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一百零八章

小時候，程潛一直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不該出生的人。長大后,他覺得別人都對不起他。

程家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棲身之地,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這座燕歸城最大最豪華的宅邸，裡面來來往往的人,喧鬧的日常，都跟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他儘可能地躲著程家老爺夫人，因為如果接觸，除了責罵就是冷漠,那股刺骨的冷漠，常常讓他覺得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錯的，都無法得到他們的喜愛。

他曾經也很想和兩位兄長建立起友好關係，但是他恨他們的娘，就這一點,他就無法接受和他們友好相處。

這些人會不斷地刺激到他的神經，讓他想起悲慘死去的娘親，痛苦不堪。

他曾經想過從程家逃走,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走了，這個家裡不會有人去把他找回來。最終他還是留了下來,這些人是這個世上唯一和他有關係的人了，雖然冷漠,可是看見的時候,多少也會覺得自己還有個根,更何況這是娘臨死前的囑託。

程潛就這樣留了下來。

兩個兄長都被程老爺委以重任，從小就開始各種學習。程潛也被送去和程桓一起學習，剛開始，他還是很開心的，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像程家真正的少爺一樣生活。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在學堂裡面，就像是程桓的影子一樣，先生的眼裡只有堂堂程家二少爺，根本就沒有他。

他又一次被忽視了。

這個時候的程桓開始下意識地反擊，他開始各種提問各種搗蛋，需要引起先生的注意，哪怕那位老夫子拿著板尺抽打他一頓，他也覺得自己是被重視了。

但是無濟於事，先生終於徹底厭煩了，完全不再理他，程潛便開始逃學了。

他渾渾噩噩地以程家三少爺的身份長成十幾歲的少年，人變得越來越圓滑，也越來越玩世不恭。他學會了怎麼應付程家老爺夫人，也學會了暗中和兩個兄長作對，他開始學會享受自己，學會拉著丫鬟行**之事。

程潛沒有真正的朋友，富家子弟看不起他，他又看不起那些普通人家的少年，整個少年時代，他都是一個人孤獨的度過，唯一能夠安慰到他的，大概就是那些丫鬟們溫暖的身體，到後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抱著一個丫鬟才能睡得著，要不然就覺得冷。

那種冷是從內到外的冷，縱然是酷暑天氣，心裡都是一片涼意。

十三歲那年，程府裡面給少爺小姐們選丫鬟婆子，程潛也跟著去了，往常他都是從挑剩下的丫鬟裡面挑一兩個有姿色的，帶回去慢慢哄著玩，不過這一次，他對那個瘦瘦的小姑娘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雖然她還沒有長開，模樣也不怎麼起眼，但是那雙眸子卻是頗有精神。

程潛覺得，兩個兄長必定看不上這個小丫頭，他做好了準備，想把她帶回去留在身邊慢慢養著，總覺得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誰曾想，大哥程欽就直直地指定了她。

程潛內心中有很強烈的欲.望，從小到大，他有很多想要的東西，但是總是得不到，只能壓抑，所以從外表來看，反而顯得無欲無求。他看著那個小丫頭的目光看向了程欽，那兩個人目光交織，他心裏面只覺得一陣堵。他自然不是真的喜歡這個小丫頭，只是難得偶爾有一次，他想要一樣東西，可是卻偏偏得不到。

這樣不起眼的小丫頭他都得不到，這輩子他還能得到什麼。

程潛回到院子里，氣得摔了一堆東西。

後來，他就下意識地開始關注程欽和這個叫做青青的小丫鬟，他驚訝地發現，小丫鬟變得越來越有神采，大哥和她的關係越來越好了。

那個小丫鬟有很多法子，程潛都是在默默地觀察著，有了青青，程欽變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易怒，遇事也變得冷靜，如果說少年程欽像是一把尖利的寶劍，那麼青青就如同一個劍鞘，巧妙而不露痕迹地把他那鋒利的刀刃隱藏了起來。

程欽的成長悄然無聲，卻又有目共睹。

程潛是非常嫉妒的，他不得不承認，那個青青真的很有辦法。如果這個丫鬟當初跟了他，說不定他也會變得更好一些。身邊的那些丫鬟，提不出來任何建議，最大的作用就是暖床。

生理需求解決了，心理需求就會愈發增加，他內心的空虛已經到了無法自制的地步。

於是他開始悄悄跟蹤青青，時不時和她在府里偶遇，程潛對於自己的魅力還是頗有自信的。程家血緣和母親的容貌給了他一副俊美的長相，如果真比較起來，他長得比兩位兄長要漂亮許多，讀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書，說起情話來也是隨手拈來，他從來沒有強迫過任何丫鬟，那些女孩子都是心甘情願上了他的床。

