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小童子抬了架古琴放在心蓮跟前。
心蓮跪坐在那兒,曲起食指試了試音,隨後深呼吸一口,十根手指盡情在琴弦上飛舞,舞盡了這一個多月的所有心得。
心蓮儘力了,可她知道,她的這點琴藝落在琴藝大家耳中,還粗糙得很,不嫌棄她的琴音污了耳朵,她已感激不盡。
一曲罷了,房中寂靜無音。
心蓮低頭跪坐在那,不知妙音先生請來的夫子可否願意指點她這個新人。
怕就怕,那夫子也來一句「無以為助」。
窗外風聲呼嘯,心蓮能清晰地聽到冬風夾帶雪花,強勢刮過的聲音,沙沙作響。
再沒有什麼,比死靜中的等待來得更惶恐不安了。
不知過了幾許,心蓮聽到屏風后響起一陣沙沙聲,像是毛筆滑過紙張的聲音。心蓮微微抬頭,還真的見到那個夫子握筆在寫著什麼,擱筆后,那夫子突然起身,彈了彈衣袍,竟從屏風后的側門出去了。
心蓮手心捏了把汗。
這時,卻聽見妙音先生拿起那張紙來,拐過屏風,嘴角掛著絲微笑對心蓮道:「恭喜你,你是冷寂夫子這些年來第一個願意收入門下的弟子。去吧,後山竹林。」
心蓮還是個小姑娘,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聽到妙音先生這般說,只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蹦出來,開心極了。
趕忙跪伏在蒲團上,向先生磕了個頭,便起身追隨冷寂夫子而去。
心蓮出門后,一路小跑,直到跑得氣喘吁吁,才在後山竹林的半山腰上追到了冷寂夫子的身影。那冷寂夫子很是奇怪,竟然戴著一頂白紗斗笠,全然瞧不到他的面貌。不過光看身影,似乎很年輕,但這不要緊,妙音先生也不過才二十齣頭。
只是,夫子渾身還散發著一股子冷意。
不說話,光是那背影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震懾力。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家風範吧。
「夫子。」心蓮加足了勁,跑過去追在夫子身後,「謝謝夫子願意指點我。」可奇怪的是,跟著夫子走了一路,也不見他說上一句話,真真是琴弦大家都是惜字如金的。
直到在山腰處見到一輛古樸的馬車,冷寂夫子才簡短道了句:「上車。」
「啊?」心蓮有些懵,難道要換個地方練琴么?不過,心蓮很快就明白了,此處是妙音山莊,冷寂夫子自然也有他自己的山莊。夫子是妙音先生介紹給她的,自然不會害了她。
思及此,心蓮很乖地跟在冷寂夫子身後上了馬車。約摸半個時辰后,馬車駛進了另一所山莊,還未下馬車,一股子綠竹的香氣便盪入了心蓮鼻端。
冷寂夫子突然唰的一下拉開窗帘,只見窗外一片鬱鬱蔥蔥的翠竹,搖曳在風雪中,煞是好看:「你在此下車,我稍候便來。」說罷,將心蓮丟在這綠竹蔥蔥的林間,他自個卻坐著馬車拐了個彎不見了。
心蓮乖乖地等在翠竹林中,不知風聲作響了幾回,卻始終沒見到冷寂夫子返回的身影。
正等得有些百無聊賴時,突然,一陣風刮過來一曲琴音,曲調時高時低。心蓮仔細聽來,曲調高時,飽含一股春風乍暖還寒的冷勁之意,曲調低時,又緩緩流淌著一股潤物細無聲的溫柔之意。
彈的正是那首《春恩雨》。
這琴聲,簡直絕了。
明明在寒風冷冽的冬季,心蓮竟彷彿漫步在春天的細雨里,聽到枯枝久后逢甘露的喜悅聲。
追隨著琴音,心蓮邁出了竹林,終於在琴聲即將收尾時,在一處風雪飄搖的涼亭中見到了一位撫琴的白袍公子。
一襲月光白貂絨披風搭在肩上,在冬日的暖陽下,長長垂落在地,長發自然散落,傾瀉而下,在山風中微微搖曳,那公子背對心蓮沉浸在撫琴的美妙中。
「師兄?」
莫名的,心蓮心尖尖一顫。雖然她知道那撫琴之人不可能是師兄,因為師兄從不撫琴。可心蓮還是愣在了風雪中,一動不動地追隨他的背影。
「看夠了嗎?」突然,琴音戛然而止,一個冷冽的聲音傳入心蓮耳中,震得心蓮身子一顫。只見那撫琴之人背影突然多了股莫名的戾氣,頭也不回地道,「心中不靜,如何學琴?你回去吧。」
「夫子,弟子知錯。」心蓮慌忙跪在雪地里。同時心中對這夫子的敬意又多了幾重,他背對著她,竟也能察覺到她的思緒遊走了一會,真乃神人。
雖然脾氣有些古怪。
但,大凡有真本事的人,脾氣都好不了。
心蓮跪在雪地里足足一刻鐘,膝蓋都凍得發冷了,才見那年輕的夫子背對心蓮發問道:「師兄,是怎麼一回事?」
「啊?」
