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33章 鴻門(一)
抬起臉來,逆了滾滾人潮,她再次望見那雙湛如銀河的眸子。萬千燈火正倒映其中,欲奪九天之華。
而那燈火深處,是星辰有約。
「司岄?」曲離瀟低聲的詢問,似山間淙淙流淌著的清泉。
不知不覺那五彩斑斕的風景早已融化了黑夜,而眼前那出塵女子更彷彿寂寂於世的鳳鳥,輕紗嫻靜,雲光縹緲,卓然於她眼底。司岄忽地心驚,一驚而後,卻是洶湧而至、止也止不住的茫然與無措。「謝……謝謝你,離瀟。」她訥訥地開口,說著,後退一步,虛虛站定。
面對她忽如其來的退避,曲離瀟微微蹙眉,卻難得沒有動怒。片刻后,她淡淡一笑:「不是要看花燈么?」
「嗯、嗯、是啊。」司岄忙不迭地點頭,卻在對上那一雙平靜又溫柔的眼睛時,倏地,再次瑟縮。身側有雪風拂過,清寒隱隱,她呵一口溫熱,倉促地笑了一聲:「咦,那些人舉著花燈是要去哪?」
「那曲江之畔,只怕今夜是要徹夜通明了。」一直作壁上觀的那位不知何時來到了她二人身旁,挑了長眉,神色複雜地望著她們。
司岄聽得明白。「原來是去放河燈。」忽地童心便起,揚眉笑道:「咱們也去吧?」
「早知你們女兒家必有此心思,喏,已經備好了。」那沈思菲語聲溫潤如舊,說話間便遞過一隻花燈來。
司岄伸手接過,卻是一隻海棠花燈,她捧在手中仔細看了看,笑道:「想起來,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去逛廟會,好像也買過這樣一隻花燈的。」
「花燈么,不都一個樣。」沈思菲不以為然地笑笑。
司岄也不與他爭辯,向曲離瀟道:「一起去嗎,離瀟?」
曲離瀟抬眸望她,眼底一絲隱秘的抗拒,若隱若現。
「除夕過完就是新年了,所謂除舊迎新,不想去許個願嗎?」司岄誠懇地勸道。
「許願?」曲離瀟輕抬眉睫,那深如寒潭的眸子幽光瀲灧。「你有什麼願望不必對燈說,對我說便是。」
司岄不禁一愕,這突如其來的霸氣是什麼鬼……啊不對,不是突如其來,這女人本來就是如此霸氣的一個人啊……一不小心,老臉便是一紅。「哈、哈哈,你是神燈精靈嗎,還可以對你許願的。」
曲離瀟細眉一挑,並不接話。
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個非常難笑的笑話,司岄乾咳一聲,道:「這個……這個另說,總之我還是想去放個花燈許個願,沒事兒沾沾喜氣也好的。」說罷,手捧花燈快走幾步,又倏地停下,輕悄地轉過身來,不言不語間,意態卻是清楚極了,分明是在依依問詢那驕傲的女子:真的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去放花燈嗎?
夜色中,曲離瀟靜靜佇立,髮絲被風吹拂得些微凌亂,掠過那雪砌般的容顏,可眼底卻到底是柔軟了下去,襯著她一貫的面無表情。「哼,什麼河燈許願,不過都是騙人的把戲。」
沈思菲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司岄,又看一眼曲離瀟。「若是心中無私,便去看看又如何呢。」
似是被說中了心底的隱秘,曲離瀟倏地抬起臉來,十分不留情面地瞪住了他。而後者卻無所謂地笑了笑,彷彿變戲法般自身後又奉出一隻花燈。「是或不是,不應該去親自驗證一番么?」
司岄離了幾丈遠,身側又是人聲鼎沸,因而聽不到他二人在說些什麼,不過曲離瀟卻似是被說動了,望著他二人比肩而至,郎才女貌,一路惹眼無數,竟是說不出的般配又妥帖,司岄面色未改,心底卻似是被蜜蜂蟄了一口:哼,我請你便請不動,他邀你,你倒是同意了。
「還不走?」曲離瀟哪裡知道她此時心底隱秘,見她呆在原地,淡淡拋下一句便走。
「哼,走。」司岄應了一聲,見她說完便與那沈思菲並肩而走,她愕了一愕,一個不留神,足下便慢了三分。待到反應過來時,那兩人卻已然去得遠了,只留給她一對十分般配的背影。
於是,帶著這樣那樣的不爽,以及那樣這樣的鬱悶,司岄同學踢踢噠噠地隨著大流來到了那所謂的曲江之畔,抬眼便見到密密匝匝的人頭,四周都是人,到處都是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這一刻無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無論男女老幼,人人臉上俱是一色的喜慶與祥和。不遠處小孩子們三五一群放著鞭炮,捂著耳朵又喊又跳,街邊的樂坊也響起了絲竹鼓樂,除夕夜……真的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彷彿是被這喜慶的氣氛感染了,司岄忽地一抽,扯起嗓子便大喊一聲:「喂!你們這些老祖先們,過年好啊!」
這一聲喊端的是聲如洪鐘,底氣十足,然而卻如是小石子兒投進了江心,眨眼沉底,便連氣泡兒都沒吐出來半個。很好,根本沒人理她。人們都沉浸在一家團圓的喜慶與幸福之中,誰也不曾多去看一眼江邊那個傻乎乎地抱著花燈的姑娘,更加誰也不曾注意到她眼底濃濃的落寞與悲涼。那情緒來得又快又急,若不是這黑夜給了她勇氣,若不是這人群給了她溫暖,這些情緒只怕是爛在她的心坎,漚成一灘濕泥,反正不會輕易出現在她眼底。就算在這波光粼粼的江邊她形單影隻,就算穿著這不倫不類的衣服還抱著花燈的她看起來蠢透了,就算若不是遇上了卿梧又遇上了曲離瀟她早就撲街在這陌生的世界里,可……那又如何呢?既然還活著,既然還得活著……人,總是要笑著活下去的不是嗎?
