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臆測
我就想試一試
她聽聞此事,既驚且怒,當即去找父母理論。
彼時,謝律正同薛氏和謝凌雲一起看謝懷禮的來信。懷禮在信中說,不日即將到達綏陽。即便是與這個長子感情不深,他也心生歡喜。
他正對小女兒說著哥哥小時候如何聰明,長女突然不經通報就直直闖了進來,一臉怒容。謝律臉色一沉:「萱兒這是做什麼?」
他對長女是很失望的,他最疼愛的女兒卻不是最孝順的也就罷了,還做出與人私定終生的事情來。
謝萱見他們一家三口和睦,而自己竟然被安排了這麼一樁婚事,心裡又酸又痛,但還是勉強施禮:「父親,母親,萱兒有話要說。」
謝凌雲看看爹娘:「爹爹,阿娘,我……」
謝律道:「你先在這兒待著,聽你姐姐要說什麼。」小女兒雖不及長女聰明早慧,但卻是最貼心的,只有她,無論做什麼,都能想起他這個父親來。相比之下,長女讓他寒心。
謝萱咬牙:「敢問母親,為什麼給女兒選了這麼一樁婚事?萱兒年幼,長兄未娶,怎麼偏就定下了我的婚事?」
到了此刻,她依然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認真而努力,不成想卻是這樣的命運。她不甘心。
薛氏皺眉。謝凌雲看在眼裡,忙拉了拉母親的手。
謝律喝道:「怎麼跟你母親說話的?為什麼定下你的婚事?你心裡不清楚?」——萱兒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別的不說,這樁婚事跟琬琬又有什麼相干了?
「女兒不清楚。」謝萱目光灼灼,直視父親,一字一字道,「還望父親說個清楚明白。」
「你長兄的親事,你祖父祖母已經給定下了。至於你次兄,他與你一樣的年歲,你是女子,在他之前議親,也在情理之中。」謝律不願講的太明白,「你婚事已定,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回去好生待著吧。」
「為什麼是現在,我才十四歲,就不能多等兩年?父親,把婚事退了吧,萱兒還小……」謝萱強忍著眼淚,「再等兩年……」
謝凌雲看不得她哀傷至極的模樣,插口道:「爹爹!大姐姐不願意這婚事,那就退了吧!反正還沒有……」
「阿芸不要胡鬧!」薛氏用眼神制止女兒,「你先回房去。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謝律亦皺眉:「阿芸回去!」復又轉向謝萱:「把妹妹都帶壞了!」
謝凌雲見阿娘似命令、似懇求,心下一軟,哦了一聲,默默離去。她沒走太遠,就站在門外,屏息聽著房內動靜。
她聽見了謝萱的哭聲,很壓抑,很絕望,她聽著聽著,心也揪成了一團。她心說,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完全不顧兒女的意願不是嗎?
可是,很明顯她爹爹並不這麼想。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一向疼惜姐姐的爹爹這回固執的很,說是婚已定下,要姐姐安心備嫁。
謝萱哭著衝出來,看也不看謝凌雲一眼,就掩面奔走了。
謝凌雲待要追上去,卻聽到房間爹爹指責阿娘:「慈母多敗兒,都是你把她慣壞了!私定終身,還有臉在這兒鬧!」
薛氏並不辯解,心說這件事肯定有問題。若那謝萱果然與人有私,婚事成了,她應該趁意才是,怎麼會這般堅決地反對?但是這些,她並不想主動告訴謝律。
婚事是謝律定的,跟她一點關係都沒。禮兒此番到綏陽來,不會久留。她左右是要同兒女一道離開的,沒道理多生事端。
聽不見阿娘的回答,謝凌雲一陣心慌,也不多想,當即走了進去:「爹爹,阿娘!」
謝律瞧她一眼,不想在女兒面前教妻子太過難堪,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謝凌雲拽著阿娘的衣袖:「阿娘,別生氣。」
「娘不生氣。」薛氏笑眯眯的,「你哥哥就要來了,娘開心都來不及,又怎會生氣?」
謝凌雲左看右看,阿娘的確不像是不開心的樣子,雖然費解,但到底是鬆了口氣。
謝萱回去之後就質問馮姨娘事情的緣由。馮姨娘起先指天發誓,說全然不知情,被逼的狠了,才含糊說是操心她的婚事,讓懷信幫忙云云。
「你害死我了!」謝萱內心充滿了絕望,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你害死我了!」
她不知道孫九是誰,但是不用動腦子想也知道,綏陽城的富裕人家,再富裕又能怎樣?這婚事成了,她真是一輩子都要困在這綏陽城了!
