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87章
哼哧哼哧fangdao~
「不會。」男孩的回答簡短而有力。孩童在這個年紀本就是最招人疼愛的,更何況他天生姿容不俗,對著他那張有紅有白的小臉,任何人都不覺得他會說謊話。
只有厲蘭妡最清楚,在這副天使皮相下隱藏著的是怎樣一個小惡魔。
可是她也拿這孩子沒辦法,只好暫時閉上嘴。
被烈日晒枯了的草頂端尖尖,在她未完全覆蓋住的腳踝上輕輕戳著,像有人撓痒痒,難以忍住,她不禁翻了個身。這麼一仰面,她立刻見到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孔,高高地矗在草地上,整一尊活轉來的夜叉像。
厲蘭妡一骨碌爬起來,忙不迭地叩首:「秋姑姑!」
秋姑姑用不著太多表情,她臉上過度發達的橫肉足夠將人嚇個半死。但聽她冷冷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有一條手絹被風吹到這裡了,所以過來找一找……」厲蘭妡急中生智。
「哦?找到了嗎?」秋姑姑顯然不信。
「找……找……」厲蘭妡悄悄用眼色尋求援助,男孩適時地將一條手絹扔在地上。厲蘭妡忙不迭地過去撿起,欣然道:「找到了。」
秋姑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自己分內的事不做好,凈顧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快跟我回去!」走出半步,她又道:「今兒罰你不準吃飯!」
「是。」厲蘭妡俯首帖耳地跟在她身後。不能吃飯倒沒什麼大不了,就當減肥好了,可是這回的計劃……厲蘭妡看向身旁,男孩攤起兩隻手,表示自己愛莫能助,他臉上那副模樣別提有多幸災樂禍了。
厲蘭妡恨不得給他一拳,哪怕被人說成虐童也罷。可惜這小傢伙不是個實在的東西,別人瞧不見他,她可不想被當成瘋子。
男孩卻當了真,看到她的手悄悄伸出來,自己先慌了,於是化作一團氣,一溜煙跑開。
厲蘭妡無奈地回眸,像是要將御花園的景色盡收眼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她的瞳孔猛地抽緊,只見掩映的花樹間,一叢綠影里現出一角明黃。
那是屬於皇帝的顏色。
多麼可惜,就差一點點而已,要是秋姑姑晚來一會兒,她說不定已經成功了。這老巫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離終點只差一步的時候過來。
這是無數種失敗中最慘烈的一種。
厲蘭妡狠狠地盯著前方寬闊的背影,假如目光可以化作刀子,秋姑姑現在已經被她凌遲碎割了。
秋姑姑像是感應到後方強烈的殺氣,猛地回頭,厲蘭妡卻已經乖順地垂眸,將眼裡的不滿悄然掩去,於是秋姑姑狐疑地瞪了她一眼,仍舊邁著步子向前。
老天保佑,這老狐狸不曾察覺。
回到擁堵悶熱的雜役房,厲蘭妡又干起了她的老本行——洗衣裳。雖然不止她一個人,這項工作終究是辛苦的,而且心累。
她面前橫著一隻大木盆,旁邊擺著一塊砧石,一隻棒槌。盆裡頭已經泡著幾件,兩邊的衣裳更是堆得有小山高。
這地方連皂角都很少用,衣裳潔凈與否全靠一雙手搓來揉去。厲蘭妡又是用棒槌敲打,又是手用力擰攪,恨不得把這些衣裳撕爛才好。
自然,這些衣裳都是娘娘們穿的,她可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只能胡亂髮幾句牢騷而已。娘娘們也真是,這大熱的天,還穿那麼多層,也不嫌出汗黏得慌,換得又勤。她們是無所謂,反正衣裳用不著自己洗,只苦了底下人。
厲蘭妡在這裡咬牙切齒,那孩子卻又悄悄現身,蹲在一旁,絮絮安慰她許多不著邊際的話。
厲蘭妡句句聽在耳里,卻板著臉不肯回應。一則,她的氣還未消完——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什麼也沒得到,怎麼能不生氣?二則,她若是張口,別人只會當她對空氣說話,未免又得費力解釋。
她手上管自折騰這些濕衣裳,心思卻神遊天外,她多麼希望自己從未到過這鬼地方——這裡是一本書,或是一個遊戲?可是她已經來了。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她只知道回去的路——那小惡魔說得很清楚:「很簡單,你必須先接近陛下,一步步攫取他的心,讓他立你為後,然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呵呵,說得真輕巧,皇後有那麼好當嗎?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做苦力的小姑娘,一沒家世,二沒姿色——好吧,也許有那麼點姿色。(想到這裡,厲蘭妡不禁在水盆里照了照自己的臉,儘管看不大清楚,她知道自己絕對不醜,話說回來,哪個女孩子肯承認自己丑呢?)
