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情意

85.情意

我就想試一試

——當然,不是說他不重視嫡子,只是不如他與次子那般親厚罷了。

懷信是個好孩子,人又聰明,可惜就虧在了出身上。若是記在薛氏名下,豈不比養在馮姨娘身邊強上很多?

謝律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正要細說,卻一眼瞥見妻子臉色不對。妻子驀然變冷的神色讓他生生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只輕聲問了一句:「琬琬覺著怎樣?」

薛氏的神情早就恢復了正常,彷彿剛才的失態是謝律的錯覺。她慈愛地摸著女兒的臉頰,好似沒聽懂丈夫的話:「什麼現成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咱們阿芸,是個姑娘,什麼時候變成兒子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謝凌雲忙出聲表示自己的存在:「爹爹,阿娘……」

「嗯。」謝律應著,女兒這一打岔,他也不好再提方才的事。干坐著有點尷尬,他便探了探身,去摸女兒軟軟的頭髮。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原本放在女兒頭上的手滑落到了妻子手背上。

薛琬的手光滑溫熱,謝律不由得心中一盪。他傾身靠向妻子,聲音低沉曖昧:「阿芸也一歲了,我們該給她添個弟弟了……」

窩在母親懷裡的謝凌雲愣了一愣,繼而尷尬襲來。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小手抱住了母親的脖頸:「阿娘……」

薛氏莞爾一笑,眼波流轉,口中卻道:「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兒來……」

「嗯?」謝律挑眉,妻子此刻提起,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什麼事?」

「是萱姑娘,說是今兒身上不好。相公不去看看?」

「萱兒?」謝律皺眉,想到大女兒白生生的小臉,他的那點旖旎心思瞬間煙消雲散,「那我去看看吧。」

他本欲起身離去,眼光微轉,見妻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想,他得說些什麼再走,他笑道:「你這做母親的,倒比我更疼她些。也罷,就去轉一圈吧。這孩子聰明心細,若知道了不去看她,恐怕她是不依的。」

薛氏只是笑:「相公但去無妨。」

謝律這才離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凌雲很奇怪,看起來恩愛的父母,為什麼相處得這般奇怪?

略一思索,她心中就有了答案。父親與母親之間尚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畸形的關係怎會不奇怪?

母親只有父親一個,父親卻不止母親一人。

謝凌雲望著這輩子的母親,心裡酸酸的,她知道,這種情緒是心疼。

薛氏抱著女兒,輕聲道:「阿芸,娘只希望,你和你哥哥能好好的。你哥在京城,有你祖父祖母護著,會過得很好吧?」

謝凌雲大力點頭:「嗯嗯。」

有濕熱的液體落在她臉上,她又驚又怕:「阿娘,阿娘,不哭……」

她心裡惶恐,若是薛氏委屈,等她再大一些,就帶母親離開此地。

薛氏摸了摸她的頭頂,聲音溫柔:「娘不哭,娘有阿芸呢。」

謝凌雲不說話,她要練好武功,去報仇,去光大天辰派,也要保護母親。

今日薛氏原本興緻極高,直到她看到懷禮送來的信。想到不能相見的長子,她自是難受。想到那四年,丈夫被貶,她獨自一人,上敬公婆,下養幼子,還要與應對妯娌小姑。種種艱辛,只能自己一個人扛。而丈夫卻接連多了三個庶齣子女,她更覺得窩火。

然而她不能哭,不能鬧。世情還要求她要將那三個孩子視如己出。她連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親自照顧,為什麼將旁人的孩子當成骨肉?

今夜丈夫的提議她不是不懂,但她絕對不會答應。謝懷信由謝律親自教養,日常用度幾乎要與嫡出比肩。若真記在了她名下,將來這府里哪還有禮兒的立足之地?

