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重逢
我就想試一試謝凌雲呆愣半晌,紅霞布滿臉頰。太羞人了,請大夫來竟是因為她吃得多!
她有點委屈,明明也不算很多嘛!
她每天走路調息,本就餓得快。難道非要像貓一樣的飯量才算正常么?
官家小姐也不易做。
不過,既然大夫這樣說了,以後稍微注意一下就是了。
雖然謝凌雲一心長大,但成長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日子也得一天天數著過,並不能像師兄講故事那樣,一眨眼就到了多少年後。
第二年開春后,謝凌雲已經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自己吃飯。
她很高興,當然,她的父母也發覺她長大了,尤其是她的父親。
謝律多次有意無意提起該給女兒找夫子了。
薛氏點頭:"是,正留意著呢。"
謝凌雲不解:"大姐姐和二姐姐也都找夫子了么?"
她原以為謝萱和謝蕙都如是,可是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兒,兩個姐姐都沒有啊。
謝律瞧了妻子一眼,卻對女兒道:"你與你兩個姐姐不同,你是嫡女。"
謝凌雲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嫡女這個說法,她心念微動,瞬時瞭然:大約這就是劉媽媽說的太太養的。
她想起在天辰派時,內門弟子和外門弟子的不同,似乎有點明白,卻又覺得不該如此類比。但一時之間,她竟想不到更好的。
薛氏心中冷笑,面上卻分毫不顯:"話雖如此,可她們到底要叫我一聲母親的。你這做父親的,可以不公,我這做母親的,卻不能不慈了。都是謝家的女兒,是該好生教導,總不能她們回京后,被螢螢她們比了下去。只是綏陽地偏,不如京城,才女本就少,有賢德的才女更是少見,夫子並不好找。"
螢螢是謝律大哥謝德的長女,算是京中貴女典範。
謝律想想果然如此,也不管當著女兒的面了,當即作了一揖:"琬琬,你真是我的賢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凌雲目瞪口呆:等等,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她好像不大明白父母的相處之道啊。
上輩子她沒見過親生父母,不知道他們怎麼相處,但她也接觸過夫妻,她總覺得夫妻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思來想去,她只能用一句官宦人家與江湖不同來為自己解惑。
然而綏陽女夫子真的難找,遠不比京城。六月份的時候,薛氏找到了一個姓陳的夫子。可惜謝律看了那陳夫子一眼,覺得她舉止輕浮,不堪為人師,就借故辭了她。薛氏只得再重新找起。
謝律公事繁忙,也只有在看到長女時,才會想起此事,旁敲側擊催一催薛氏。
薛氏也有點慌了,只得道:「不如先不找女夫子,年老的老夫子也是有的。左右姑娘們年紀都還小,不用避諱。」
謝律不悅:「這怎麼行?遲些不要緊,一定要是個女夫子,要有才學,要有好的德行。咱們是請夫子的,可不能什麼不三不四的都請來。」
他都答應萱兒了,豈可失信?而且萱兒聰慧,不能讓庸師誤了她。
薛氏只能繼續託人去找。可惜,女子讀書的少,才德兼備的,大多家境優渥,不願做人西席。
九月,合適的女夫子還沒找到,謝凌雲先收到了京城舅家送來的小弓箭和小馬駒。
謝家舅舅還附了封信,說是駿馬生了小馬駒,送給外甥女,提前當作是生辰賀禮。
這小馬駒是派專人送來的,一路頗為不易。
然而薛氏卻哭笑不得,她這個哥哥,行事還是這麼古怪。哪有給女孩子刀劍馬駒的?
聽說是送給自己的,謝凌雲高興極了。上輩子她一直想一人一馬一劍行走江湖。這位舅舅也是江湖中人么?卻不知是何門何派?
她問母親:「阿娘,舅舅是江湖人嗎?」
薛氏微怔,不知女兒從哪裡聽到的江湖的說法,笑道:「他倒是想在江湖,可惜身居廟堂,有心無力。」
那就不是江湖人了?她有點失望。真奇怪,她出生也快兩年了,怎麼一個會武功的都沒看到?以前不是說有些不入流的學武之人,會給人做護院么?怎麼謝家的護院沒有一個會武的?