而且,假使她果真費盡心機成為皇后,她還有回去的必要嗎?
她提出這問題時,小惡魔聳了聳肩,一臉欠揍的表情:「隨便你呀,反正都是你的選擇。」
她真恨不得把他那張圓滾滾的小臉打扁,虧她開始還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小正太,果然人不可貌相。厲蘭妡忍著氣道:「好吧,那我的金手指是什麼?」
她這麼快接受這種設定,並且迅速地談起了條件,連小惡魔也佩服不已,只見他柔嫩的小嘴微微嘟起:「生孩子。」
「什麼?」厲蘭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惡魔吐字清晰,「我賦予你的,是至高無上的母性力量,你將擁有非凡的生育能力,這可是我特別賜予你的恩惠。」
他瘋了嗎?哪個正常女子想要這種能力,生孩子這種折磨女人的事一次都嫌多好嘛!到他嘴裡反而成了優待了!
厲蘭妡快被氣笑了,正待追問,就聽小惡魔道:「我給你這個任務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升職系統。」
厲蘭妡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無法自拔,下意識地道:「生殖系統?」
小惡魔從她的表情領會出她的意思,翻了個白眼,「是升職系統,你想到哪兒去了?真是個不純潔的阿姨。」
「叫姐姐。」厲蘭妡利落地抓住了重點。
小惡魔沒有理會,只道:「總之,我的話就這麼多,你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后給我一個答覆。」臨消失之前,他拋下一句:「對了,你可以叫我小江,厲阿姨。」
真是個熊孩子。
厲蘭妡很快就給了他回應,除了接受別無他法,擺在她眼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作為一個宮女在這苦不堪言的地方慢慢熬下去,運氣好一點熬成姑姑,再老一點就成嬤嬤,繼續奴役下一代,運氣不好就只是個老宮女;要麼,賭上一把,她就不信了,自己這個老阿姨還鬥不過一個熊孩子。
自然,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兩樣。譬如今天,她好不容易擬定的計劃,又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
她無法不灰心失望。
厲蘭妡躺在床上耿耿不寐,同住的蘭嫵抓著一個油紙包悄悄來到她床邊,「蘭妡,你餓了吧,我給你弄了點吃的。」
她們這一批進宮的宮女都叫蘭——上頭統一給起的名,除了蘭妡、蘭嫵,還有蘭嬈、蘭嫿等等,不可勝記。蘭嫵是與她最熟的一個,這姑娘長著一張甜凈的圓臉,眉目格外溫柔可親,心地也好,唯獨一樣,吃得也比旁人多——大約這就是那張圓臉的由來。
厲蘭妡一看就知道她是從自己的膳食里省出來的,那點東西,她自己吃都不夠呢,卻還省出來給別人。厲蘭妡心酸之餘更加感動,推辭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她倒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假話,這一天氣都氣飽了,哪還顧得上餓?
