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86章
哼哧哼哧fangdao~「你該不會在騙我吧?」厲蘭妡起了疑心。
「不會。」男孩的回答簡短而有力。孩童在這個年紀本就是最招人疼愛的,更何況他天生姿容不俗,對著他那張有紅有白的小臉,任何人都不覺得他會說謊話。
只有厲蘭妡最清楚,在這副天使皮相下隱藏著的是怎樣一個小惡魔。
可是她也拿這孩子沒辦法,只好暫時閉上嘴。
被烈日晒枯了的草頂端尖尖,在她未完全覆蓋住的腳踝上輕輕戳著,像有人撓痒痒,難以忍住,她不禁翻了個身。這麼一仰面,她立刻見到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孔,高高地矗在草地上,整一尊活轉來的夜叉像。
厲蘭妡一骨碌爬起來,忙不迭地叩首:「秋姑姑!」
秋姑姑用不著太多表情,她臉上過度發達的橫肉足夠將人嚇個半死。但聽她冷冷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有一條手絹被風吹到這裡了,所以過來找一找……」厲蘭妡急中生智。
「哦?找到了嗎?」秋姑姑顯然不信。
「找……找……」厲蘭妡悄悄用眼色尋求援助,男孩適時地將一條手絹扔在地上。厲蘭妡忙不迭地過去撿起,欣然道:「找到了。」
秋姑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自己分內的事不做好,凈顧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快跟我回去!」走出半步,她又道:「今兒罰你不準吃飯!」
「是。」厲蘭妡俯首帖耳地跟在她身後。不能吃飯倒沒什麼大不了,就當減肥好了,可是這回的計劃……厲蘭妡看向身旁,男孩攤起兩隻手,表示自己愛莫能助,他臉上那副模樣別提有多幸災樂禍了。
厲蘭妡恨不得給他一拳,哪怕被人說成虐童也罷。可惜這小傢伙不是個實在的東西,別人瞧不見他,她可不想被當成瘋子。
男孩卻當了真,看到她的手悄悄伸出來,自己先慌了,於是化作一團氣,一溜煙跑開。
厲蘭妡無奈地回眸,像是要將御花園的景色盡收眼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她的瞳孔猛地抽緊,只見掩映的花樹間,一叢綠影里現出一角明黃。
那是屬於皇帝的顏色。
多麼可惜,就差一點點而已,要是秋姑姑晚來一會兒,她說不定已經成功了。這老巫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離終點只差一步的時候過來。
這是無數種失敗中最慘烈的一種。
厲蘭妡狠狠地盯著前方寬闊的背影,假如目光可以化作刀子,秋姑姑現在已經被她凌遲碎割了。
秋姑姑像是感應到後方強烈的殺氣,猛地回頭,厲蘭妡卻已經乖順地垂眸,將眼裡的不滿悄然掩去,於是秋姑姑狐疑地瞪了她一眼,仍舊邁著步子向前。
老天保佑,這老狐狸不曾察覺。
回到擁堵悶熱的雜役房,厲蘭妡又干起了她的老本行——洗衣裳。雖然不止她一個人,這項工作終究是辛苦的,而且心累。
她面前橫著一隻大木盆,旁邊擺著一塊砧石,一隻棒槌。盆裡頭已經泡著幾件,兩邊的衣裳更是堆得有小山高。
這地方連皂角都很少用,衣裳潔凈與否全靠一雙手搓來揉去。厲蘭妡又是用棒槌敲打,又是手用力擰攪,恨不得把這些衣裳撕爛才好。
自然,這些衣裳都是娘娘們穿的,她可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只能胡亂髮幾句牢騷而已。娘娘們也真是,這大熱的天,還穿那麼多層,也不嫌出汗黏得慌,換得又勤。她們是無所謂,反正衣裳用不著自己洗,只苦了底下人。
厲蘭妡在這裡咬牙切齒,那孩子卻又悄悄現身,蹲在一旁,絮絮安慰她許多不著邊際的話。
厲蘭妡句句聽在耳里,卻板著臉不肯回應。一則,她的氣還未消完——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什麼也沒得到,怎麼能不生氣?二則,她若是張口,別人只會當她對空氣說話,未免又得費力解釋。
她手上管自折騰這些濕衣裳,心思卻神遊天外,她多麼希望自己從未到過這鬼地方——這裡是一本書,或是一個遊戲?可是她已經來了。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她只知道回去的路——那小惡魔說得很清楚:「很簡單,你必須先接近陛下,一步步攫取他的心,讓他立你為後,然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呵呵,說得真輕巧,皇後有那麼好當嗎?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做苦力的小姑娘,一沒家世,二沒姿色——好吧,也許有那麼點姿色。(想到這裡,厲蘭妡不禁在水盆里照了照自己的臉,儘管看不大清楚,她知道自己絕對不醜,話說回來,哪個女孩子肯承認自己丑呢?)
而且,假使她果真費盡心機成為皇后,她還有回去的必要嗎?