不能,不能這樣。
謝懷信這兩日理虧,不敢去見妹妹,他原本打算讓謝芸與孫九一對呆瓜眉來眼去產生感情,沒想到事情演變成這樣。
不過孫九家境勉強還算可以,言語之中對萱兒也頗痴慕,或許這婚事還不算太壞?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鬧一鬧也就認了。
所以,當聽說謝萱絕食抗議時,他震驚之餘,倒也沒多緊張。別人不了解妹妹,他還不了解么?她不會尋死的,於她而言,絕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馮姨娘哭天抹淚,謝律怒氣更甚,自己跟人定下婚事,還在家裡做盡姿態,真是枉費他十多年的疼惜。
薛氏作為嫡母,命人準備了膳食,給謝萱送去。
謝凌雲接過了給姐姐送飯的任務。她對謝萱的房間不大熟悉,敲了敲門,沒有得到回應,她揚聲道:「大姐姐,我進來了?」手上用力,推開了門。
謝萱長發散著,歪坐在桌前,眼睛紅紅的,像是在看謝凌雲,又像是看著遠方。她身上的生氣似乎短短几日間完全消失了。
謝凌云何曾見過她這般模樣,心中一酸,聲音哽咽:「大姐姐……」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此刻,謝萱的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帶著妹妹們向陳家人行禮。
官家小姐的禮節與江湖中人大為不同。謝凌雲很熟悉的「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場面話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
是了,那個十四五歲、沖她眨眼笑的少年是陳家四少爺陳崢。
這邊都是女眷,陳二太太不好讓他們久留,廝見過後只留下陳家兩個女孩。其餘三子,陳二太太便命他們下去了。
這兩個女孩一個叫陳清,一個叫陳溪,俱是十二三歲的年紀。陳清圓圓的臉,右頰有個酒窩;陳溪則是容長臉,膚色白凈。
謝凌雲忽的心中一動:哦,這兩個女孩兒一樣的年歲卻不是雙生子,又都是陳二太太的女兒,只能是因為她們的生母不同了。
陳二太太笑著對女兒說道:「你們好好招待謝家姑娘,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又轉向薛氏:「讓她們自己去轉轉,小姑娘家家的,想必能玩兒到一塊兒去。」
薛氏含笑點頭,客隨主便。
陳清正欲引謝家姐妹出廳堂,謝萱卻道:「妹妹們去吧,我不去了,就在這兒陪會兒母親。」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陳清笑容僵在臉上,臉蛋兒也脹紅了。
陳二太太當即笑道:「萱姑娘是個孝順的孩子,一會兒都離不開母親呢,那就陪咱們說說話吧!」
「是極孝順。」薛氏神色平淡,「萱兒就先歇一會兒。」
這一小插曲很快過去,謝萱留在兩個太太身邊,而謝蕙和謝凌雲則隨著陳清、陳溪走出了廳堂。
一出廳堂,陳清彷彿變了個人一般,話也突然多了起來:「阿芸,我能叫你阿芸吧?我聽謝四太太就是這樣叫你的。你們在綏陽,平時都做什麼?綏陽有好玩兒的么……」
「我們平時?跟著夫子讀讀書、寫寫字,也學管賬和針線。綏陽好玩兒的……」謝凌雲心說最好玩兒的就是晚上練武了,要瞞著家人,不給人知道,可不大容易,但是這萬萬說不得。
想了一想,她續道:「綏陽好玩兒的很多啊,重陽登高,冬日賞雪,都是好玩兒的。你們從京城來,京城什麼最好玩兒?」
——以前小師叔教過她,與人談話時,最好以問句結束,好讓對方有話可答,不至於冷場。
