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真相二
啞巴不知道去哪兒了,竹屋內空蕩蕩的,林思念便靠在椅子上等他回來。
上次林思念與他談心斷情時,啞巴一怒之下砸了半間屋子,他做的小玩意兒也骨碌碌滾了一地,至今沒人來收拾,看上去亂糟糟的一片。
林思念左右閑得無聊,便起身為他整理了一番房間,將滿屋子的木偶和竹蜻蜓等玩意兒一一撿起來,擺在架子上。
門口的角落裡還散落了一隻木頭人,林思念將它拾起來,拂去蛛網一看,正是那日啞巴照著她的模樣雕刻的那隻。只可惜,木頭人的肩部到腹部被鑿了一條刻痕,看上去有些瑕疵。
林思念尋了筆和顏料,給木頭人偶染上一襲如墨的黑袍,添上髮絲,畫上細長的眉眼,再用朱紅點上嘴唇,用棉布沾了桃紅給人偶的兩頰染上薄薄的胭脂色。
她擱下筆,本來只有七分像的人偶,經過她的潤色后,倒也有九分相似了。
她微微一笑,將完工的人偶擺放在架子上,回身一看,啞巴已經不知道何時回來了,正站在門口看她。
此時夜幕初臨,滅花宮掛上了燈籠,橙紅的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更顯寂寥。
見他僵立,林思念旋身坐回椅子上,朝啞巴招招手:「十七,過來。」
啞巴眼睛有些紅,表情彆扭,卻忍不住聽話地朝她靠近,打著手勢道: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他手長腳長,垂著頭站在她面前,像是一條耷拉著耳朵和尾巴的狼崽子。林思念朝身邊的位置抬了抬下巴,「怕你今後會在滅花宮受欺負,來教教你如何管理底下人,坐著說話吧。」
啞巴那眼睛不斷地偷瞄她,在撞到她的視線后,又局促地轉回來。他大喇喇地在林思念身邊的椅子里坐上,不屑地說:我不要學這些,也不想管理他們,我對滅花宮沒興趣。
「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十七,人要有點本事才能說得起大話,你連少離哥哥都打不過,還能幹什麼?」
一聽到謝少離的名字,啞巴面上浮現出屈辱的神色。他恨恨地瞪了林思念一眼,背脊僵硬地挺立著,像是炸毛的貓兒。
林思念笑道:「你可想好了,滅花宮是我留給你的東西,你真的不要?」
啞巴憤憤地說:除了你,我什麼也不想要!
「如果,是我拜託你替我管好這滅花宮呢?」林思念又問。
啞巴一怔。
林思念意味深長地想:十七現在的世界太狹窄了,偶爾透過一縷陽光,他便視若珍寶般想要將它抓在手裡。等他再長大些,站到了足夠高的高度,就會發現眾生於他而言也不過是一片浮雲。
十七不通人情世故,做事全憑喜好,她不怨他,也不能貽誤了他一輩子。
她問他:「如果是我的請求,你也不願意做嗎?」
啞巴居然認真思考了起來,片刻方認真道:可是,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你這傻瓜,怎麼就說不通呢。」林思念有些頭疼:「我並非要拋棄你,只是希望你不要依附我而活。」畢竟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啞巴似懂非懂。
林思念道:「你好好治理滅花宮,保護好自己,若是無聊了可以去臨安玩玩,我會把你當成朋友,當成我的弟弟。」
啞巴急切地抬手,想要辯駁,林思念卻握住了他的手腕,將他的手強壓下去。
「我很高興,你沒有因為嫉妒而傷害我的丈夫和孩子,你其實心地很善良,也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林思念靜靜地凝望著他,語氣淡然,但很沉穩,給人一種莫名的可靠之感:「十七,有時間多出去走走,多交些朋友,等你游遍了山川河流,看遍了世間風景,便不會感覺到孤獨和痛苦了。」
啞巴眼睛泛紅,將信將疑地說:真的嗎?如果五年後,十年後,我還是很喜歡你,該怎麼辦?
林思念想了想:「真到了那個時候,我相信成熟的你已經知道該怎麼解決了。」
林思念抬手取下他的面具,笑道:「不要罩著這個了,你生得很好看,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啞巴垂下眼,眼角有淚漬淌過,在燭火下沁出一行冰冷的濕痕,又被他很快抹去。
他其實知道,什麼都知道:林思念要丟下他,跟那個姓謝的離開這了。
啞巴掩蓋似的低下頭,雙拳緊握,藉此掩蓋內心的不安和痛苦。他顫抖著比劃著:我究竟輸在了哪裡,因為我比他晚出現幾年嗎?