她有心想問問母親,但是直覺告訴她,母親這樣的柔弱婦人,不會高興聽見打打殺殺的。還是不讓她擔心好了。
反正練武的事,她可以偷著來。天辰派的內功心法,武術招式,她早爛熟於心。
薛氏在給兄長的答謝信里,提到了女夫子難尋一事,請兄長幫忙留意,然而卻如石沉大海。
事情到了年底,方有轉機。有位跟薛氏交好的夫人給她推薦了一位寧夫子。
據說這位寧夫子原也是大家閨秀,是本地有名的才女。可惜尚未出嫁,未婚夫婿就病逝了。她沒有再嫁,依兄長而居。因與嫂嫂不睦,這才決定去大戶人家做女夫子。
薛氏請她來,還費了好一番功夫。年關將至,雙方商議,等來了年開了春,再正式開始授徒。
二月初,謝凌雲終於見到了這位寧夫子。當初講明是要教導謝家的三個姑娘,所以姐妹三人一起行了拜師禮。
謝凌雲跟著兩個姐姐,像模像樣的行禮。所幸在旁人眼中,她年齡實在太小,縱然有失禮之處,也只是一笑,並不在意。
她看一眼兩個姐姐。她們看起來頗為緊張的樣子。她摸了摸自己手心,哦,也是一手的汗。
寧夫子二十七八的年紀,容長臉,衣服素凈。她面無表情端坐在上方,受了她們三人的禮后,方道:「今日是拜師,三姑娘年紀還小,讀書學規矩的事情不急在一時,日後不必天天過來。」
謝凌雲聽她聲音清冷,面容肅穆,頗有高手之風。雖然觀其舉止,不像是有內力在身的,但仍是十分恭敬,應道:「是。」
她忘了她現下的模樣,還是不足三歲的娃娃。寧夫子見她童稚的臉上顯露出鄭重的神情,先是一愣,繼而面露笑意,聲音也放柔了:「不過,你今天既然來了,可以先聽一會兒。不準吵鬧,不然夫子可是要打手心的。」
寧夫子了解謝家的基本情況,知道這個最小的女娃娃是正室所出。雖然明面上說請她主要是為了教導這三姑娘,可看著小姑娘的年紀,只怕那一天還遠著呢。那邊坐著的兩個小姑娘才是她真正的學生。
她心說這一家也有趣。
謝凌雲連忙應了,和兩個姐姐一起,端正坐著。
「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夫子。今日,我不教別的,只教你們四個字。這第一個字,是忠。一百二十年前,我大齊高祖皇帝……」
謝萱暗道,寧夫子果真與旁人不同。別人都是教導恭順、聽話,她教的第一個字竟然是忠。
正想著,忽聽咕咚一聲,竟是芸姑娘連人帶椅摔倒了。
謝萱還在發愣,劉媽媽早快步上前,扶了謝凌雲起來,連聲道:「姑娘,姑娘!」
今日老爺說三個姑娘一起拜師時,劉媽媽就不大樂意,萱姑娘和蕙姑娘倒也罷了,芸姑娘才兩歲多,學什麼規矩?
她就是不放心,才非要陪著芸姑娘拜師。這不,果然出事了吧?
劉媽媽見芸姑娘雙目緊閉,待要去掐其人中,謝凌雲卻悠悠然醒了過來。
寧夫子也有點不安,她方才不過是說了本朝高祖皇帝的事迹,可是有什麼不妥?
