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真相一

67 真相一

東宮太子府內,趙碩形容枯槁,明黃的衣服套在他的身上,如同掛在竹竿上那般空蕩蕩的。他此時焦灼地在屋中來回踱步,泛青的嘴唇神經質地囁嚅著,像是念叨著什麼。

孫太傅一身闌衫,推門而入,見到太子神色的一瞬,這個老人霎時瞪大了雙眼,「殿下是否身體有恙,怎的這般憔悴了?」

獸爐中香煙裊裊,趙碩的神色在淡白色的煙霧下明滅莫辨。見孫太傅進門,他先是一喜:「老師來了!」又倏地蹙起眉來,嘴皮快速掀動,念叨道:「本宮一定要殺了她,一定要殺了她!」

孫太傅抬起眼,仔細打量著趙碩的面色,心中緩緩籠罩上了一層不詳的陰云:「殿下要殺誰?」

「還能是誰,自然是林唯庸的女兒林思念!」說罷,趙碩狠狠掃落桌上的夜光杯,雙目中滿是陰毒的恨意,語無倫次道:「你聽說了嗎,她現在成了滅花宮的宮主,掌控著三千教徒!滅花宮的弟子一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殺手和刺客,現在謝少離也失蹤了,他一定是去找林思念聯手來對付我!對,一定是這樣!」

孫太傅嘆了口氣,抖著鬍鬚用蒼老渾濁的聲音道:「不會的,殿下。去年謝府的靈堂里,殿下不是親眼所見他們夫妻撕破臉皮,誓不兩立了么?更何況皇宮禁衛森嚴,刺客沒法進來。」

一提到去年謝府靈堂一事,趙碩便想起林思念被救走前對他做的那個射箭的手勢,頓時渾身一哆嗦,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一番,惶然道:「不,你我都小瞧那女人了!她敢的,她要殺我!趙瑛沒了用處,安康下落不明,一切都是那個女人搞得鬼!我現在夜裡常常夢見她,滿腦子都是她要殺我,她……」

話說到一半,趙碩的眼睛緊緊盯著案几上的香爐,哆嗦道:「把它滅了,我不要聞這種香味!」

「這不是殿下最愛的龍涎香嗎。」孫太傅疑惑著,起身去滅了香爐,白色的霧在空氣中聚攏又散開。孫太傅揮手驅散香煙,攏袖問太子道:「殿下狀態不甚好,可要老臣宣御醫來瞧瞧?」

「我沒病!」

「是老臣冒犯了。」

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趙碩猶如驚弓之鳥般彈跳而起,喝道:「什麼聲音!來人!救駕!」

聽到太子撕心裂肺的喊聲,一群侍衛呼啦啦地涌了進來,拔劍茫然道:「殿下,刺客在何處!」

孫太傅推開窗看了眼,淡定道:「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不,一定有人埋伏在此處暗算我!」趙碩瞪著布滿血絲的眼,渾身篩糠似的抖,滿面驚懼之色:「聽,有人在說話!」

孫太傅與侍衛統領對視了一眼,又側耳聽了聽,搖首道:「老臣聽不到,殿下是否思慮過度了?」

「本宮說有就有,你們都聾了嗎!」太子暴喝,聲音都破了音,清瘦的兩頰凹陷,哪還有昔日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

孫太傅嘆了一聲,朝侍衛統領揮揮手:「將宮中上下徹底翻查一遍,加強防備,好生保護殿下。」

侍衛統領抱拳退下。

孫太傅看了眼兀自哆嗦的趙碩,攏袖躬身道:「關於林思念一事,還請殿下三思。她如今不僅是江湖勢力的頭目,更是小謝將軍名義上的妻子,背後牽扯頗大,要動她,咱們自己也要脫一層皮,更何況,金陵王已經不能用了……」

「連老師也不願幫本宮了嗎!」趙碩面上呈現出悲哀的神色,嘀咕道:「要是他還活著,他一定不會這麼說,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幫本宮掃除障礙。」

呵,他?

幸虧那人死了,不然,太子遲早得死在他的巧言令色下。

孫太傅在心裡嗤笑一聲,表面卻不動聲色,言辭懇切道:「殿下信錯了人,也用錯了方法。小謝將軍是難得的英才,以前定西王和林思念還在他身邊時,他多少還有個牽挂顧忌,不會對殿下您亂來……可如今,殿下若是誤信小人的讒言,將小謝將軍的父母和妻子趕盡殺絕了,那他便如出籠的猛虎,天下無人能束縛得住他啦!」

「他若不服我,本宮便殺了他!」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小謝將軍本就不是兔子,是獠牙森森的野獸啊!」孫太傅捋了捋花白的鬍鬚,合上眼道:「殿下怎麼就不明白,殺人容易,馭人才難。身為上位者,殿下要做的不是磨好刀劍,而是用好手中的棋子。」

孫太傅將厲害關係攤開來說,趙碩卻無絲毫觸動,只神色古怪地盯著孫太傅,說:「老師,你變了。」

孫太傅在心中暗嘆了一聲,心想:變的人不是老夫,是你啊!

