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壯士
我就想試一試謝凌雲抬頭,見母親面上帶有幾分不耐,再一看長姐也是一臉緊張的模樣,她想了一想,慢吞吞道:「也沒什麼,她說是帶我們去看花,實際上就是冷言冷語奚落我們,說什麼縣令之女不配嫁到他們家什麼的。阿娘,咱們家要跟他們家結親嗎?」
「你說什麼?」薛氏愕然。
「阿娘,咱們家要是真有誰跟他們家訂了親的話,那就退了吧,他們瞧不上咱們家,這親事不結也罷。」謝凌雲很認真。
謝萱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心說,謝芸一點都不傻,至少比她這個做姐姐的聰明。
薛氏恚怒,她的女兒單純憨直,毫無心機,想來是不會對她扯謊的。她毫不懷疑女兒這番話的真偽,但是她不敢相信直爽熱情的陳二太太一家竟是這麼看她們的,一點情面都不給。
「阿芸說的是真的?」薛氏看向謝蕙。
謝蕙低眉斂目,輕聲道:「是。」頓了一頓,她又將陳清關於定親的那套說辭說給嫡母聽。
薛氏聽罷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方道:「陳家欺人太甚!」
「阿娘不要生氣,他們不歡迎咱們,咱們也不歡迎他們就是了。彆氣壞了身子。」謝凌雲忙道,她聽得出來阿娘氣息不穩。
薛氏心下稍慰,溫聲道:「我兒受委屈了。」隨後,她略有深意地看了謝萱一眼:「你們也都累了,下去休息吧。」
謝萱與謝蕙應一聲,施禮退下。謝凌雲則自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母親身側,拿了個玉槌,作勢要給母親捶腿。
「你這鬼頭,做什麼呢?」薛氏瞪了她一眼。
謝凌雲嘻嘻一笑:「我怕阿娘生氣,給阿娘捶捶腿,順順氣兒。」
細長的食指輕戳女兒的額頭,薛氏雖然還板著臉,但眼裡已經湧現了笑意。她這個女兒論聰慧靈巧,遠不及那兩個庶女。——那兩個都是有七巧玲瓏心的,一肚子心事兒。不過她女兒,真是貼心極了。
薛氏慈愛地摸著女兒的頭髮:「阿娘不生氣,有你在阿娘身邊,阿娘怎麼會生氣?」
有時候薛氏也發愁,她這個女兒將來到了婆家,還不知怎麼樣呢。不管別人待她怎樣,她總是一片赤忱待人。對謝蕙、對劉媽媽,甚至對身邊的丫鬟僕婦皆如此,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聽母親說不生氣,謝凌雲便放心了。她又想起一事,說道:「阿娘,不要把大姐姐嫁到陳家去,陳家人不會對她好的。」
薛氏佯怒:「這話是你該說的?有哪家姑娘整天把婚事、嫁娶掛在嘴邊?夫子教你的規矩都又忘了?今天出門做客,夫子布置的功課你做了沒有?每天要寫的字都寫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寫,這就去寫。」謝凌雲連忙告饒,「阿娘彆氣,我這就去,這就去。」
她沖薛氏胡亂作了一個揖,就放下玉槌,向外跑去。
薛氏看著女兒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心底卻是一片柔軟。
謝萱和謝蕙離開薛氏的房間后,走得很慢,起初她們隱約能聽見那對母女的對話。謝蕙一面羨慕妹妹,一面自憐自嘆,沒留意到謝萱在跟自己說話。
「二妹妹?」謝萱很有耐心,再一次問道。