但是這些伎倆在青青面前全都失效了，她看著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危險的賊，從一開始她的目光里就沒有透露過對他的善意，雖然不明白是為什麼，但是他很清楚，這個女孩子很討厭他。

程潛認為，這多半還是因為他的出身，青青自然會喜歡攀附程家大少爺，對他這個不受重視的庶子嗤之以鼻。

他自己想得越來越多，就覺得事情的真相就應該如他想的這般無二。一日復一日，對程欽的嫉妒每天都在增加，連帶著怨恨那個丫鬟。

程潛處心積慮地去迫害他們，利用那個蛇蠍心腸又欲/望無窮的表妹，真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順帶著也把她弄上床，嘗一嘗她的味道。

他睡過的女人已經很多，可越是這樣，他越想知道那個丫鬟的味道是如何甜美。可是他沒有成功。

到後來，程家人一起把他送進了大牢，在邊境服刑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會死在那裡，沒想到遇到了戰爭，還在逃出來的時候抓到了這個丫頭。他終於把她壓在床上的時候，竟然激動地有些顫抖，可是，她卻懷了程欽的孩子！

那一刻他內心是非常複雜的，他想繼續進行下去，卻莫名其妙地住了手。

那隻熊撲上去的時候，神使鬼差地，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手救了她，還被那隻熊一巴掌打倒在地上，劇痛令他的神志變得越來越不清醒，昏迷過去之前，她看見青青拿著短刀過來，心裏面忽然一陣坦然。

原來送他去見母親的人是她，這就是天意啊。

*

程潛坐在地頭上，身前身後都是綠油油的田地，他身上沾了黃土，也沒有去拍。

隔壁家的兩個兒子又來找他玩，哎呀，雖然很喜歡跟這些孩子們玩，但是他又不是專門帶孩子的，連村子那頭的小丫頭都跑來找他。

今年夏天來得挺早，三月還沒過完，就覺得熱了。

幾個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吵吵鬧鬧，他伸手從草叢裡摘了幾隻狗尾巴草來，握在手心裡對孩子們說：「都坐下。」

一個個小狗小貓一樣就乖乖坐下了，都睜著兩隻眼睛看他。

程潛把狗尾巴草在手心裏面慢慢搓了，然後綁在一起，又一個一個往上慢慢繞，等停下來的時候，就編出了一個小兔子，兩隻耳朵長長的，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著。

「兔子！兔子！我的！」所有孩子都嚷嚷著，想伸手去搶。

「都別急。」他把狗尾巴草兔子舉得高高，防止被他們抓到，「讓我看看，這個給妞妞。」

人群里那個最小的女孩子開心地拍起手來，歡呼著接了過去。

其他孩子嘟著嘴吧不高興。

「還有誰想要？」

一隻只小手都舉了起來：「我要！我要！」

程潛坐著沒動，一指路邊的草地：「你們都去摘些狗尾巴草來，我就給他再編一個。」

一孩子嗷嗷叫著開始在他身邊的草地裡面尋找著，程潛把手裡的一根草叼在嘴裡，笑眯眯地看著。

看著看著，他瞧見遠遠走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跟他年歲相仿。男子手裡握著女子的手，兩個人邊走邊笑。

程潛不笑了，他默默地坐著，輕輕咬著草葉。

那兩個人越走越近，然後站著不動了，然後一起往這邊望過來。

程潛垂下眼睛，一個孩子抓了一把狗尾巴草跑了過來：「哥哥，來給我做！」

程潛立刻笑起來，接過去開始編，其他孩子也陸陸續續跑了回來，團團把他圍在中間，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著，他手上也忙著。

等把所有孩子的草都編完，他再次抬起頭來，看見那兩個人已經往後走了，他們的背影靠得那麼近，兩隻手牽在一起。

程欽的目光中流露出羨慕，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相親相愛的一對夫妻，他的母親終日流淚，他的父親逼死母親，他的繼母面冷心硬，他的丫鬟們對他也是敷衍，他的身邊好像並沒有人真正愛過他。

那次他看見青青中箭，奮不顧身撲上去救了她一命，神智忽然就有些清明了，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來許多事情，就陷入了昏迷。

等他醒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程家給了他足夠田地和居所，青青和兩位兄長時不時會來悄悄看看他。雖然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來，但是他卻突然有了許多期盼，所以他想活得更好一些，這樣他們來看他的時候，就會覺得放心一些吧。

這種被人挂念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

所以，程潛完全不打算告訴他們，他其實已經恢復了記憶。

一輩子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