蘭嫵只當她不好意思,連聲道:「你就別逞能了,撐到現在,只怕都前胸貼後背了,還說不餓,咱們姐妹客氣什麼?」
「那麼,咱們一人一半。」厲蘭妡想了個折中的主意。
於是兩人聯手將那隻硬邦邦的饅頭掰開,各自塞到嘴裡。沒發好的麵糰又冷又酸,嚼在嘴裡像蘸了醋的磚石,牙關盡皆軟倒。
厲蘭妡仍是勉強吃下去,一面無聲地落下淚來,不知是因為東西太難吃,還是心裡太難過。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不為什麼,臣妾就是不希望陛下跟她多說話——這是臣妾一點小女人的心思,陛下就不必深究了。」厲蘭妡調皮地一吐舌頭,姿容異常俏皮。
稍微自負點的男人都喜歡看到女人為自己爭風吃醋,因此少許嫉妒非止不會引起蕭越的嫌惡,反而會使他以為對方更深愛自己。
蕭越果然被她逗笑了,眉眼都舒展開來,他伸手攬住厲蘭妡腰際,似乎生怕她跌倒。這一點微末之舉已是最大限度的真情流露,厲蘭妡清楚自己很該知足。
在霞光萬丈下,她看著兩條影子隨著短促的步伐緩緩向前移動,彷彿這條路永遠走不完,而她身邊的這個人,也恍惚令她想起一世一生,諸如此類的話,單薄卻溫暖,可惜捉摸不住。
甄玉瑾的病遲遲未愈,又或者故意拖著不肯好——她若是好了,甄玉環就找不到借口留在宮中了。
厲蘭妡身為甄玉瑾治下的嬪妃,理所當然有責任去看她。這一天,她起了個大早,輕裝簡行來到墨陽宮。
甄玉瑾病中格外和氣,忙吩咐人看座。她虛弱地倚在靠枕上,額上覆著一沓方巾,嘴唇蒼白,臉色卻有一種病態的嫣紅。只穿著中衣,身形越發纖瘦,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去。
甄玉瑾勉強道:「難為妹妹肯來看我,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呢。」
她一向不得人心,可見探病的人不多。厲蘭妡笑道:「娘娘何須如此客氣,說句逾矩的話,大家都是宮中姊妹,彼此照應也是應當。何況娘娘此番生病,想必也是素日忙於宮中事務,勞心勞力,把身子做弄壞了,嬪妾每每想來亦是不忍。」
甄玉瑾作出被感動的模樣,一時卻不知如何介面——她從來對人都是正顏厲色,甚少與人真情流露,哪怕作假也罷,缺乏這一類的訓練。
可巧荷惜端著一盞熱氣蒸騰的湯藥過來,「娘娘,到您服藥的時候了。」
厲蘭妡輕巧地接過,「我來。」
甄玉瑾愈發不好意思,「怎麼好勞動妹妹呢?」
「這有什麼,伺候娘娘本就是嬪妾分內的職責,更何況娘娘素日對嬪妾極好,嬪妾正覺得無以為報呢!」厲蘭妡徐徐將那黑色的葯湯吹涼,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到甄玉瑾嘴裡,殷勤備至。
伺候她喝完葯,厲蘭妡方將空碗拿開,遞還給荷惜。她注意到甄玉瑾的眉頭不經意擰起,於是道:「荷惜,沖一碗蜜水過來,給娘娘潤潤喉嚨。」一面沖甄玉瑾莞爾道:「嬪妾雖沒有親嘗,瞧娘娘的模樣就知道湯藥極苦,就連嬪妾這樣的粗人也未必忍受得住,何況娘娘金尊玉貴。」
「厲妹妹果然細心。」甄玉瑾這句話倒帶了幾分真心實意,別人這樣小心侍奉,她再不感激也說不過去。
荷惜答應著去了,忽見甄玉環裊裊婷婷地掀簾進來,蜜色襖裙,淡紅荔枝紋樣,越襯出白白的臉,紅紅的嘴,一把好頭髮。倘在平日,甄玉瑾尚可與這位庶妹一戰,可如今病中憔悴,連她也黯然失色了。
厲蘭妡笑道:「二小姐真是容光煥發,一進來就叫人睜不開眼。」
甄玉環臉紅了,怯怯地喊了聲:「厲美人。」她姐姐還躺在病床上,她自己卻打扮得這樣鮮艷,難免說不過去。
甄玉瑾看不過去,輕輕咳道:「是我不願她在這裡照應,好好的女孩兒家,成日悶在屋子做什麼,多出去走走才好。」
「二小姐真的很把娘娘的話放在心上。」厲蘭妡笑得頗有深意。