然而陳清卻幽幽地嘆了口氣,十分悵然的模樣:「京城啊……罷了,不提京城了。我們現下不都來綏陽了么?」
謝凌雲點頭,她不過是隨口一問。老實說,她對爹爹念念不忘的京城,沒太大興趣。她一時倒也想不出旁的問句,遂不再發問。
陳清帶著謝家姐妹走走停停,直到陳家的花園。此刻已是九月,花園裡秋菊盛開,絲毫不顯頹態。
縣衙官邸小,也沒有這麼大的花園。謝凌雲已經看到謝蕙眼中的歡喜了。——謝蕙一向是喜歡花卉的。
謝蕙笑道:「這花兒開的挺好。」她蒼白的臉色因為歡喜而多了點紅暈,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你真覺得挺好?」陳清神色古怪,「這宅子雖大,可設計的一點都不精巧,也就個園子將就能看看,偏偏這園子里的花兒還這般俗氣,難得你還誇它好。」
「姐姐……」陳溪嗔怪,用手肘杵了杵姐姐的胳膊。
「啊——「陳清像是想到了什麼,嘻嘻一笑,一臉誠懇地道,「是我錯了,不會說話,該打,該打!」
謝蕙的臉騰的紅了,熱浪從臉頰一直燒到耳根,彷彿還帶著痛意。她生母早逝,自幼養在嫡母跟前,恪守本分,不多言,不妄語;雖然不大受人關注,但這樣被人當面羞辱還是頭一遭。
謝凌雲輕拍謝蕙的胳膊,看著陳清,一字一字道:「沒關係,知道錯了,下回改正就行。我二姐姐大人有大量,不會跟你計較的。」
陳清一噎,本欲嗆回去,但與謝凌雲目光相對后,她又息了這心思。
陳溪噗嗤一聲笑了。
瞪了妹妹一眼,陳清又轉向謝家姐妹,問道:「問句不該問的,兩位妹妹定親沒有?」
「啊?」謝凌雲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謝蕙。
「你——」謝蕙臉上紅雲褪去,瞬間血色全無。
閨閣少女平日里聽到「定親」之類的字眼,都要掩耳疾走。哪有人會大喇喇地問一句「你定親沒有?」謝蕙也曾跟著薛氏出去做客,因為是縣令家的千金,她們姐妹常常是受人追捧的。陳清一而再地出言不遜,讓她難以忍受。她扯了扯一臉懵懂的妹妹,準備離開。
陳清忽的笑了:「誒,不要生氣嘛!這兒又沒外人。看妹妹的反應,那是沒有定親了?唉,可惜了,我們家那幾個兄弟不是在京城有了婚約,就是先立業后成家的,不然,倒也算……」
「姐姐,不要亂說。」陳溪打斷了陳清的話。
陳清做恍然大悟狀:「也是,不管怎麼樣,母親都不會……縣令之女……」
她聲音含糊不清,謝凌雲卻聽得明白「不會讓陳家少爺娶縣令之女的」。她聽清但沒聽懂。什麼叫不會娶縣令之女?謝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啊!陳家辭官之後還是白身呢?這個陳姑娘在得意什麼?再者,她和謝蕙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陳清對她們說這些做什麼?是警告她們不要打陳家男兒的主意么?!小孩子的心思還真奇怪。
謝凌雲感受到了從謝蕙身上傳來的顫意,姐姐小手冰冷,雙目赤紅,身子也在發顫。她心裡一驚,暗暗將真氣灌入謝蕙體內,待謝蕙手心轉暖才停手。
謝蕙不知其中關竅,只道是妹妹給自己暖手。她心中暖流涌動,反握住妹妹的手,微微一笑。過得片刻,定下神來,才轉身對陳家姐妹道:「今日多謝款待,萬分感激。」她捏了捏妹妹的手,輕聲道:「咱們回去吧。」
「這就走了么?謝二小姐不看花了?」
謝蕙仿似沒有聽到,拉著妹妹,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她終於知道陳家姐妹莫名其妙的敵意來自哪裡了。真以為她們家弟兄人見人愛么?京城來的有什麼了不起?