面對啞巴一句句無聲的質問,林思念也漫上幾分心酸和無奈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這樣的問題,本來就是沒有答案的。
啞巴說:我不要這滅花宮了,你能不能帶我走?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林思念注視著他,輕聲道:「但你要想清楚,那樣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啞巴雙肩微微抖動,半晌,他下定決心似的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比劃道:我不會放棄的。
林思念一愣。
啞巴繼而道:我不會下山,也不需要你教我怎麼做。我會待在滅花宮,我會變得強大起來,我會……
他頓了頓,紅著眼無比堅定地說:我會打敗他,然後,搶走你。
林思念啞然失笑。儘管十七的目標有些荒唐,但看到他重燃鬥志的模樣,林思念也放了心,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道:「臭小子,我會等著。」
今夜星辰黯淡,萬籟俱靜。空蕩的竹屋內,啞巴抱著雙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抬頭望著木架上的玩意兒,長臂一伸將那隻上了色的木頭人拿了過來。
他的指腹一寸寸碾過木偶人細長的眉眼,就像是溫柔地拂過林思念的面容。他的目光深邃陰沉,透出一種無比堅定的信念,將那隻木偶緊緊地,緊緊地攥在手中,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林思念從竹屋出來后,先是轉向客房同江雨桐打了個招呼,告訴她自己已安排妥當,明日便能下山去找趙瑛。
兩人在房中嬉鬧了一會兒,等林思念起身回臨風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她推門進屋,丫頭不在,屋內靜悄悄的,唯有燭火噼啪跳躍的聲音。
「少離哥哥?」她喚了聲,掀開珠簾走進內間,頓時被面前的場景嚇了一跳,倏地睜大了眼。
只見朦朧搖曳的燈火下,謝少離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外袍,長發披散,只在發尾處鬆鬆系了條墨色暗紋的髮帶,更襯得面容清俊宛若高山之雪。
他直挺挺地跪坐在案几旁,案几上已經擺放好了熱騰騰的飯菜。見到林思念進門,他按照滅花宮弟子的規矩兩手交疊放在額處,俯身叩拜給林思念行了個大禮,用清冷而略帶彆扭的聲音喚道:「林宮主。」
林思念渾身一個哆嗦。
謝少離一向是白衣勝雪,高高在上宛如仙人,林思念第一次見他一身黑衣、墨發披散的模樣,只覺得沒由來添了幾分媚意。登時雙腿直發軟,不爭氣地扶著門框,一手捂住心口道:「別……你先起來!我、我得緩緩……」
他這般做低伏小的模樣,實在是太誘人了!
謝少離見她反應如此之大,眼神黯了黯,說:「我按照你說的做……不喜歡嗎?」
「不不不,喜歡,太喜歡了!」林思念心臟砰砰直跳,那日她開玩笑的在謝少離耳邊說,她看慣了他高高在上的樣子,希望謝少離能放下身段扮一回滅花宮的弟子,伺候自己一回……
本來只是隨口一說的惡趣味,沒想到謝少離竟然當了真!
林思念兩腿發軟地坐到謝少離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奇怪,滅花宮弟子的黑衣裳穿在謝少離身上,怎麼就這般英挺漂亮呢?漂亮得恨不得立刻將他按倒在榻上,然後那啥……
她乾咳了一聲,眼睛笑成兩彎月牙。
謝少離耳尖通紅,強自鎮定心神,給林思念盛了一碗湯:「先喝點湯。」
「你喂我。」林思念擺出宮主的架子來。
謝少離寵溺地看了她一眼,舀了一勺湯吹涼,送到林思念嘴邊。
林思念張口含住,連帶勺子也一同咬在嘴裡。謝少離抽了抽,結果沒能抽動,只好無奈地喚了聲:「霏霏……」
林思念玲瓏眼一瞪,鬆口笑道:「誰給你的膽,敢直呼本宮主的名諱?」
她勾起一邊嘴角壞笑的模樣,倒真有幾分邪教宮主的氣勢。謝少離面頰掠過一抹羞惱的紅,低著頭陪她演下去:「那怎麼辦?」
「自然要罰。」林思念飯也顧不得吃了,整個人掛在謝少離身上:「不如,罰你躺在床上……」
「這飯……」
「不吃了,先收拾你!」
林思念一邊吻一邊解謝少離的腰帶,還不忘乘空問道:「辰兒睡著了么?」
謝少離壓低嗓音答道:「我讓你那小侍婢帶他去偏房睡了。」
「夫君也學壞了。」林思念一時忘了兩人還在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又放下宮主的架子,恢復了往日的嬌態,咬著謝少離的耳垂含糊道:「你將咱們兒子支開,是早就料到我會對你做壞事對不對?還是,你很期待?」
謝少離無言辯駁,只好以唇封緘。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林思念便打點好一切,與謝少離一同趕去校場,江雨桐已經備好馬車等候在那了。
丫頭抱著小謝辰走了過來,哭喪著臉對林思念道:「夫人,您真的要拋下我嗎?」
「哪裡要拋下你了。」林思念接過熟睡的兒子,笑看了丫頭一眼:「我不放心十七一個人,你先替我照顧他一陣,待滅花宮一切穩妥了,你隨時可來臨安謝府尋我。」
「十七哥哥生氣起來太可怕了,我才不想留在他身邊。」丫頭嫌棄地撇撇嘴,又吸了吸鼻子,懂事地說:「不過夫人布置的任務,我只能盡全力完成咯。」
林思念笑了聲,騰出手摸了摸丫頭的頭,說:「我走了,好生照顧好自己。」
丫頭點點頭:「您放心吧。」
林思念朝啞巴的竹屋處看了一眼,晨曦迷濛,什麼也看不清楚,她舒了一口氣,轉身同江雨桐一起進了馬車。
謝少離在前頭趕車,馬車從滅花宮駛出,沿著蜿蜒的山道緩緩前行。
出了門不稍片刻,謝少離忽然吁了一聲,停住了馬車。
林思念掀開車簾一看,問道:「怎麼了?」
謝少離朝身後的某處抬了抬下巴,沉聲道:「他在送你。」
林思念瞬間就猜到了謝少離口中的『他』是誰,忙從馬車車窗伸出頭去,往後一看,果然是十七。
滅花宮的宮牆上,十七煢煢孑立,在淡青色的晨霧中凝成一個孤獨的黑點,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遠去的方向。
林思念之所以沒向十七告別,就是怕他會難受,沒想到他什麼都知道。
江雨桐也伸出腦袋來看了看,嘆了聲:「那小子也是個情種。」
林思念一時面色複雜,心中惆悵萬分。半晌,她從車窗外伸出一隻手,握成拳,拇指豎起輕輕彎了彎。
距離有些遠,她不知道啞巴能否看得清,但她還是想對他說一聲:謝謝你,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