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少年
他輕聲道:「你把手放下吧,我沒要看你的手。」
「啊?」謝凌雲不明所以,卻依言收回了手,「吶,不管你看不看,反正我身上乾乾的,半點水漬也沒有。你方才沒看清楚,可不要出去亂說話。你看我這個樣子,說我會妖術?可能嗎?會有人信嗎?」
——她也想過故技重施,將其打暈獨自離去,但是她並不清楚此人看到了多少。若是能讓他相信確實是自己看錯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蘇姓少年卻倏忽轉到了她面前,從上到下細細打量著她,半晌方緩緩搖頭:「確實不像。可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謝凌雲聽他第一句話時,暗喜,繼而一怔,他倒不算好騙。
少年沉吟片刻,又道:「不是妖術,難道是武功?真的會飛檐走壁?也不對啊,我見過宮中侍衛,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也絕沒有像你這般翩若驚……」
他聲音極低,可謝凌雲聽得清楚。「武功」兩字讓她心跳加快了兩分,只當他是能識武之人,但很快因為他接下來的話,她又恢復了平靜。她指著不遠處的假山道:「你方才躲在那裡?」
「什麼?」少年錯愕。
「你跟我來。」謝凌雲本要去扯他手臂,然而剛一伸手,就意識到此舉不妥,迅速收回手,率先向假山走去。聽著身後的腳步聲,她放緩了步伐。
於假山後站定,她看向蘇姓少年:「吶,你是躲在這兒吧?這兒離湖邊不算太近啊。陽光又挺好,晃得人眼都花了,你確定你沒有看錯?」
身高差距有點大,她乾脆仰起臉直視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好的緣故,她看見他的臉,一點點,一點點紅了,她心中覺得好笑,又不能真的笑出聲來,只能更加專註地看著他。
「可,可能是我看錯了吧。」他結結巴巴扔下這麼一句話,轉身就走。
他這突然的舉動教謝凌雲不解,不過她念頭轉的飛快,嗯,看來他也被她說服了。
也是,一般人誰會往妖術上想?他定然是順著孫婉柔的思路說了。
很好,這結果她很滿意。
然而蘇姓少年行了數步后,又突然停下來,轉過了身,對仍站在原地的她說道:「我冒昧說一句,你還是到人多的地方去吧。這裡沒什麼人,不大安全。還有……」他頓了一頓,續道;「我不會說出去。」
謝凌雲沒想到他轉身是為了說這些,她點點頭,從善如流:「你說的是,我這就去找我姐姐。」
可那少年竟還站在原地,良久才道:「我叫蘇鄴。」
他聲音不大,但謝凌雲聽得清楚,她「嗯」了一聲,應道:「哦,原來是蘇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我這就……走了。」
謝凌雲呆了一呆,旋即醒悟,鄭重道:「既如此,那就後會有期了。」她心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用在這裡並不合適。
蘇鄴臉上的神情究竟是什麼意思,謝凌雲猜不出來,只聽他又重複了一句:「我不會告訴別人。」這才迅速轉身,大步離去。
在謝凌雲看來,此人莫名其妙,僅在孫婉柔之下。不過既然他多次強調,不會外說,那麼他怎麼想,也不大要緊了。
再者,即使真說出去,誰會相信呢?——她不用杞人憂天。
謝凌雲心思轉了幾轉,不過數息間,便將此事暫時拋到了腦後。她記得交卷時,豫章長公主吩咐過,須還到原地聽結果。她在此耽擱的時候也不短了,不能再滯留了,遂匆匆忙忙沿原路回去。
她記路記的熟,走路也快,不多時就回到了原地。
謝蕙遠遠瞧見她,便沖她招手,嗔道:「阿芸,你去哪裡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可擔心死了。」
謝芷亦道:「是啊,你不知道我們會擔心的么?也不打聲招呼就亂跑。」
「我就隨處走了走,走的遠了些,讓姐姐擔心了,對不住。」謝凌雲道,她環顧四周,「大姐姐,不是,五姐姐呢?」
謝蕙道:「不知道,大約是和那孫小姐在一起吧。」
謝凌雲點一點頭,沒再說話。
她回來的時機正好,才和姐姐說了一會兒話,長公主就被丫鬟們簇擁著過來了。不同於上次露面時,這回長公主眉心微蹙,似是心中鬱郁。
眾人忙站起施禮。
長公主道:「我同幾位女官認真研讀了各位的詩作,均有可取之處。雖說文無第一,但今日既是詩會,自是要分出個名次來的。當然,名次好壞不要緊。大家聚在一起,作詩玩笑,只為一樂罷了。若是只看重名次,那就落了下乘了……」
眾人皆點頭稱是。謝凌雲瞧一瞧謝蕙,見她正緊緊揪著絲帕,顯然頗為緊張。看見她這模樣,謝凌雲不免想起自己在紙張上多添的那一筆,竟然也有些不大鎮定了。