想到卿梧,心底便是澀澀地一疼。抬起臉來,賣花簽的老者溫和地坐在木桌后,耐心地看著人們在他面前或沉默、或傻笑、或堅定,又或遲疑地寫下內心的嚮往。
司岄放下幾顆銅板,伸手抓住一支毛筆便俯下身去。
身後忽地響起清淺卻又堅定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卻是下意識地將身子俯得更低,下意識地擋住了身後那人的眼光。一點墨黑凝在筆端,懸懸欲滴,「卿梧」兩字卻是寫了便悔:既然是許願,是給菩薩看的,是不是應該寫上她的真名才對啊……
一念起,那花簽便揉了丟在一旁,伸手又抽一張。
身後忽地響起熟悉的聲音,卻是那沈思菲意態閑閑:「比起對著河燈許願,我也更想對你許願啊離瀟。」
眸心驟然一緊,而鼻息間,那幽邃又誘人的冷香早已悄然縈繞。望著筆下那墨跡未乾的「青婺」兩字,司岄莫名地緊張起來,匆匆再寫下「平安」二字便將花簽折起,塞入花燈內側。
回身,站定,映入眼底自是那熟透了的容顏,冰雪未消的一張俏臉正幽幽地看著她,完全無視了一旁手捧花燈、一臉討好的沈思菲。奇怪,明明四周人聲嘈雜,可此一刻,司岄竟覺萬籟俱寂,寂靜地她什麼也聽不到、感受不到,寂靜地她只能看到眼前那一張沉默又淡靜的臉,只能聽到那一句清冷又隱忍的詢問:「寫完了么?」
「嗯、嗯!寫完了。」她忙忙點頭,眼光卻是下意識地追隨著她,小心又仔細地分辨她的眼神有無一絲半點的不悅。
「寫完了,就去放了罷。」曲離瀟輕黯地一笑,說罷,再不看她。
司岄心情複雜,捧著花燈緩緩下去江堤,走出幾步,卻又忍不住回身望去,這一望,卻正瞧見曲離瀟靜靜注視她的眼神,眸光相撞的瞬間,二人俱是一怔。
多虧曲離瀟極快地轉過了臉去,這才解除了這一瞬難以言喻的沉默以及交織著的尷尬。司岄心情複雜,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強打精神繼續下去江堤,擠進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那盞花燈放在水面上,又學著周圍人的樣子用手撥弄水面,好將花燈送去更遠的地方。
「從來都是他人追隨著你的背影,又遠遠被你拋在身後,從來如此。」焰火映紅了半邊天際,那一瞬照亮的光芒宛如白晝,勾勒出身前女子修挑曼妙的身姿,側臉輪廓如玉,又如冰,美到驚人,卻也冷到驚心。焰火忽明忽暗,那倩影也便朦朧不清,沈思菲思緒起伏,無聲一笑。「如今,你卻也有了想要追隨之人了么?」
「你胡說什麼?」曲離瀟冷冷叱道。
「是不是胡說,我也很想知道。離瀟,你心有七竅玲瓏,只恨我走馬觀花,終是無緣得窺。既如此,亦只得另闢他道。」沈思菲靜靜地看她,那眸光深得極了,似是想要穿透了皮肉,又穿透了骨血,最後停留在那一顆暖紅跳動著的心臟上,好讓他將她看得通透,從此不再執迷嚮往,又或者,永遠畫地為牢。
「你想做什麼?」曲離瀟凝目望他,卻見他並指唇上,輕輕噓了一聲,而後長指一捻,卻是一張折好的花簽赫然於他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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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啊,真的不能太誅心。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