謝凌雲扶著劉媽媽的手站起來,輕聲道:「我沒事。」
寧夫子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三姑娘如果身子不適,就先回去吧。你年紀小,不必日日到此……」
「大齊,高祖?」謝凌雲望著寧夫子。
寧夫子愕然。
謝凌雲繼續問道:「不是大興?」
寧夫子尚未回答,謝萱早忍不住笑出聲來。
夜裡,謝懷信就坐在書房裡,做出一副用功的姿態。
給他送雞湯的馮姨娘陪著笑,小心翼翼地問:「信兒,你這群朋友當中,有沒有家裡條件不錯還沒娶親的?」
謝懷信皺眉,沒好氣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看你妹妹也十四歲了,薛氏不慈,不給你妹妹留意婚事。娘又出不去門,外面什麼都不知道。也只有你,常在外走動,又有見識。我兒這般優秀,朋友多半也都是好的,把你妹妹嫁過去,不正好么?」馮姨娘對這個兒子非常喜愛,甚至隱隱有些害怕他。
姨娘話里的奉承聽的謝懷信心情舒暢,雖然不贊成她的想法,但還是讚許地點了點頭,清清嗓子,說道:「這事兒你不要亂出主意,妹妹樣樣出色,那群人里沒有配得上妹妹的,我先看著吧。」
「可你妹妹畢竟是庶出……」馮姨娘小聲道。
謝懷信的臉色猛地變了:「我說了不要你管!我們庶出,還不是因為你!」
馮姨娘身子一顫,不由後退了幾步,嘴唇動了幾動,囁嚅道:「我,我……」
擺了擺手,謝懷信沒好氣道:「你先回去吧,我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
擔心和恐懼到底是恐懼佔了上風,馮姨娘扔下一句:「你好生歇著」便匆匆離去。
謝懷信有些懊惱,心說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否則不至於這般失態。
憑什麼薛氏萬般如意,而他們三人就不能?他不能讓薛氏好過。
次日,謝凌雲和謝蕙下學歸來,途中遇上了謝懷信。
謝懷信招手,神秘地道:「三妹妹過來,哥哥有話跟你說。」
「五哥哥請講。」謝凌雲上前,謝蕙則面無表情避開了。
謝懷信不理會謝蕙,只壓低了聲音道:「昨日咱們作詩,三妹妹怎麼不來?」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哥哥挑了首好的,給妹妹瞧瞧。」說著從袖筒中取出摺疊的方方正正的一張紙來。
「妹妹瞧瞧,絕對的言之有物,志向遠大……」
謝凌雲有些好奇,就著他的手暼了一眼:「他的字不好看。」
「不好看?這可是柳體,法度森嚴,怎麼會不好看?」謝懷信急了。
「就是不大好看啊。」謝凌雲認真道,「而且他這不是柳體。」柳體字她也描摹過,不是這麼一回事兒。「二姐姐還在等我呢,我先過去了。」
她展顏一笑,快步向謝蕙走去。
謝凌雲的事情,謝蕙從不多問,更何況還與謝懷信有關。她只淡淡一笑,加快了腳步。兩人一起回薛氏的院子。
薛氏一見她們,照例笑吟吟地問她們,餓不餓、累不累、夫子講的可都能聽懂之類。兩人一一答了。謝凌雲問道:「阿娘,五哥哥剛才來做什麼?」
謝蕙也好奇,聽薛氏道:「他能有什麼事?說是二十八的廟會,他想陪你們姐妹三個去轉轉。」
「真的?」謝凌雲來了興緻,「他當真這麼說?」她知道此地規矩嚴苛,女子外出艱難,得有父兄陪著。她這十年出門的次數寥寥無幾。——聽阿娘說,京城大戶人家的閨女出門還得坐馬車,戴冪籬呢。
「阿芸想去?」薛氏看出了女兒眼中的嚮往。
「當然。」謝凌雲眼睛滴溜溜直轉,「不過阿娘要是不同意,那女兒就不去了。」能出門當然好,但若因此讓阿娘不快,那就沒意思了。
謝蕙低頭,心裡琢磨謝懷信到底打什麼主意。莫非是想讓謝萱跟誰見面,怕太太不允許,就拉她們兩個做掩護?
薛氏跟她的猜測差不多,馮姨娘迫切希望謝萱早點定親,還不止一次暗示謝懷信的好友就挺好。多半是這回有了人選,想要謝萱私下見見。
對謝萱的婚事,薛氏一直很頭疼。綏陽縣人不少,可跟謝萱相配的還真不多。好聽點說是候府千金,說不好聽的也就是個縣令的庶女。跟陳家聯姻無望后,薛氏想著不行找個有功名的讀書人算了。
既然他們有其他想法,就隨他們去。只要不出格,她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想去就去吧。」薛氏摸了摸女兒的頭,心裡暗暗擔憂,再過兩年,阿芸也該議親了,「到時候跟著你二姐姐,不要亂動。」
謝蕙連忙起身,說會照顧妹妹。她捏了捏手裡的帕子,當然,她也會很留意姐姐。
又兩日,陳家再次遞了帖子邀薛氏母女去做客。薛氏十分客氣地拒絕了,說家中諸事繁忙,抽不開身,擇日再約。
笑話,陳家瞧不上她們,她們何必巴巴地去惹人嫌惡呢?