況且,她自己有親生的兒子,沒必要搶別人的。謝懷信都五歲了,也記事了。這事,她是不會做的。

謝律借著月光走向西跨院。十月初的夜裡,冷颼颼的。他走得快,很快就見到了西跨院的燈光。

他心中一暖,加快了腳步。

馮姨娘正在委屈,萬沒想到謝律此刻會過來,她又是歡喜又是得意,聲音比平時更軟了幾分:「老爺……」

謝律擺了擺手,一臉關切:「萱兒怎麼樣了?可請了大夫?」

「她累了,歇著了。這丫頭,心裡頭有事呢。」馮姨娘忙捧了茶過來。

「哦?」謝律失笑,「她心裡頭能有什麼事兒?」

「看見芸姑娘抓周唄,她那時候小,也沒……」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謝律皺眉打斷了馮姨娘的話,「她那時才一歲,能記得什麼?抓周這種事,又不能補上。」

馮姨娘美貌溫柔,偏偏因為出身所限,顯得太小家子氣。這一點,她遠不如薛氏。

馮姨娘更委屈了,不敢大聲反駁,只能小聲道:「蕙姑娘也有,就萱兒沒有……」

謝蕙周歲時,薛氏剛從京城過來,就下帖子請了幾位太太。謝蕙的抓周儀式雖然比不得謝芸的隆重,但也頗為熱鬧了。

謝律聽見馮姨娘的話,不免又想起初到綏陽的不易。若不是念及謝萱真的受了委屈,他都要出聲呵斥馮姨娘了。

他剛擰了眉,卻見萱兒走了過來。可能是剛睡醒,臉紅撲撲的,頭髮也有些亂。他慈愛地道:「怎麼不去歇著?起來做什麼?」

「聽見父親的聲音,萱兒就過來了。」謝萱眼中滿是孺慕之情。

這眼神看得謝律舒坦極了。三個女兒,這一個最得他心。畢竟是他第一個女兒。

「父親,萱兒方才做了個夢。」謝萱奶聲奶氣,神情卻十分鄭重。

「哦?」

「萱兒夢到,哥哥讀書中了狀元,咱們還去了京城呢……」

回京城是謝律這幾年來最想做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小小年紀,也知道什麼是狀元?」

「讀書好,文章做的好,就能中狀元,當大官!」謝萱仰著臉,繼而又怯怯地道,「父親,哥哥能中狀元吧?」

謝律笑了一笑,心說童言童語,倒也質樸可愛。

謝萱又道:「父親在家的時候,每天都教哥哥讀書,哥哥肯定能中狀元。」

謝律心裡一動,在家的時候?看來,是時候給信兒找一個正式的夫子了。

「萱兒也想讀書呢。」謝萱忽然說道。

謝律笑了:「你又不考狀元,讀什麼書?」

是啊,她又不考狀元,讀什麼書?謝萱心中酸澀,她努力睜大眼睛,生怕眼淚掉下來,口中說道:「讀書使人明理。」

她不要做別人眼裡的草包。

女兒倔強而認真的樣子,惹人憐愛。謝律笑道:「好,也給你找個女夫子。」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是不是?

終於等到了這句話,謝萱心頭巨石落地,她長長舒了口氣,誰又比誰差到哪裡去了?

給謝懷信找夫子是挺容易,很快就尋了一位姓呂的舉人。這位呂夫子也曾入仕,但性情耿介,沒幾天就掛印離去,做了教書先生。謝家給的束脩豐厚,態度又誠懇,他便答應做謝懷信的開蒙夫子。

但謝萱的夫子就不大好找了。謝律請薛氏幫忙,他也不說是給謝萱找,只說先找著,給阿芸備著。

他們夫妻多年,他的心思,薛氏豈會看不出來?然而,他既然如此說了,薛氏便也就順水推舟:「那我留意著就是了,阿芸還小呢,不急,慢慢找。要找個好點的。」

不過她心裡清楚,她身為嫡母,庶女的教養問題,自然是要上心的。

謝律一噎,也不好再反口,只能一笑,說道:「先找著吧。」

薛氏應承下來,但很快,她就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心神。

京城遙遠,給京城各親眷家的年禮都得提前備著。來往官員上下級的禮品,也該準備了。

只有謝凌雲不大明白,她才一歲,就要請師父了么?