心蓮真心沒想到,她方才那句輕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囈語,夫子居然聽見了。不過,下一瞬心蓮便明白了,搞音樂的自然耳力比一般人靈敏些。
只是,師兄是心蓮心中的秘密,這個沒必要對夫子透露吧?但,不回答夫子的問題,似乎很不禮貌,斟酌下,小聲道:「弟子陡然見到夫子這般年輕,竟像是書院中的學長一般。在弟子的家鄉吳地,都是尊稱學長為師兄的。」
「起來吧。」那年輕的夫子突然轉過身來望著心蓮。
心蓮起身抬頭時,見到冷寂夫子的臉,有一瞬間的錯愕,因為她看到的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張淡青色臉譜面具。
看來這個夫子,並不想以真面目見她。不過心蓮並不介意,她也沒那介意的本錢,夫子願意教她撫琴,已是她前世積來的德,哪還敢要求更多。
「方才那曲《春恩雨》你聽出了什麼?與你指尖流出來的曲子,最大差別在哪?」冷寂夫子坐在石凳上,指著一旁的石凳讓心蓮坐。
見冷寂夫子已談到了琴藝,心蓮便不講客氣的落了座。仔細回憶一番,又思忖一番道:「最大差別在於意境,夫子的琴聲帶給了我春的感覺,宛若真的身臨其境,前往了一片綠意盎然的春地。」
「悟性倒是不錯。」冷寂夫子突然將石桌上的焦尾琴掉了個方向,轉到心蓮那邊,「你閉上眼撫琴,腦海里想象一番久旱逢甘露的春雨場景。再試試。」
依著冷寂夫子所言,心蓮閉眼彈琴,幻想出一幅幅綿綿細雨的場景。
「嗯,不錯,琴音里多了股情致。」耳畔傳來夫子的讚揚聲,心蓮心中一喜,腦海中的春雨圖立馬便多了一片明亮的陽光。陽光普照,細雨如絲,心蓮嘴角微微掛起一絲笑容。
突然,眼前一暗,心蓮猛地睜開雙眼,卻見冷寂夫子探過身來,一隻手掌在她眼前飛舞。心蓮手指一頓,琴聲戛然而止。
「夫子。」心蓮不知冷寂夫子這是何意。
「還是不夠專註!」冷寂夫子語氣裡帶著責備,「若是夠專註,便不會感覺到眼前一暗。」
「是。」心蓮輕輕咬唇,再次閉眼撫琴。這次無論眼前多少個暗影在舞動,都不敢再睜開眼來,逼著自己沉浸在腦海里幻化出來的春雨場景里。
如此這般,訓練了一個多時辰,心蓮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了,都不敢睜開眼來停下手中的琴。
怕夫子訓她,若是足夠專註,便不會餓。
如此,又不知堅持了多久。
心蓮只覺自己在春雨里淋了一整個雨季那麼長。
突然,耳畔響起一個童子的聲音:「鄭姑娘,今日的練習到此結束,還請隨我出山莊。」一面說,一面呈給心蓮一盒小點心。
心蓮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哪還有冷寂夫子的身影?四周只有茫然的大雪,眼前只有一個點點大還未長成的童子。夫子是何時走的,心蓮竟渾然不知。
心蓮感嘆,夫子的腳步聲真輕,她竟一絲兒也沒察覺出來,應該是個身懷武藝的夫子吧。想起冷寂夫子那一襲白披風的樣子,坐在風雪中撫琴,畫風真的很像她的師兄。
思及此,心蓮戀戀不捨地拂過手中的焦尾琴,對著童子道:「好。我這就隨你出去。」臨走時,又瞅了眼冷寂夫子可能離開的方向,這才捨得起身。
這一幕,全然落在了竹葉繁茂處的冷寂夫子眼裡。見到心蓮搭上馬車,駛出竹林后,冷寂夫子才一把扯下了臉上的淡青色臉譜面具。
「峻王殿下。」
一個侍衛飛奔而來,單膝跪地稟報道:「山麓書院,東嶽書院,南澤書院,北溟書院,京城有名的這幾家書院全體都徹查過了,可疑的學子也都一一詢問過,確信沒有畫像上那個少年的身影。」
「退下。」峻王拿著淡青色臉譜面具,在風雪中大步朝北面的院落走去。對於那畫像上的少年郎,峻王已是查找了一個半月,卻絲毫線索也沒查到。
「找人?」峻王還記得當時心蓮給的理由,直覺告訴他,那會子心蓮面對他不敢撒謊。而剛剛,因著他的月光白貂絨披風,她竟失口喚他「師兄」。
很明顯,心蓮要找的人就是她師兄。
峻王一把扯下身上的月光白貂絨披風,這件披風是峻王讓綉娘照著畫卷上的白披風樣子仿出來的。只是一件相仿的披風,只是一個相似的雪中場景,那句「師兄」就脫口而出,可見世上是存在那麼一個少年郎的。
看到案台上展開的那幅畫,心蓮對著畫中的少年笑得那般燦爛,峻王突然大手一揮,那畫就猛地卷上了,撞在壁上才停住了翻滾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