她提出這問題時,小惡魔聳了聳肩,一臉欠揍的表情:「隨便你呀,反正都是你的選擇。」
她真恨不得把他那張圓滾滾的小臉打扁,虧她開始還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小正太,果然人不可貌相。厲蘭妡忍著氣道:「好吧,那我的金手指是什麼?」
她這麼快接受這種設定,並且迅速地談起了條件,連小惡魔也佩服不已,只見他柔嫩的小嘴微微嘟起:「生孩子。」
「什麼?」厲蘭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惡魔吐字清晰,「我賦予你的,是至高無上的母性力量,你將擁有非凡的生育能力,這可是我特別賜予你的恩惠。」
他瘋了嗎?哪個正常女子想要這種能力,生孩子這種折磨女人的事一次都嫌多好嘛!到他嘴裡反而成了優待了!
厲蘭妡快被氣笑了,正待追問,就聽小惡魔道:「我給你這個任務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升職系統。」
厲蘭妡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無法自拔,下意識地道:「生殖系統?」
小惡魔從她的表情領會出她的意思,翻了個白眼,「是升職系統,你想到哪兒去了?真是個不純潔的阿姨。」
「叫姐姐。」厲蘭妡利落地抓住了重點。
小惡魔沒有理會,只道:「總之,我的話就這麼多,你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后給我一個答覆。」臨消失之前,他拋下一句:「對了,你可以叫我小江,厲阿姨。」
真是個熊孩子。
厲蘭妡很快就給了他回應,除了接受別無他法,擺在她眼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作為一個宮女在這苦不堪言的地方慢慢熬下去,運氣好一點熬成姑姑,再老一點就成嬤嬤,繼續奴役下一代,運氣不好就只是個老宮女;要麼,賭上一把,她就不信了,自己這個老阿姨還鬥不過一個熊孩子。
自然,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兩樣。譬如今天,她好不容易擬定的計劃,又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
她無法不灰心失望。
厲蘭妡躺在床上耿耿不寐,同住的蘭嫵抓著一個油紙包悄悄來到她床邊,「蘭妡,你餓了吧,我給你弄了點吃的。」
她們這一批進宮的宮女都叫蘭——上頭統一給起的名,除了蘭妡、蘭嫵,還有蘭嬈、蘭嫿等等,不可勝記。蘭嫵是與她最熟的一個,這姑娘長著一張甜凈的圓臉,眉目格外溫柔可親,心地也好,唯獨一樣,吃得也比旁人多——大約這就是那張圓臉的由來。
厲蘭妡一看就知道她是從自己的膳食里省出來的,那點東西,她自己吃都不夠呢,卻還省出來給別人。厲蘭妡心酸之餘更加感動,推辭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她倒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假話,這一天氣都氣飽了,哪還顧得上餓?
蘭嫵只當她不好意思,連聲道:「你就別逞能了,撐到現在,只怕都前胸貼後背了,還說不餓,咱們姐妹客氣什麼?」
「那麼,咱們一人一半。」厲蘭妡想了個折中的主意。
於是兩人聯手將那隻硬邦邦的饅頭掰開,各自塞到嘴裡。沒發好的麵糰又冷又酸,嚼在嘴裡像蘸了醋的磚石,牙關盡皆軟倒。
厲蘭妡仍是勉強吃下去,一面無聲地落下淚來,不知是因為東西太難吃,還是心裡太難過。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厲蘭妡便知她說的年紀稍長的那位,看著總有二十來歲,雖號為「肅」,身段面貌倒偏向風流蘊藉,一雙微狹的桃花眼裡總帶有三分醉意,面白如玉,唇薄如紙,無疑是個多情的人物。
睿王則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才十幾歲的模樣,身子卻很壯健,是勇武的少年人,到了戰場想必也能有點虎氣,但不知頭腦充不充足。
別人說話,厲蘭妡總不好不睬,她掩口道:「想必肅親王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他興許瞧不中。」
梅才人撇了撇嘴,「我看未必,肅親王風流成性,在外邊的名頭可大著呢,縱然好人家願意將女兒許給他,他也未必肯娶回去——家裡多了個王妃,難免受了牽制,不得自在。」