薛氏和謝蕙都以為謝懷信主張的廟會之行是為了謝萱,而謝萱自己卻並不知情。謝懷信跟她提時,只含糊說要帶她散心云云。
現在的謝懷信好太多了,沒有染上那些臭毛病。謝萱不想違逆他的意思,就點頭應允了。——她不想太過特殊,她要把存在感降的低些再低些。
兄妹四人想法不同,但是對這即將到來的廟會之行全無排斥之意,還隱隱有些期待。
謝律也贊成,還誇讚兒子頗有兄長之風,額外賞給兒子一方硯台。
面對父親的賞賜,謝懷信習以為常。不過還是一派歡喜模樣,讓父親更加高興。
這幾日,他已經跟孫九打了招呼,說是妹妹看了那首詩,覺得甚好,有意結識,約在廟會當日相見。他還特意叮囑了孫九,說那妹妹雖然年紀小,卻是正頭太太生的,難得的絕色,暗示孫九把握好機會。
孫九的家世在那幫公子哥兒里,屬於末流,人又有些呆。大傢伙兒平日里不大瞧得上他。他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兒落在自己身上。還是謝懷信拍著胸脯保證,他才信了,難道說真是看上了他這渾身的才華,對他傾心?
這可真跟話本子里寫的一樣啊!接下來他是不是就要跟縣令家的小姐定情,然後趕考,高中狀元?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興奮得睡不著的他越發期待與佳人的相見了。
岳姨娘的事,薛氏還記得清楚。
又兩日,馮姨娘身體不適,請了常來看病的祝大夫給開藥方。
馮姨娘對旁人不放心,教兒子懷信親自去藥房抓藥,還特意叮囑兒子,她前幾日,不小心撞到桌子上,身上青了一大片,問問藥房的大夫需要什麼葯,帶回來一些。
謝懷信挑了挑眉,拿著藥方離去。
取了葯后,馮姨娘也開始日日讓人在廚房守著葯爐煎藥。有時,她還會親自去看看丫鬟是否偷懶。
謝家的廚房這下有兩個爐子煎藥,一個是太太的安胎藥,一個是馮姨娘治病的葯。
聽說馮姨娘也每日煎藥,謝蕙思索了許久,終是悄悄去找了薛氏,說道:「母親提防些,當初我姨娘就是……」
說起早逝的岳姨娘,她心中黯然。
薛氏輕輕拍拍謝蕙的背:「蕙兒放心,我心裡有數。」
其實自馮姨娘病後,薛氏就沒再喝過大廚房煎的葯。——大夫說,她這一胎極穩,沒必要喝安胎藥,喝多了反而對身體不好。但是這葯嘛,自然還是要煎的。
馮姨娘暗地觀察打探了幾日,發現給薛氏煎藥的人由原本的劉媽媽變成了謝蕙。她先是不解,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謝蕙這丫頭,是在討好巴結薛氏呢。也真是蠢,難道尾巴搖的歡快些,薛氏就能給她找個好婆家不成?
姨娘不是好東西,女兒也不是什麼好貨!
馮姨娘不待見薄命的岳姨娘,對她女兒自然也沒多少好感。她暗暗琢磨了一陣子,心說,或許還能一箭雙鵰呢。
謝蕙給阿娘煎藥,這讓作為親生女兒的謝凌雲感激而慚愧。按理說這事應該由她來做才是。
「算了吧,你才多大?我還怕燙著你呢。」謝蕙道,「阿芸,你就別跟我爭了。你陪母親說話就好。要是我姨娘還活著,要是我姨娘還活著……」
她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低頭掠頭髮之際,擦拭了一下眼角:「你就當是我為娘做點事吧。」
謝蕙說的含糊,謝凌雲心裡也酸澀。她心說,那就由二姐姐去吧。可是,二姐姐也才十二歲啊,並不是一個能讓人完全放心的年紀。
謝凌雲將自己的擔憂說給母親聽,薛氏只笑了一笑:「阿芸長大了,知道擔心娘了。」
「怎麼能不擔心?」謝凌雲嘀咕,阿娘這個時候懷著身孕,不比平時,丁點馬虎不得。她輕聲道:「那阿娘喝葯前我得先看看。」
她勤修內力,五感靈敏,阿娘喝的葯是什麼顏色,什麼氣味,她記得很清楚。——劉媽媽不止一次念叨,說安胎藥很重要,不能有分毫差錯。既是如此,那肯定得萬分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