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嫌隙
我就想試一試謝懷信嘆了口氣,算了,姨娘不會怪他的。等他在京城站住腳,再把姨娘接過來好了。
這麼一想,他的愧疚之情淡了許多。眼看著父兄已經進府,他忙理理衣裳,大步跟進。
祖父祖母以及伯父伯母們早就在存暉堂等著他們了。
謝律攜妻子兒女入內,剛進廳堂,就跪倒在地,一路膝行直到父母面前,泣道:「父親,母親,不孝子回來了。」
忠靖候倒還鎮定,其妻衛氏早已忍耐不住,俯身攬著兒子,嚎啕大哭。她這一哭,旁邊的丫鬟婆子無不垂淚。
謝凌雲被母親扯著,上前跪在父親身後,再一看,她的母親兄姐皆跪伏在地,眼睛都紅紅的。
忠靖侯忽然大聲道:「哭什麼?回來了是好事,有什麼可哭的?」
謝凌雲聽這聲音中氣十足,下意識悄悄抬眼,打量著她的祖父。見他雖鬚髮皆白,但是面色紅潤,暗暗點頭。
聽阿娘說過,祖父諱均,字靈甫,行二,原本輪不到他襲爵。他自幼向學,想走科舉路,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後來,其長兄墜馬而亡,這侯爵落在了他頭上。他一路做到戶部尚書。直到新帝登基,才辭了官職賦閑在家。說他年近七旬,身體康健,果然不假。
忠靖侯話一出口,存暉堂有短暫的安靜。謝衍之妻王氏——即謝律的長嫂連忙上前去寬慰婆婆。
衛氏這才止了眼淚,說道:「是,是喜事,該高興才是,哭什麼?我真是老糊塗了。」她重新坐好,又看向兒孫們:「都起吧,別跪了,走了那麼遠的路,想來也都累了。律兒,跟娘好好說說,這些都是誰。」
謝律站起,讓子女一一上前拜見祖父祖母。
忠靖侯板著臉,對每一個上前的孫輩都只是點一點頭,勉勵幾句。
衛氏則拉著三個孫女好一通誇,每人賞賜一套頭面,權當做是見面禮。對謝懷信這個已經十多歲的孫子,衛氏的興趣不大,她只笑著誇了兩句,便讓人將謝懷讓抱來給她瞧瞧。
謝懷讓剛過完一周歲生辰沒多久,長的虎頭虎腦,奶聲奶氣地喊著「老太太」,衛氏覺得心肝兒都要化了,她看向謝懷禮,笑道:「跟你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看見他啊,就像看到了你小時候……」
謝凌雲手上一緊,是原本拉著她手的阿娘突然用力。她看著阿娘,卻見阿娘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白。她對當年舊事略微知道一些,想了一想,心說,阿娘是擔心祖母抱了弟弟去養么?
好在衛氏並未再說什麼,只親自給他們兄妹幾人介紹他們的大伯謝衍、大伯母王氏,以及二伯謝德及其妻子李氏。
謝凌雲跟在姐姐們身後,行禮問好。她尋思著阿娘在路上的擔心有點多餘。因為這些人其實很好區分辨認的。大伯謝衍身形高大,相貌酷似祖父;大伯母王氏一臉福相,眉眼含笑。而二伯的容貌就像祖母衛氏多一些了,其妻李氏瘦削嚴肅,唇邊有細細的紋路。
她能記住的。
其餘的,堂兄弟們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除了外放的謝懷仁、還在當差的謝懷義以及早夭的謝懷智,她需要記住的也不多。他們年齡、氣質迥異,不難區分。更何況,阿娘說,日後她與姐妹們一道學習玩笑,跟兄弟們也不會有太多來往。
至於堂姐妹們,年長的均已出嫁,今日來廝見的也只有二伯父庶出的女兒謝芷和大伯母所出的守寡住在娘家的二堂姐謝蔳。