甄玉環的足跡可謂遍布千里,整個御花園走遍了不說,光是太儀殿她就來來回回去了幾遭,只是那點小心思沒能成功罷了——厲蘭妡盯她盯得格外嚴緊,每每暗中施加破壞,總不讓她有跟蕭越見面的機會。
甄玉環聽出她這層意思,尷尬不說,心中亦深恨之。厲蘭妡見場面不愉,笑著轉換了話題道:「二小姐生得真好,娘娘該為令妹尋一位才貌仙郎才是。」
甄玉瑾略有些不自在,「玉環還小呢,不急在這一時。」
「二小姐芳齡幾何了?」
「美人放心,民女今歲才十七,不必著急,」甄玉環忙不迭接過這茬,以為趁此可以扳回一局,「比不得美人好福氣,才雙十未到,已為陛下誕下子嗣,資歷都快趕上宮裡的老人了。」
不過年輕個兩歲,以為自己可以上天么?厲蘭妡笑得更歡:「要說福氣,誰有娘娘的福氣好?娘娘也不過比嬪妾大上五歲,都已經成貴妃了,這還是未曾生育,若哪天誕下皇嗣,封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兩歲比起五歲,這差別可大了,何況沒生孩子,更是甄玉瑾最大的遺憾,厲蘭妡漫不經心地說來,輕而易舉破了這一局。
甄玉環得意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姐姐的臉色也變了,暗罵這位庶妹中看不中用:口齒上爭不過別人,又偏喜歡逞能,真是個繡花枕頭。她淡淡道:「厲妹妹一貫伶牙俐齒。」便不肯往下說。
厲蘭妡依舊笑道:「見到二小姐,倒叫嬪妾想起肅親王來。一個是貴妃的親妹,一個是陛下的親弟,倒真是天作之合。」
甄玉瑾神色相當冷淡:「肅親王身世高貴,玉環恐怕高攀不起。」
「家世固然是一說,」厲蘭妡體貼地道,「可二小姐出身丞相府第,縱有所高低,也相差不遠,何況兩人的確登對。」她看著甄玉環戲道:「那一回見面,肅親王可是一眼不眨地盯著二小姐呢!」
甄玉瑾敏銳地直起耳朵,「怎麼,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甄玉環忙垂頭,「就是前兒偶然撞見過一次,也沒怎麼著,胡亂打了個招呼而已。美人也莫取笑我了,莫說肅親王對我無意,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想這麼早嫁人,只想陪在姐姐身邊,頂好一輩子不分開。」
她乖巧地依偎在甄玉瑾身側,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看來她決意留在宮裡了。話都說到這份上,厲蘭妡也不好再往前施展,於是胡亂敘了幾句閑話,便起身告退。
出了墨陽宮,厲蘭妡方將一口氣長長呼出:「這個甄玉環,虧我費了半天口舌,她還是鐵了心要做妃子,這人吶!」
蘭嫵方才聽不大懂,這會子總算明白,她亦發愁起來,「那麼咱們該怎麼辦呢?」甄玉環生得這樣美貌,即便皇帝暫時抵禦住她-的誘惑,難保日後不會淪陷,到時蘭妡的處境就危險了。
厲蘭妡眯起眼睛,堅定地打量著前方,「這回可由不得她,既然她一定不肯轉變心意,我只有幫她一把了。」
她示意蘭嫵附耳過來,小聲道:「你悄悄兒地將消息散布給甄玉環身邊的宮人,就說陛下明日未時會去御湖邊散步。」
蘭嫵知道她要引誘甄玉環過去,卻疑惑道:「她會信么?如今秋深冬臨,御湖裡光禿禿地儘是些荷葉茬子,有什麼可看的?」
厲蘭妡微笑道:「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陛下是風雅之人,她會相信的。還有一樁事你得替我辦成——」她湊到蘭嫵耳畔,密密低語。
蘭嫵聽罷,唯唯點頭。
這消息當晚果然經由蓮兒傳到甄玉環耳里,她聽了雖然心動,卻仍有些猶豫:「你是從哪裡聽來的?可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