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夫子
他因太子之故被貶綏陽已有六載,多方運作,卻毫無升遷的跡象,甚至連調任都不曾。回京更是遙遙無期。
他來綏陽的第二年,有了懷信。這個自小在他身邊的孩子,跟他感情深厚,遠非留在京城的長子所能比。
——當然,不是說他不重視嫡子,只是不如他與次子那般親厚罷了。
懷信是個好孩子,人又聰明,可惜就虧在了出身上。若是記在薛氏名下,豈不比養在馮姨娘身邊強上很多?
謝律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正要細說,卻一眼瞥見妻子臉色不對。妻子驀然變冷的神色讓他生生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只輕聲問了一句:「琬琬覺著怎樣?」
薛氏的神情早就恢復了正常,彷彿剛才的失態是謝律的錯覺。她慈愛地摸著女兒的臉頰,好似沒聽懂丈夫的話:「什麼現成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咱們阿芸,是個姑娘,什麼時候變成兒子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謝凌雲忙出聲表示自己的存在:「爹爹,阿娘……」
「嗯。」謝律應著,女兒這一打岔,他也不好再提方才的事。干坐著有點尷尬,他便探了探身,去摸女兒軟軟的頭髮。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原本放在女兒頭上的手滑落到了妻子手背上。
薛琬的手光滑溫熱,謝律不由得心中一盪。他傾身靠向妻子,聲音低沉曖昧:「阿芸也一歲了,我們該給她添個弟弟了……」
窩在母親懷裡的謝凌雲愣了一愣,繼而尷尬襲來。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小手抱住了母親的脖頸:「阿娘……」
薛氏莞爾一笑,眼波流轉,口中卻道:「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兒來……」
「嗯?」謝律挑眉,妻子此刻提起,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什麼事?」
「是萱姑娘,說是今兒身上不好。相公不去看看?」
「萱兒?」謝律皺眉,想到大女兒白生生的小臉,他的那點旖旎心思瞬間煙消雲散,「那我去看看吧。」
他本欲起身離去,眼光微轉,見妻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想,他得說些什麼再走,他笑道:「你這做母親的,倒比我更疼她些。也罷,就去轉一圈吧。這孩子聰明心細,若知道了不去看她,恐怕她是不依的。」
薛氏只是笑:「相公但去無妨。」
謝律這才離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凌雲很奇怪,看起來恩愛的父母,為什麼相處得這般奇怪?
略一思索,她心中就有了答案。父親與母親之間尚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畸形的關係怎會不奇怪?
母親只有父親一個,父親卻不止母親一人。
謝凌雲望著這輩子的母親,心裡酸酸的,她知道,這種情緒是心疼。
薛氏抱著女兒,輕聲道:「阿芸,娘只希望,你和你哥哥能好好的。你哥在京城,有你祖父祖母護著,會過得很好吧?」
謝凌雲大力點頭:「嗯嗯。」
有濕熱的液體落在她臉上,她又驚又怕:「阿娘,阿娘,不哭……」
她心裡惶恐,若是薛氏委屈,等她再大一些,就帶母親離開此地。
薛氏摸了摸她的頭頂,聲音溫柔:「娘不哭,娘有阿芸呢。」
謝凌雲不說話,她要練好武功,去報仇,去光大天辰派,也要保護母親。
今日薛氏原本興緻極高,直到她看到懷禮送來的信。想到不能相見的長子,她自是難受。想到那四年,丈夫被貶,她獨自一人,上敬公婆,下養幼子,還要與應對妯娌小姑。種種艱辛,只能自己一個人扛。而丈夫卻接連多了三個庶齣子女,她更覺得窩火。
然而她不能哭,不能鬧。世情還要求她要將那三個孩子視如己出。她連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親自照顧,為什麼將旁人的孩子當成骨肉?
今夜丈夫的提議她不是不懂,但她絕對不會答應。謝懷信由謝律親自教養,日常用度幾乎要與嫡出比肩。若真記在了她名下,將來這府里哪還有禮兒的立足之地?