長公主慢慢公布結果。唐詩雨不出意外拔得頭籌,然而這第二名卻令眾人大吃一驚了。當長公主緩緩說出謝萱的名字時,現場有小小的騷動。
謝凌雲耳聰目明,聽見她們小聲議論:「那是誰?」「謝家老幾?」「綏陽來的?」
謝萱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長公主面前,施了一禮,從長公主手裡接過彩頭,輕聲道謝,復又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舉一動,落落大方。她笑得極為溫婉,然而籠在袖中的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也不知自己是興奮多一些,還是遺憾多一些。她做足了準備,還沒能比過唐詩雨,這難免讓她惱恨。但是,能力壓眾人,奪得第二,也算是不負她一番苦心了。她記的那些詩詞終是派上用場。可惜長公主欣賞水平有限,或是太過偏心,竟還是推崇唐詩雨多一些。
第三是謝凌雲沒聽說過的焦小姐,看著有點怯懦,論風采,不及謝萱。
豫章長公主只公布了前三名,其餘眾人,她略略誇讚了幾句,俱點出其詩作的長處,也含蓄提了不足。
謝凌雲越聽越覺得有趣,本來她還猜想長公主是不是附庸風雅,但是聽長公主點評,見解獨到,確實是有一定造詣的。
一時詩會未散,眾人三三兩兩討論詩作。豫章長公主卻沖謝凌雲招手,喚她上前。
謝凌雲詫異,依言前去,施禮問道:「長公主有什麼吩咐么?」
「這是你的?」長公主指一指手上的紙卷。
謝凌雲瞥一眼,點一點頭:「是我的。」想到自己的塗鴉,她臉色微紅。
「畫的是什麼?」長公主溫聲問道。
「是山。」謝凌雲答道,天辰派在山上,她畫的是山。想了一想,她又補充道:「回長公主話,是山。」
——她記得,按規矩,是該這麼回話。
誰知長公主卻笑了:「我聽說你以前在綏陽,這是綏陽的山?」
謝凌雲搖頭:「不是。」
長公主挑一挑眉,並未再問。她將紙卷放在一邊,和顏悅色:「你是叫阿芸,對吧?」
謝凌雲點頭。
「你同婉柔相熟嗎?」
「孫小姐?」謝凌雲心下一凜,慢慢地道,「也不算熟。在公主府外面見過一次,在公主府里也說過一回話。她說長公主尋我有事,就把我帶到了湖邊……」
「是嗎?」長公主的聲音並不大,可話語的上跳讓她的語氣莫名多了絲凌厲,「我聽說,你嫉恨於她,將她推下了河?」
「長公主聽誰說的?」謝凌雲訝然,「我好端端的,推她做什麼?」
是誰?孫婉柔還是蘇鄴?
「果真不是你?」
謝凌雲認真搖頭:「當然不是我。」頓了一頓,她又道:「不過,她說長公主找我有事,也沒說什麼事。您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么?」
豫章長公主沉默了片刻,方擺了擺手:「罷了,我知道了,你先過去吧。」
——前不久孫婉柔哭著向她告狀,說是謝芸將她推到了湖裡。長公主命人給她換上乾淨衣衫,又讓人準備熱水薑湯,好一通安撫后,才詳細詢問。孫婉柔的話雖前後矛盾,但是長公主細一思索,就猜出了大概。
長公主知道是孫婉柔害人不成反被害,但是她甚是好奇。謝芸是如何做到的?她看了謝芸所寫的詩,平平無奇,然而這丫頭竟在詩旁添了幾筆,畫出山峰。這就讓人眼前一亮,印象頗深了。
她琢磨著此女可能極有城府,是蠅營狗苟之輩。——她知道,不少人猜測,她此番辦詩會是為了給兒子挑選兒媳婦。
然而問了幾句話發現,謝芸有點呆,有點木。是城府太深還是單純憨直?善於識人的豫章長公主迷惑了。
謝凌雲施禮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也不知道長公主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她。她有些懊惱,出一次門惹上這許多事。
——豫章長公主將謝芸單獨叫過去說話,落在有心人眼裡,意義可就不一樣了。
謝蕙第一個問:「阿芸,長公主叫你做什麼?」
事實不方便告訴姐姐,謝凌雲含糊道:「不做什麼,就問了問我寫的詩。」
謝蕙只「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她能察覺出來阿芸在有意隱瞞,她能理解,但仍感到些微不快。
謝萱摸了摸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鐲,這是長公主給的彩頭。就在半刻鐘前,她還為得到長公主的青睞而興奮。但現下這興奮因為她的妹妹一掃而光。
她知道謝芸不會作詩,但她不知道不會作詩的謝芸還能使長公主另眼相待。為什麼呢?憑什麼呢?明明她的詩要比謝芸的強很多啊。難道後世名家之作還比不過謝芸的隨手寫就么?