上輩子,她六歲才開始習武啊。

官家小姐果真與江湖中人不同。

看來,她得再努力一些了。趕緊長大,趕緊習武。

於是,劉媽媽發現,芸姑娘吃的似乎有點多。

謝懷禮詫異地看著妹妹,不免懷疑方才只是他的錯覺:「那就先歇一歇?或者我背你?」他有些懊悔:「早知道該乘車來的。我背你吧。」

「歇一歇就好啦。」謝凌雲忙道。笑話,她哪能讓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凈凈,又是讀書人的模樣。興許他還沒她力氣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懷禮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哥哥在京時常跟著舅舅練武,力氣大著呢,背得動你。」

「練武?」謝凌雲眼睛一亮,「哥哥會武功么?是哪門哪派?學的是什麼功夫?」怎麼察覺不到他身上的內力?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謝懷禮不知她因何而激動,微微一笑:「什麼門派?就是跟著舅舅學點騎射本事,力氣比常人大些罷了。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年,舅舅給你送了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謝凌雲不無失望,「有呢,有送馬駒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齊不同於大興,並不推崇武藝。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毀盡武術典籍,屠盡江湖中人了吧?總歸還會有學武之人的。

聽出了妹妹話語中的失望,謝懷禮笑容收斂:「怎麼了?」

他妹妹秀氣的眉毛皺的緊緊的,問道:「哥哥,你說學好了武功能飛檐走壁嗎?能有高深內力嗎?灌真氣於外物,飛花拈葉傷人?」

謝懷禮一愣,繼而失笑:「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飛檐走壁?我聽說有奇人異士,可以藉助繩索,攀緣城牆。飛花拈葉傷人?」他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謝凌雲默默嘆了口氣,在京城的謝懷禮也沒見過。她心說,沒關係。等長大了,她自己去尋找江湖。

歇了一會兒,謝凌雲就提議動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謝懷禮詢問,確定她確實不需要幫助,才放棄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應該無礙。——看得出來,他的妹妹身體很好。

兄妹倆相偕而行,路上,謝懷禮問起一些風俗人情,謝凌雲揀知道的說。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未時三刻才回還。

然而這愉快並沒有持續多久。剛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訴他們,來客人了。

謝凌雲隨口問了一句:「誰啊?」

「是陳家少爺和姑娘。」

想起在陳家的經歷,謝凌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猶豫了,陳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裡。她現下過去,豈不正好撞見?

謝懷禮奇道:「哪個陳家?」怎麼瞧著妹妹很不高興的樣子?

「剛從京城回來,前太子太傅家。」

謝懷禮瞭然:「原來是他家。」陳謝兩家在京城時,就有來往。如今同在綏陽,走動多些,也屬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謝凌雲不管是否願意,都是要回母親院子的。她先換了衣衫,才去見母親。

陳清和陳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倆禮數周到,語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兒曾經提起,薛氏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這倆姑娘瞧不起謝家。

薛氏不耐煩同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顯得十分冷淡,就讓人去請謝萱和謝蕙。然而兩人都說身上不好,不便見客。

沒奈何,薛氏只得懶懶應付。阿芸的回來,教她一喜,但這喜意轉瞬即逝。女兒單純憨直,跟表裡不一的小姑娘來往,會被欺負的。

薛氏嘆息,不管怎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阿芸,快來見過你陳家姐姐。」

謝凌雲上前施禮,在母親身邊坐了,一言不發。

她不明白,陳家人看不起她們,還來這兒做什麼?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陳家姐妹也不願意來。是陳二太太覺得謝家母女似乎在疏遠自家,不想看到這局面,才教兩個女兒來與陳家小姐交好。兩人不敢不從。

乾巴巴地坐了一會兒,陳清終於提出告辭,她還笑道:「嬸嬸,能不能讓阿芸妹妹送我們一下?清兒有話想跟她說呢。」

薛氏點頭允了。

在無人處,陳清板著臉,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話,你們別放在心上。我那是說著玩兒的。」

謝凌雲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還有一件事。」陳清聲音漸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謝凌雲疑心自己聽錯了。