是了,她們又重新序齒。以前在綏陽時的排行不作數了,謝萱成了五姑娘、謝蕙成了八姑娘,而謝凌雲則居第九。
當聽說比謝萱還小一歲的六姐謝蓁已經出嫁時,謝凌雲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想想也是,當初謝萱十四歲的時候,不都說該議親了么?這麼一想,倒也不足為奇了。所以,在得知七堂姐謝芷有了婚約時,謝凌雲很快就接受了。
在綏陽時認識的陳清和陳溪不也是么?這裡的人成親都挺早的。師兄說的那種「小女子今年一十八歲,在此比武招親」之類的事情,在這兒聞所未聞。
許是憐惜他們一路奔波,廝見后,衛氏便讓薛氏等人退下了,她只留兒子謝律說些體己話。
王氏陪著薛氏等人去了謝律之前住的聽松院,笑道:「這院子很久沒住人了,剛讓人打掃過,你們先將就住著。等明年開了春,再重新修葺。」
薛氏見院落乾淨,布局與十多年前一般無二,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含笑應道:「勞煩大嫂了,現在這樣挺好的。」
能回到這裡,一家人在一起,她已經很滿意了。
王氏知道薛氏還要忙活很久,略說了兩句便告辭離去。
薛氏指揮著丫鬟僕婦打開箱籠,收拾東西,待天快黑,才勉強收拾好。她正要歇一歇喘口氣,衛氏身邊的丫鬟念夏就請她到存暉堂一趟,說是老太太有事找她。
薛氏心裡一咯噔,臉色微變,口中卻道:「你先去回老太太,說我換身衣裳就過去。」
念夏笑笑離去。
謝凌雲看阿娘神情不對,忙問:「阿娘,怎麼了?老太太有什麼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以為她稱呼祖母為「老太太」會很難叫出口,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順嘴叫出來了。
薛氏擺手:「不用,別擔心。」她不敢讓老太太久等,匆忙換了衣服,就向存暉堂走去。
她在外面候了一會兒,老太太才讓她進去。她一進去忙施了禮,侍立一旁。
過得片刻,衛氏才輕聲道:「坐吧,別站著了。」見兒媳依言坐下,她方緩緩道:「你這十幾年跟律兒在外面,日子過得挺滋潤吧?我瞧著倒是比在京那會兒還要胖上一些。」
薛氏不好回答,只輕輕一笑:「托老太太的福,還好。」
「我琢磨著綏陽的風水很怪,你是長胖了,怎麼我的那兩個丫頭都沒了?」
薛氏聞言猛地抬起了頭。衛氏口中的丫頭不是旁人,而是她當年送給謝律的海棠和芙蓉——也就是馮姨娘和岳姨娘。
謝凌雲呆愣半晌,紅霞布滿臉頰。太羞人了,請大夫來竟是因為她吃得多!
她有點委屈,明明也不算很多嘛!
她每天走路調息,本就餓得快。難道非要像貓一樣的飯量才算正常么?
官家小姐也不易做。
不過,既然大夫這樣說了,以後稍微注意一下就是了。
雖然謝凌雲一心長大,但成長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日子也得一天天數著過,並不能像師兄講故事那樣,一眨眼就到了多少年後。
第二年開春后,謝凌雲已經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自己吃飯。
她很高興,當然,她的父母也發覺她長大了,尤其是她的父親。
謝律多次有意無意提起該給女兒找夫子了。
薛氏點頭:"是,正留意著呢。"
謝凌雲不解:"大姐姐和二姐姐也都找夫子了么?"