況且,她自己有親生的兒子,沒必要搶別人的。謝懷信都五歲了,也記事了。這事,她是不會做的。
謝律借著月光走向西跨院。十月初的夜裡,冷颼颼的。他走得快,很快就見到了西跨院的燈光。
他心中一暖,加快了腳步。
馮姨娘正在委屈,萬沒想到謝律此刻會過來,她又是歡喜又是得意,聲音比平時更軟了幾分:「老爺……」
謝律擺了擺手,一臉關切:「萱兒怎麼樣了?可請了大夫?」
「她累了,歇著了。這丫頭,心裡頭有事呢。」馮姨娘忙捧了茶過來。
「哦?」謝律失笑,「她心裡頭能有什麼事兒?」
「看見芸姑娘抓周唄,她那時候小,也沒……」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謝律皺眉打斷了馮姨娘的話,「她那時才一歲,能記得什麼?抓周這種事,又不能補上。」
馮姨娘美貌溫柔,偏偏因為出身所限,顯得太小家子氣。這一點,她遠不如薛氏。
馮姨娘更委屈了,不敢大聲反駁,只能小聲道:「蕙姑娘也有,就萱兒沒有……」
謝蕙周歲時,薛氏剛從京城過來,就下帖子請了幾位太太。謝蕙的抓周儀式雖然比不得謝芸的隆重,但也頗為熱鬧了。
謝律聽見馮姨娘的話,不免又想起初到綏陽的不易。若不是念及謝萱真的受了委屈,他都要出聲呵斥馮姨娘了。
他剛擰了眉,卻見萱兒走了過來。可能是剛睡醒,臉紅撲撲的,頭髮也有些亂。他慈愛地道:「怎麼不去歇著?起來做什麼?」
「聽見父親的聲音,萱兒就過來了。」謝萱眼中滿是孺慕之情。
這眼神看得謝律舒坦極了。三個女兒,這一個最得他心。畢竟是他第一個女兒。
「父親,萱兒方才做了個夢。」謝萱奶聲奶氣,神情卻十分鄭重。
「哦?」
「萱兒夢到,哥哥讀書中了狀元,咱們還去了京城呢……」
回京城是謝律這幾年來最想做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小小年紀,也知道什麼是狀元?」
「讀書好,文章做的好,就能中狀元,當大官!」謝萱仰著臉,繼而又怯怯地道,「父親,哥哥能中狀元吧?」
謝律笑了一笑,心說童言童語,倒也質樸可愛。
謝萱又道:「父親在家的時候,每天都教哥哥讀書,哥哥肯定能中狀元。」
謝律心裡一動,在家的時候?看來,是時候給信兒找一個正式的夫子了。
「萱兒也想讀書呢。」謝萱忽然說道。
謝律笑了:「你又不考狀元,讀什麼書?」
是啊,她又不考狀元,讀什麼書?謝萱心中酸澀,她努力睜大眼睛,生怕眼淚掉下來,口中說道:「讀書使人明理。」
她不要做別人眼裡的草包。
女兒倔強而認真的樣子,惹人憐愛。謝律笑道:「好,也給你找個女夫子。」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是不是?
終於等到了這句話,謝萱心頭巨石落地,她長長舒了口氣,誰又比誰差到哪裡去了?
給謝懷信找夫子是挺容易,很快就尋了一位姓呂的舉人。這位呂夫子也曾入仕,但性情耿介,沒幾天就掛印離去,做了教書先生。謝家給的束脩豐厚,態度又誠懇,他便答應做謝懷信的開蒙夫子。
但謝萱的夫子就不大好找了。謝律請薛氏幫忙,他也不說是給謝萱找,只說先找著,給阿芸備著。
他們夫妻多年,他的心思,薛氏豈會看不出來?然而,他既然如此說了,薛氏便也就順水推舟:「那我留意著就是了,阿芸還小呢,不急,慢慢找。要找個好點的。」
不過她心裡清楚,她身為嫡母,庶女的教養問題,自然是要上心的。
謝律一噎,也不好再反口,只能一笑,說道:「先找著吧。」
薛氏應承下來,但很快,她就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心神。
京城遙遠,給京城各親眷家的年禮都得提前備著。來往官員上下級的禮品,也該準備了。
只有謝凌雲不大明白,她才一歲,就要請師父了么?
上輩子,她六歲才開始習武啊。
官家小姐果真與江湖中人不同。
看來,她得再努力一些了。趕緊長大,趕緊習武。
於是,劉媽媽發現,芸姑娘吃的似乎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