萬分,強笑道:「兒子遵命。」
王益見狀,開始不停地朝龍椅磕頭:「求皇爺救救娘娘,求皇爺救救娘娘!」沒磕幾下,金磚地上就有了血印。
此時,嘉靖身邊伺候多年的總管大太監林安也綳不住了,隨著王益一起跪在龍椅前,顫聲道:「皇爺,您不能眼睜睜看著皇後娘娘被燒死啊!」
林安這一下跪哀求,整個乾清宮裡御前伺候的七八個宮女太監都跟著一起跪下了,哀聲道:「求皇爺下旨滅火。」
裕王知道,這些宮女太監在宮中多年,都有自己的親友或者對食在別宮當差,坤寧宮數百名宮女太監,定有不少人與眼前下跪哀求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嘉靖卻依舊無動於衷,只淡淡地道:「怎麼還不倒茶來!」
裕王此刻也有些忍無可忍了,除了皇后,畢竟還關係著坤寧宮裡幾百條人命,父皇如此殘忍無情,若傳揚出去……」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澀聲道:「父皇,人命關天啊!」
嘉靖伸手拈起龍案上一枚黃玉筆洗,細細把玩著,冷冷地道:「燒吧,燒了好,燒了再蓋新的。」
裕王不敢再看父皇的臉,低下頭去,卻見幾滴透明的水珠滴在了父皇手中的筆洗上,他立刻抬頭,卻發現父皇眼中淚光盈盈。
再看那筆洗,玉色溫潤,雕成蘭花之狀,驀然想起,這原是端妃的遺物,對,沒錯,這黃玉極為珍貴,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兄弟三人都想從父皇那裡求得,最後父皇卻賜給了端妃。
想到這裡,裕王若有所悟,在心底深處,為坤寧宮那幾百名即將枉死的宮女太監,深深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