旁邊人的議論亂糟糟的,她再也聽不到了。她腦海里反覆迴響的只有兩個字「謝芸」。
過得許久,她才平靜下來,眼神複雜,看向謝芸。想起一事後,她竟面色蒼白。
孫婉柔之前問她哪裡安靜,她回答說湖畔。她不清楚孫婉柔要做什麼,但是她隱隱能猜出來,以孫婉柔的性子,不會是什麼好事。——孫婉柔沒再回來,她只聽孫婉柔的丫鬟說,自家小姐失足落水,去休息了。
她想,孫婉柔肯定不會自己去跳湖。那麼,在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種強烈的直覺,此事與謝芸有關。——今日得罪孫婉柔的,可只有謝芸一個啊。
謝萱若有若無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謝凌雲覺得不大自在。於是,當謝萱再次看過來時,她直直地迎上了姐姐的視線。
然而,謝萱並不與她對視,兩人視線交匯,她就飛快轉頭看向別處。
這般偷偷摸摸,教謝凌雲很不喜歡。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偷偷摸摸做什麼?難道真的心裡有鬼?
詩會散后,就有人告辭離去了。謝家姐妹略坐了一坐,也未久留。
仍如來時一般,謝萱與謝芷一同,謝凌雲與謝蕙一道。
不同於來時的期待不安,在回去的馬車上,謝蕙一直秀眉緊蹙,間或還嘆息兩聲。
謝凌雲忙問:「姐姐不開心么?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謝蕙搖頭,勉強一笑:「沒有,誰又能欺負得了我?」她不開心,只是對自己失望罷了。
她到底是不如姐姐妹妹。
謝凌雲認真道:「誰若欺負你,你無需瞞著,告訴我就是。我會幫你。」
謝蕙一笑,輕輕摸了摸妹妹的頭髮:「沒人欺負我,真的。」
——瞧,阿芸總是這般,像是會永遠護著她一樣。讓她連嫉妒的情緒都不能有。
馬車慢慢地行著,謝蕙突然記起一事,問道:「對了,阿芸,你的冪籬呢?」初時她以為是落在車裡了,可是車上並沒有啊。——謝凌雲扔冪籬時動作太快,閉上眼睛不敢看的謝蕙並不知道妹妹當時做了什麼。
謝凌雲呆了一呆,慢吞吞道:「不知道,丟了吧。」
「丟了?這怎麼能丟?」謝蕙急道,「這也算是女子的私物,丟了,給人撿去,若知道是你的,你的名聲還要不要?」
謝凌雲搖頭:「不會有人撿去,也不會知道是我丟的。」
那冪籬可是生生嵌在了馬頭上,誰會撿去要呢?
謝蕙看不得妹妹這諸事不在意的態度,伸出手指,重重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嗔道:「你啊,讓我說什麼好。回去母親問起,可別讓我給你遮掩!」
謝凌雲嘻嘻一笑,拉了姐姐的手,笑道:「不會的,阿娘那麼忙,哪裡會記得此事?只要姐姐不說,阿娘肯定不會問的。」
謝蕙一尋思,確實如此。回京后,薛氏比之前更忙碌了,對兒女們雖也關心,但的確是管得不那麼嚴了。
回府之後,薛氏果然未想起冪籬,只問女兒在公主府可還好,有沒有惹事,有沒有什麼趣聞。
謝凌雲有心讓阿娘高興,對於意外狀況絕口不提,只揀了有意思的說給阿娘聽。她還特意提到她作詩時,不大會做,胡亂謅了幾句,覺得不好看,又順手添了幾筆,結果引來長公主的問話。
薛氏聽后哭笑不得,這真是阿芸會做出來的事,也不知整日里都在想些什麼。
一旁的謝蕙心中一動,原來長公主叫阿芸過去,竟是為了此事么?像是壓在胸口的石頭被人挪走,她的心情一下子輕快起來,也淺笑吟吟打趣了幾句。
薛氏想著女兒外出一天,肯定累了,也就沒多留她,趕緊讓她們自行休息。
一夜無話。
然而翌日,謝家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