她原以為謝萱和謝蕙都如是,可是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兒,兩個姐姐都沒有啊。
謝律瞧了妻子一眼,卻對女兒道:"你與你兩個姐姐不同,你是嫡女。"
謝凌雲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嫡女這個說法,她心念微動,瞬時瞭然:大約這就是劉媽媽說的太太養的。
她想起在天辰派時,內門弟子和外門弟子的不同,似乎有點明白,卻又覺得不該如此類比。但一時之間,她竟想不到更好的。
薛氏心中冷笑,面上卻分毫不顯:"話雖如此,可她們到底要叫我一聲母親的。你這做父親的,可以不公,我這做母親的,卻不能不慈了。都是謝家的女兒,是該好生教導,總不能她們回京后,被螢螢她們比了下去。只是綏陽地偏,不如京城,才女本就少,有賢德的才女更是少見,夫子並不好找。"
螢螢是謝律大哥謝德的長女,算是京中貴女典範。
謝律想想果然如此,也不管當著女兒的面了,當即作了一揖:"琬琬,你真是我的賢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凌雲目瞪口呆:等等,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她好像不大明白父母的相處之道啊。
上輩子她沒見過親生父母,不知道他們怎麼相處,但她也接觸過夫妻,她總覺得夫妻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思來想去,她只能用一句官宦人家與江湖不同來為自己解惑。
然而綏陽女夫子真的難找,遠不比京城。六月份的時候,薛氏找到了一個姓陳的夫子。可惜謝律看了那陳夫子一眼,覺得她舉止輕浮,不堪為人師,就借故辭了她。薛氏只得再重新找起。
謝律公事繁忙,也只有在看到長女時,才會想起此事,旁敲側擊催一催薛氏。
薛氏也有點慌了,只得道:「不如先不找女夫子,年老的老夫子也是有的。左右姑娘們年紀都還小,不用避諱。」
謝律不悅:「這怎麼行?遲些不要緊,一定要是個女夫子,要有才學,要有好的德行。咱們是請夫子的,可不能什麼不三不四的都請來。」
他都答應萱兒了,豈可失信?而且萱兒聰慧,不能讓庸師誤了她。
薛氏只能繼續託人去找。可惜,女子讀書的少,才德兼備的,大多家境優渥,不願做人西席。
九月,合適的女夫子還沒找到,謝凌雲先收到了京城舅家送來的小弓箭和小馬駒。
謝家舅舅還附了封信,說是駿馬生了小馬駒,送給外甥女,提前當作是生辰賀禮。
這小馬駒是派專人送來的,一路頗為不易。
然而薛氏卻哭笑不得,她這個哥哥,行事還是這麼古怪。哪有給女孩子刀劍馬駒的?
聽說是送給自己的,謝凌雲高興極了。上輩子她一直想一人一馬一劍行走江湖。這位舅舅也是江湖中人么?卻不知是何門何派?
她問母親:「阿娘,舅舅是江湖人嗎?」
薛氏微怔,不知女兒從哪裡聽到的江湖的說法,笑道:「他倒是想在江湖,可惜身居廟堂,有心無力。」
那就不是江湖人了?她有點失望。真奇怪,她出生也快兩年了,怎麼一個會武功的都沒看到?以前不是說有些不入流的學武之人,會給人做護院么?怎麼謝家的護院沒有一個會武的?
她有心想問問母親,但是直覺告訴她,母親這樣的柔弱婦人,不會高興聽見打打殺殺的。還是不讓她擔心好了。
反正練武的事,她可以偷著來。天辰派的內功心法,武術招式,她早爛熟於心。
薛氏在給兄長的答謝信里,提到了女夫子難尋一事,請兄長幫忙留意,然而卻如石沉大海。
事情到了年底,方有轉機。有位跟薛氏交好的夫人給她推薦了一位寧夫子。
據說這位寧夫子原也是大家閨秀,是本地有名的才女。可惜尚未出嫁,未婚夫婿就病逝了。她沒有再嫁,依兄長而居。因與嫂嫂不睦,這才決定去大戶人家做女夫子。
薛氏請她來,還費了好一番功夫。年關將至,雙方商議,等來了年開了春,再正式開始授徒。
二月初,謝凌雲終於見到了這位寧夫子。當初講明是要教導謝家的三個姑娘,所以姐妹三人一起行了拜師禮。
謝凌雲跟著兩個姐姐,像模像樣的行禮。所幸在旁人眼中,她年齡實在太小,縱然有失禮之處,也只是一笑,並不在意。
她看一眼兩個姐姐。她們看起來頗為緊張的樣子。她摸了摸自己手心,哦,也是一手的汗。
寧夫子二十七八的年紀,容長臉,衣服素凈。她面無表情端坐在上方,受了她們三人的禮后,方道:「今日是拜師,三姑娘年紀還小,讀書學規矩的事情不急在一時,日後不必天天過來。」
謝凌雲聽她聲音清冷,面容肅穆,頗有高手之風。雖然觀其舉止,不像是有內力在身的,但仍是十分恭敬,應道:「是。」
她忘了她現下的模樣,還是不足三歲的娃娃。寧夫子見她童稚的臉上顯露出鄭重的神情,先是一愣,繼而面露笑意,聲音也放柔了:「不過,你今天既然來了,可以先聽一會兒。不準吵鬧,不然夫子可是要打手心的。」
寧夫子了解謝家的基本情況,知道這個最小的女娃娃是正室所出。雖然明面上說請她主要是為了教導這三姑娘,可看著小姑娘的年紀,只怕那一天還遠著呢。那邊坐著的兩個小姑娘才是她真正的學生。
她心說這一家也有趣。
謝凌雲連忙應了,和兩個姐姐一起,端正坐著。
「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夫子。今日,我不教別的,只教你們四個字。這第一個字,是忠。一百二十年前,我大齊高祖皇帝……」
謝萱暗道,寧夫子果真與旁人不同。別人都是教導恭順、聽話,她教的第一個字竟然是忠。
正想著,忽聽咕咚一聲,竟是芸姑娘連人帶椅摔倒了。
謝萱還在發愣,劉媽媽早快步上前,扶了謝凌雲起來,連聲道:「姑娘,姑娘!」
今日老爺說三個姑娘一起拜師時,劉媽媽就不大樂意,萱姑娘和蕙姑娘倒也罷了,芸姑娘才兩歲多,學什麼規矩?