「啊?」謝蕙一愣,看向謝萱清水芙蓉般的臉,她努力壓下自己心裡濃濃的憎恨,獃獃一笑,「大姐姐說什麼呀?」
「二妹妹覺得陳家怎麼樣?」謝萱繼續問道,心跳漸漸加速。
謝蕙歪了歪腦袋,似乎有些迷惑:「陳家不喜歡咱們,不過陳家的園子很大,花園裡的花也是真的很好看。」
謝萱「唔」了一聲,不置可否,扔下一句:「姨娘還等著我,我先回去了。」就快速向前走去。
她走得很快,邊走邊在心裡自我厭棄,謝萱啊謝萱,你真是個傻子。她們比你小,卻都知道陳家不好。只有你,被陳家的富貴迷了眼,非要使盡手段嫁過去。
她的身體隱隱顫抖,上下牙齒相撞,咯咯作響。她想快些回房去,她要抱著厚厚的被子,才能驅走由心底蔓延至全身的寒意。
次日,謝家姐妹不用出門做客,繼續跟著寧夫子學習。寧夫子照例要檢查她們的功課,一一看后,她慢條斯理道:「莫不是出門做客把功課都忘了,確定這不是在應付我?」
謝萱當即紅了臉,身為長姐,她連忙起身認錯,謝蕙、謝凌雲也認錯不迭。
寧夫子瞧了謝凌雲一眼,道:「三小姐昨日寫的不錯,不在此列,先坐下吧。」
謝凌雲聽話坐下。
謝萱的臉更紅了,她輕咬櫻唇,慚愧萬分。她心說,不過這也怪她不得。她昨夜哭了許久,快睡下時才想起此事,又點燈研磨匆忙寫就。自然是不能與平時相比了。
寧夫子略說了她們幾句,才讓她們坐下,開始上課。寧夫子的教學目標一直很明確,對這個三個姑娘,詩詞歌賦、四書五經,只需粗通即可。倒是女四書,得好好教給她們。這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可惜她講這些,謝凌雲不大愛聽,背倒是也背得,寧夫子問起心得體會,她卻是半句也說不出來。連寧夫子都搖頭感嘆,不知她是聰明還是蠢了。
謝凌雲倒不在乎夫子的批評,很早之前師父說過,所謂的女四書都是哄人的把戲,是看不見的繩子,專門來把女人綁起來的。她學的好,不用驕傲,學的不好,也不必難過。難不成她將來還要拿這繩子捆自己不成么?
剛一下學,謝凌雲匆匆與夫子長姐告別,拉著謝蕙就回母親的院子了。——她和謝蕙就住在薛氏的院子里。
因為謝蕙走路慢,她也只能放緩腳步。甫一走進院子,她就聽到母親房間里隱隱約約的對話聲。她屏息細聽,是母親的聲音:「你父親怎麼說?」
「回母親的話,父親已經同意了,說在家裡辦詩會是正事,直接從賬上支銀子就是。只是還需母親吩咐女眷們,屆時待在房內,不要隨便走動,免得衝撞。」回話的人聲音嘶啞,分明是謝懷信。
謝凌雲拉了拉謝蕙的手,兩人快走幾步,掀簾入內。
果然看見一身錦藍衣袍的謝懷信正恭敬地站在薛氏面前,微微躬身,等薛氏示下。
薛氏不急著應答,而是先沖女兒招了招手,笑道:「下學了?今日夫子講的,可都聽得明白?有什麼不懂的,記得多向你姐姐請教。」她又看一眼謝蕙,道:「蕙兒多教教妹妹。」
謝蕙連忙應下。
「你們餓了不曾?廚房新做了糕點,恐怕這會兒也該送到你們房裡了,你們快去洗了手嘗嘗。」薛氏笑吟吟的,待女兒遠去,她才又轉向謝懷信,溫聲道,「既然你父親同意了。我也就不說什麼,銀子你自去賬上支,需要什麼,直接跟賬房提就是。這事兒回頭我會給你妹妹們說的。你先去忙吧。」
「是。」謝懷信重又施了一禮,「多謝母親。」這才轉身離去。
剛走出薛氏的房間,謝懷信臉上的笑意就不見了。他捏了捏手腕,心說,若不是那群朋友強烈要求,他才不願意在家裡辦詩會呢!在酒樓,在風月場所,大家飲酒聽曲兒,閑了做做詩,豈不快哉?可惜他們一群土包子,非說見識見識官邸,真是,有什麼好見識的?