這位梅才人對男子的天性倒看得很透,厲蘭妡莫名覺得親切,吃吃笑道:「姐姐慣會說笑的。」她忽然發覺蕭越的目光有意無意向這邊瞟來,忙住了嘴,裝出正襟危坐的模樣。
晚宴自有一套例行的流程——冗長乏味的流程。先有太后照例寒暄幾句,蕭越木著臉致辭,眾人齊聲祝賀,接著便是一輪敬酒,然後再是一輪——厲蘭妡只稍稍抿了幾口,其餘的悉數折進袖裡。
宴至半酣,甄玉瑾忽笑盈盈地起身,舉杯提議道:「陛下,如此干飲難免無趣,不如想點別的樂子吧!」
蕭越並不看她,「歌舞待會就呈上來。」
甄玉瑾半帶撒嬌地說:「宮中的舞姬總是那些,式樣也不多,毫無生趣……臣妾倒是有個主意,咱們這些姐妹多半受過禮樂的熏陶,或有一技在身,趁著今日高興,不如由眾姊妹大展奇才,各人擅長什麼,也讓諸位賓客見識見識,圖一樂可好?」
厲蘭妡暗暗稱奇:這甄玉瑾也是奇思妙想,豈有天子宮嬪當眾獻技以娛賓客的,搞得像青樓的老鴇賣弄手段招徠客人似的。不過她主動提起這一出,想來其中必有什麼關竅了。
蕭越沉著臉未肯答話,太后先笑著說道:「到底是小孩兒脾氣,貪圖新鮮,也罷,就依你吧。」她輩分居長,將在座諸位都視作小孩子,眾人也沒有話說。
有了太后的許可,事情便好辦了。眾妃嬪依序抽籤,接著便各自上台表演——其中或者有什麼手腳也未可知。
厲蘭妡也大開了一回眼界,這些大家閨秀不管性情如何,一身的本領都過硬,諸如賈淑妃的琴、霍夫人的簫、傅妃的劍舞、聶淑儀的畫、楚美人的詩等等,放在現代也不差。看來從小的藝術陶冶的確很有必要,厲蘭妡就吃虧在這一點。
甄玉瑾出場已接近尾聲——她早早地便找借口出去更衣,以便有充足的時間準備。
美女現身都是需要陪襯的,先有兩列翠衣宮女徐步而入,在巧妙的舞姿變換下,圍成一圈又一圈的圓,繼而弓下身,青絲秀髮俱朝向內,外人看來只見衣裳卻不見人影,那衣裳彷彿會法術一般,在空中飄飄蕩蕩,有一種凄蒙迷離的韻致。
唯有那一點一點的顫動看得出裡頭裝著活人,那顫動彷彿也有規律可循,遵循美學的布局。衣裳層層疊疊,像碧青的荷葉擁聚在一起,微風緩緩吹過,衣上的皺襞便成了青色的波紋。
波動越來越強,終於到了撐不住的一點,從萬片荷葉的中心箭一般竄出一朵白蓮,原來是一身白衣的甄玉瑾。她姿容清麗,在荷葉上婷婷而舞,絲毫不覺得擁堵,遊刃有餘。
她一向以濃妝示人,雖然美艷,看久了也覺膩味;如今驟然換了一種形象,眾人的目光便都叫她吸引去了。當然,厲蘭妡很清楚,她絕非不施脂粉,只是淡掃蛾眉罷了,自然了,那些蠢男人是分不清淡妝與無妝的區別的——說她嫉妒也罷。
甄玉瑾越舞越快,越舞越歡,像一朵碩大的雪花在空中盤旋,最終化成一灘柔柔的水,沿著寬闊的荷葉漫到殿前。彷彿一個趔趄,她在蕭越的桌案旁頓住腳步,優美地仰著頸,如同天鵝之舞。
扮演荷葉的宮人慢慢退到殿外,場上只剩甄玉瑾一個,她重新加快舞步,旋轉,旋轉,旋轉,那件白衣無風自落,露出裡頭鮮紅的舞服。甄玉瑾的動作漸漸變慢,最後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凝滯住——地上白衣如雪,她則似一株紅梅昂然立在雪中。
在剎那的沉默之後,眾人皆報以熱烈的掌聲,連厲蘭妡也不禁讚歎:此女白衣若仙,紅衣艷烈,的確是罕見的美人。
幾個王爺的目光俱膠著在她身上,甄玉瑾只做不知,眉梢眼角卻露出得色,她斂衽施禮道:「臣妾失禮了,還請皇上莫要見笑。」
蕭越真箇沒笑,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穩:「愛妃的舞姿真如天人也。」
甄玉瑾大概早就習慣他的面癱,不以為意,輕輕走到厲蘭妡案前道:「厲妹妹,該你了。」
眾人都知道她是雜役房的使女出身,家中也自貧寒,自然不可能學過什麼才藝,不過看一場笑話而已。厲蘭妡當然也不會蠢到真出來獻醜,彈琴她固然一知半解,且有賈柔鸞珠玉在前;至於寫字……她那筆字勉強能見人,說到優美還差得很遠。
厲蘭妡思量一回,赧然笑道:「嬪妾愚鈍,無可獻醜。」
「今日諸位妹妹俱不推脫,厲妹妹又何須膽怯?倘若厲妹妹一定不肯,就請照規矩罰飲三杯。」言笑間,甄玉瑾已慢慢斟上一杯酒,看來她打定主意不放過厲蘭妡。
厲蘭妡仍道:「請恕嬪妾難以從命。」
甄玉瑾的眉毛斜斜往上一挑,「怎麼,妹妹既不肯表演,也不肯領罰,是存心不把我這個貴妃放在眼裡么?」她左手執起酒壺,打算往厲蘭妡嘴裡硬灌,以泄心頭之恨。
「娘娘誤會了,」厲蘭妡穩穩地看著她,眼裡殊無畏懼,「嬪妾不能飲酒,只因嬪妾有孕在身,恐傷及腹中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