她就是不放心,才非要陪著芸姑娘拜師。這不,果然出事了吧?
劉媽媽見芸姑娘雙目緊閉,待要去掐其人中,謝凌雲卻悠悠然醒了過來。
寧夫子也有點不安,她方才不過是說了本朝高祖皇帝的事迹,可是有什麼不妥?
謝凌雲扶著劉媽媽的手站起來,輕聲道:「我沒事。」
寧夫子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三姑娘如果身子不適,就先回去吧。你年紀小,不必日日到此……」
「大齊,高祖?」謝凌雲望著寧夫子。
寧夫子愕然。
謝凌雲繼續問道:「不是大興?」
寧夫子尚未回答,謝萱早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然,不是說他不重視嫡子,只是不如他與次子那般親厚罷了。
懷信是個好孩子,人又聰明,可惜就虧在了出身上。若是記在薛氏名下,豈不比養在馮姨娘身邊強上很多?
謝律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正要細說,卻一眼瞥見妻子臉色不對。妻子驀然變冷的神色讓他生生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只輕聲問了一句:「琬琬覺著怎樣?」
薛氏的神情早就恢復了正常,彷彿剛才的失態是謝律的錯覺。她慈愛地摸著女兒的臉頰,好似沒聽懂丈夫的話:「什麼現成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咱們阿芸,是個姑娘,什麼時候變成兒子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謝凌雲忙出聲表示自己的存在:「爹爹,阿娘……」
「嗯。」謝律應著,女兒這一打岔,他也不好再提方才的事。干坐著有點尷尬,他便探了探身,去摸女兒軟軟的頭髮。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原本放在女兒頭上的手滑落到了妻子手背上。
薛琬的手光滑溫熱,謝律不由得心中一盪。他傾身靠向妻子,聲音低沉曖昧:「阿芸也一歲了,我們該給她添個弟弟了……」
窩在母親懷裡的謝凌雲愣了一愣,繼而尷尬襲來。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小手抱住了母親的脖頸:「阿娘……」
薛氏莞爾一笑,眼波流轉,口中卻道:「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兒來……」
「嗯?」謝律挑眉,妻子此刻提起,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什麼事?」
「是萱姑娘,說是今兒身上不好。相公不去看看?」
「萱兒?」謝律皺眉,想到大女兒白生生的小臉,他的那點旖旎心思瞬間煙消雲散,「那我去看看吧。」
他本欲起身離去,眼光微轉,見妻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想,他得說些什麼再走,他笑道:「你這做母親的,倒比我更疼她些。也罷,就去轉一圈吧。這孩子聰明心細,若知道了不去看她,恐怕她是不依的。」
薛氏只是笑:「相公但去無妨。」
謝律這才離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凌雲很奇怪,看起來恩愛的父母,為什麼相處得這般奇怪?
略一思索,她心中就有了答案。父親與母親之間尚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畸形的關係怎會不奇怪?
母親只有父親一個,父親卻不止母親一人。
謝凌雲望著這輩子的母親,心裡酸酸的,她知道,這種情緒是心疼。
薛氏抱著女兒,輕聲道:「阿芸,娘只希望,你和你哥哥能好好的。你哥在京城,有你祖父祖母護著,會過得很好吧?」
謝凌雲大力點頭:「嗯嗯。」
有濕熱的液體落在她臉上,她又驚又怕:「阿娘,阿娘,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