在家裡辦詩會,父親那關會好過。——父親一向是很疼愛他的。只是他不大願意去看薛氏的臉色,頂著母親的名頭,卻不能將他視若親子。也虧得父親心善,才留下這麼不慈的嫡母。
謝懷信嘆了口氣,偏偏這話他還不能對人說,尤其是他的妹妹。萱兒這個怪丫頭,一直要他好好讀書、尊敬嫡母——至少在明面上尊敬嫡母。真不知道這個妹妹在想些什麼!
他邊走邊想,一抬頭忽然瞧見他最小的妹妹迎面走了過來。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三妹妹。」
這回謝律攜妻子兒女歸來,卻不見兩個小妾的身影,衛氏一尋思,肯定是薛氏善妒,容不得丈夫身邊有其他女子,所以下了黑手,害了這兩人。內宅中的齷齪事,瞞的了旁人,可瞞不了她。
薛氏忙站起身來,答道:「岳姨娘小產之後,鬱鬱寡歡,又染了時疫,在八年前就病逝了。至於馮姨娘,她現下仍在綏陽,兩年前出家了。」
——這是她之前與丈夫合計好的答案。她知道婆婆會問起兩個姨娘,卻沒想到在她回京的第一天,婆婆就向她發難。
顯然衛氏對這個說法並不滿意,她皺眉:「這兩人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們的身體、性情我也了解。你倒是跟我說一說,芙蓉是怎麼小產的?海棠又是怎麼出家的?我竟不知道了,你還在京城時,她們倆四年生了三個孩子。這你一去,一個孩子沒有不說,還死的死,出家的出家?」
這話不可謂不誅心。薛氏額頭冷汗涔涔,她只能跪下辯白:「老太太說這話,可真是要了兒媳的命了。岳姨娘小產確實有隱情……」
衛氏卻擺了擺手:「別急著把自己摘乾淨,我要問你的不止這一樁。萱丫頭的婚事是怎麼回事?都十六歲了還沒定親,把她姨娘逼走,連她的婚事也不管了……」
薛氏深吸一口氣,待要回答,卻見念夏匆匆走過來,稟道:「老太太,四老爺在外面呢,說是十少爺哭著鬧著要見四太太……」
話沒說完,謝律就大步走了進來,一臉焦灼之態,他胡亂給母親施了一禮,說道:「母親,讓她先回去吧,讓兒哭得厲害。有什麼話問孩兒也是一樣的。」這個過程中,他並沒有看妻子一眼。
兒子今天剛回來,衛氏不想給他沒臉,就點了點頭,讓薛氏退下。
薛氏顫抖著小腿站起身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正常的退了出去。
謝律這才對母親說道:「有些話,孩兒想說給母親聽。是關於您先前給我的兩個姨娘的。她倆相貌上確實很好,只是後來那馮氏心大了,在芙蓉有孕的時候,做了手腳。當時我看她生了一雙兒女,又是母親身邊的人,饒了她一回。誰想她竟然在琬,在薛氏懷孕時,故技重施。這回,孩兒怎麼還能饒她?她爭風吃醋,小打小鬧也就罷了,把手伸到主母身上,想謀害嫡子,這怎麼行?」
他說一句,衛氏的臉便沉上一分。馮姨娘和岳姨娘都是她挑的人,兒子這麼說,無異於當面打她的臉。
偏謝律還道:「孩兒本該要了她性命,但薛氏有孕,非說要留她一命,才讓她去了庵堂。孩兒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母親,母親就不要再為難琬琬了。」
衛氏面色古怪:「我為難她?我給的兩個人都沒了,我問一句,就是為難她?在你眼裡,你母親就是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人?」
謝律一噎,他記得剛成親時,母親對琬琬諸多刁難。不過他想這也沒什麼,天下的婆婆都這樣。他那時就多次向母親求情,儘管不一定有用。這回聽說母親叫走了琬琬,他下意識就以為是在為難她。他路上一尋思,多半是為這事兒,所以直接將此事攤開了說。——老實說,這件事也挺傷他的臉面,畢竟沒有哪個男人願意看見自己后宅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