陳清不耐:「話我帶到了。昨兒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兒也來了,給你的禮物,就是他親自挑的。不過,你別多想……」

陳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別說了。陳清哼了一聲,若不是她親哥哥懇求,她會願意傳話?她拉著妹妹一起離去。

謝凌雲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個。那人叫什麼來著?哦,是了,陳崢。

「擔心我?」謝萱笑得怪異,眼角卻有淚滑出,自言自語,「擔心我……」

「你先吃點東西吧,絕食不好。」謝凌雲放下食盒,「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謝萱斜了妹妹一眼:「你幫我?呵,你又能幫我什麼?在咱們父親面前求情?還是直接替我出嫁?」

「啊……」謝凌雲的臉騰的紅了,「我後天才滿十歲,不能替你出嫁。不過,求情的話我講過了,爹爹不聽我。你要逃婚么?或者讓孫家退親?要是孫家退了親,爹爹也不會怪到你頭上。」

「逃婚?」謝萱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我一個弱女子,你讓我逃婚?逃哪裡去?還讓孫家退親?好不容易攀上縣老爺,他們會捨得退么?」

她這麼一說,謝凌雲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謝萱盯了妹妹一會兒,勾唇一笑,盡顯譏誚:「你口口聲聲說幫我,也不過如此。」

這話聽在耳中,讓人不大舒服。謝凌雲道:「我這不是在幫你想主意么?要不,就說你脾氣極差?或者得了重病,會過人?要不,就說你克夫……」思來想去,讓對方主動退親,無非就這幾個法子。

謝萱只靜靜地盯著她,眼中似有碎冰浮動。

「要不就說這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心中另有所屬,希望那個孫公子成全?」謝凌雲記得,那日在母親房門外,聽父親說什麼私定終身。大姐姐不願意出嫁,是因為心裡有別人了吧?

謝萱看著妹妹,半晌才冷笑出聲:「這就是你的主意?」

「我只能想到這麼多……」謝凌雲如實回答,「那你說怎麼辦?」

謝萱垂眸不語,也是,跟人家沒關係,人家怎麼可能為她盡心儘力?她本來就不該奢求太多的。她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回去吧,我去找父親。」

「哦。」謝凌雲只得道,「那我走了,你多少吃點,別餓壞了身體。」她輕手輕腳出去,順便掩了門。

房間再次恢復了安靜,謝萱掃了一眼食盒,不為所動,她徑直走向梳妝台邊坐下,慢慢地拿起了眉筆。

謝芸所謂的主意,沒一個靠譜的。這件事,只能她自己來了。

好好收拾了一番,確定毫無憔悴之態,謝萱施施然出了房門,向父親的書房走去。謝律正好就在書房。

謝萱盈盈施了一禮:「父親,女兒有話要說。」

「要是想一哭二鬧三上吊,趁早回去。」謝律語氣冷漠。

謝萱身子微微一晃,輕聲道:「按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萱兒不該不滿,只是萱兒實在不想後半生獨在異鄉,連父母的面都見不著……」她說著淚珠滾滾而落。

謝律雙眉緊蹙:「你什麼意思?」

「父親後年就會調回京城,萱兒嫁到孫家,以後山高路遠,要見父母的面,該有多難……」謝萱泣道。

「後年回京?」謝律臉色難看,他哪裡還有回去的機會?

「是的,後年太子繼位,顧念少年時的情分,會召父親回京,委以重任……」謝萱一咬牙,說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謝律勃然變色,心裡砰砰直跳,口中呵斥:「混賬!這等胡話也敢說的!」

——初時他也想過此等情景,然而隨著一年又一年的蹉跎,魏王年紀漸長,東宮地位岌岌可危,他哪裡還敢做這樣的夢?今日被女兒說出心裡隱約期盼又不敢深想的願望,他興奮而不安。

謝萱面上毫無懼色:「萱兒不是胡說。從小,父親就誇萱兒聰明早慧,其實不是萱兒聰明,而是萱兒自小得神仙點化,能預知將來事。」看著父親驚疑不定的臉,她自嘲一笑:「看來,父親還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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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宅生存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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