疾行數十步后,謝蕙鼻尖冒汗,呼吸不穩,再看一邊的妹妹,小臉紅潤、呼吸均勻,毫無疲態,不由暗暗稱奇。
謝蕙停下腳步歇息,嘆道:「早知道她們瞧不起咱們,還不如不隨她們過來呢……」
「嗯,可能大姐姐就是這麼想的。」謝凌雲隨口說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謝蕙臉色變了幾變,她動動嘴唇,卻什麼都沒說。
——自從岳姨娘過世后,謝蕙一直跟著薛氏,與謝萱相處也只有在課堂上。謝萱平日里頗有長姐風範,可是謝蕙心裡對馮姨娘及其所齣子女不是沒有芥蒂。
姨娘過世時,她六歲,雖然年紀小,但也記事了。她清楚地記得,姨娘說是馮氏害了她。
這些她牢記在心,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嫡母和小妹。
謝蕙帶著妹妹回廳堂時,神色自若,絕口不提方才之事。謝凌雲瞧她一眼,也乖乖沒有開口。
也是,小孩子吵架,總不好向大人告狀,而且那些話也不方便說出口。不過,回去以後,她得告訴母親,陳家人並不歡迎她們。
她只能對自己說,爹爹出身侯門,是太子伴讀,被貶后還是一方父母官,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達官貴人吧?
進一步想,既然謝家是官宦人家,那麼有許多事情與她認知不符,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這般自我勸解寬慰了許久,她還是沒能完全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現象。不過再遇見奇怪的情況時,她會用一句「官宦人家不一樣」來為自己解惑。
是的,這輩子,她長在官宦人家,有爹娘,也有兩個異母的姐姐和一個異母的兄長。聽娘說,她同胞哥哥叫謝懷禮,遠在京城,不得相見。而異母的兄姊,倒是天天都能見著。
那兩個女娃娃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俱是玉雪可愛,聰明靈秀。
謝萱和謝蕙每天都要隨著她們的姨娘去向薛氏請安。有時謝凌雲在一旁,聽著她們說話就能睡著。她們說的不外乎是家長里短,胭脂水粉,怪沒意思的。
還不如練武。
可惜謝凌雲年歲小,筋骨未成,不能修習外家功夫。故此她只能有意識地調整呼吸,勤練內力。她記得師父說過,天辰派以內力見長,只要勤練不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雖然換了軀體,但師父的教誨,她片刻不曾忘懷。況且,她還身負大仇,不能懈怠。
在別人眼裡,這位芸姑娘是個極難得的乖巧懂事的姑娘,不吵不鬧。只有在有事時,她才象徵性地啊啊兩聲,吸引人的注意;模樣也越長越嬌美。若說不足之處,那就是安靜太過了,而且似乎還有些愚笨?
萱姑娘八個多月就能開口。而芸姑娘,都十一個月了,還沒說過話。
雖說十一個月還小,可是有謝萱在前面一對比,就顯得芸姑娘不大聰明了。
連謝律都曾很遺憾地對馮姨娘說:「阿芸似乎比萱兒要笨些。」
馮姨娘口中寬慰,心裡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太太生的那個,最好笨一些,再笨一些。這樣老爺就會更喜歡萱兒和懷信了。
謝凌雲的乳母劉媽媽頗為憂心,於無人處問薛氏:「太太,姑娘一直不說話,莫不是……」
薛氏心中一突,臉色卻是不變:「阿芸還不足一歲,怎麼就是一直不說話了?」
「太太說的是。」劉媽媽心知薛氏不愛聽這話,忙說道,「多教教就是了。三少爺那般聰明,芸姑娘自然也是極聰明的。有好多人兩歲還不會說呢。」
她口中的三少爺是薛氏的長子謝懷禮,自幼聰慧。想到遠在京城的長子,薛氏眼神微黯,她都兩年沒見過兒子了,也不知他在京城過得如何。
「請大夫來給姑娘看看吧。」薛氏道,「這樣也不是個事兒。」
「是,是。」劉媽媽應著,領命而去。
此刻,謝凌雲還不知道她的不說話,已經讓薛氏發了愁。
——最初她能說話時,覺得太早,唯恐嚇著了父母,又不想多生事端,就一直沒開口。後來她一心想練內力,便把此事暫時擱置到了腦後。
直到鬚髮潔白的老大夫切切她的脈搏,摸摸她的喉頭,十分鄭重地說「小姐身子康健,並非不能言」時,謝凌雲才恍然:哦,原來阿娘以為我不會說話。
細細算了算,她快一歲了,可能是該學說話了。
於是,在大夫走後,謝凌雲就沖薛氏笑笑:「阿娘——」
薛氏先是一怔,繼而眼中淚花閃爍,她一把抱過女兒:「阿芸,好阿芸,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謝凌雲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歡喜,老老實實地繼續喚道:「阿娘,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