眼見著聖上年事已高,龍體一日不如一日,先前孫家為了扶持太子一黨,將其他幾位成年的皇子都趕盡殺絕了,只留下一個尚且四歲的幼子,可謂是為太子掃除了所有障礙。可如今太子這般神經兮兮的模樣,能否登帝都還是個問題……

畢竟,聖上的身體雖然不大好,但腦子還清醒,他是絕不會將皇位傳給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兒子的。儘管,這是他唯一成年的兒子了……

唉,煮熟的鴨子都快飛了,難道這江山真要易主了嗎?可若太子不成氣候,難道聖上會廢長立幼,另立四歲的寧王為儲君?

一時間,孫太傅腦中閃過無數念頭,但都被他隱藏得很好。他起身,再次攏袖長躬:「老臣言盡於此,還望殿下三思三思,再三思。」

趙碩獃滯著雙眼,嘴唇急速蠕動,整個人恍若靈魂出竅,根本沒理會孫太傅的話。

孫太傅嘆了聲,悄悄退了出去。東宮的侍衛正在吆喝著翻查各處院落,孫太傅朝侍衛長招了招手,問道:「太子殿下近來總是這般多疑善變嗎?」

「回太傅,從去年年底開始,殿下夜裡便總是睡不安穩,常常驚坐而起,總說宮中有人慾加害於他,可屬下翻查了數十遍,並無異常。」侍衛長面色頗為擔憂,又忍不住抱怨了兩句:「從七八月開始,殿下的精神越發差了,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還開始出現了幻覺……」

孫太傅輕輕『哦』了聲,壓低聲音問:「殿下的食膳茶水可有查過?會不會有人在飯食中下了……」

他說得很隱晦,侍衛卻聽懂了,沉聲道:「每日都用銀針試毒,也會有內侍先嘗過才呈給殿下,並無異常。」

那可就奇怪了,難道是其他幾位皇子的冤魂不散?不管怎樣,太子恐怕是……沒得用處了。

孫太傅負手望著深宮中逼仄的陰天,忽然自語道:「風雨將至,臨安城怕是要變天了。」

……

而千里開外的夔州滅花宮內,溫暖的冬陽灑落這個寂靜的小山頂,照亮了凋敝的枝頭。林思念已經換了冬衣,與謝少離相依在東窗邊,抱著襁褓中的小謝辰曬太陽。

小孩兒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林思念笑,又伸出藕節般白嫩的小手來,調皮地抓住謝少離一縷垂下的髮絲,重重一拉,小孩兒力氣還是挺大的,謝少離不由皺了皺眉頭。

林思念噗嗤一聲笑了,單手撐著下巴,伸出食指戳了戳兒子肉嘟嘟的臉頰,「這小子雖然長得像你一些,但這跳脫的性子倒隨了我。」

謝少離握住兒子的小手,將自己的髮絲抽了出來,又伸指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肉手,眉目俊朗而溫和,忽然彎起嘴角輕輕說了聲:「好軟。」

他的笑恍如驚鴻一閃而過,林思念眼睛一亮,忙傾身吻住了他的唇。

懷中的兒子咿呀一聲,瞪大了眼,嘟著小嘴兒吐口水泡泡,似乎也要跟爹娘搶糖吃。

那個吻如同蜻蜓點水,一觸即分,謝少離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辰兒在看著呢。」

林思念像是偷吃了貓兒,慵懶地眯著眼:「少離哥哥的笑千金難買,我一見著就忍不住想湊上來嘗嘗,看看你的笑究竟是什麼滋味。」

謝少離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清澈而又溫暖的顏色,他溫和地望著林思念,將她連同兒子一起摟入懷中,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說:「是什麼滋味?」

「甜的。」林思念笑著說。

謝少離嘴角又彎了彎,他想起林思念最痛苦絕望時的模樣,心中一酸,輕喚了聲:「霏霏……」

「嗯?」林思念應了聲。

她就像是一顆不知名的芳草,於岩縫中紮根,於風雨中成長,不牽附依戀於任何人,有過毀滅,有過重生,帶著一身傷痕,卻依然堅強地向著廣袤的蒼穹開出燦爛的花來。

謝少離覺得自己欠她的,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都無法還清了。

謝少離溫柔地望著她,搖搖頭,說:「我很喜歡你,霏霏。」

林思念怔了一怔,隨即低下頭裝作不在意的模樣,卻抑制不住嘴角上揚:「知道啦。」

她眼眸一轉,伸手攀住謝少離的脖子,湊在他耳畔低語道:「上次你答應我的,還沒做呢!」

「霏霏……」她一提起這般羞於啟齒的事,謝少離總有些窘迫,只好無奈地看著她。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能反悔。」林思念將咿呀亂唱的兒子交到謝少離懷中,轉了話題道:「過兩天我們就要離開滅花宮了,這宮中人員複雜,我怕十七將來應付不過來,多少要去囑咐他兩句。」

謝少離摟過兒子,頓了頓,方輕輕嗯了聲。

林思念仔細觀察他的神色,沒看出什麼特別的情緒來,只好半真半假地調笑道:「我要去找他,你不吃醋啊?」

謝少離沉默了一會兒,方輕輕頜首,認真道:「醋的。所以,你要快些回來。」

林思念輕笑了聲,「你說,我倆的性別是不是弄反了,我怎麼覺得你比我更像是深閨怨婦……」

謝少離淡淡瞥了林思念一眼,眸中的威嚴不言而喻。

林思念縮了縮脖子,識趣地打住了狂言亂語,一邊若無其事地挪出門去,一邊心有餘悸地想:阿彌陀佛,老虎再溫和,也不能去拔他的鬍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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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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