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疑雲起(一)
寧宣二十七年秋,天漸漸轉涼。
陸縈連番大病,體寒更甚,已吹不得風,原本身子便單薄,如今心事重重,以致身形愈發清瘦。
從夏到秋,陸縈依舊守著那盤殘局,全然沒有破解之法。
「今日可有進展?」顧青盞見陸縈看得認真,依舊像往常那般詢問,陸縈還是輕輕晃了晃頭,顧青盞指著棋盤笑著打趣她:「百年殘局你若能破,便是大鄭第一國手。」
「那姐姐所言之意,是不相信我能破解?」陸縈拈著一顆黑子托腮,抬起眸子倔強地望向顧青盞,絲毫不願服輸。
二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交談方式,沒了先前的拘謹,畢竟這深宅後院,寂寥無邊,她們還能同誰說話?
顧青盞奪了陸縈手中黑子,看著她的臉龐已經比剛入府時足足消瘦了一圈,嗔責道:「知道你聰明,可也不用這般和自己較真,傷神傷身。」
「這……」陸縈看著棋盤陣法忽然驚嘆,她繼續拈起一顆黑子取代了棋盤上的一顆白子,「姐姐有沒有發現…倘若此處是顆黑子,白子便會全軍覆沒。」
顧青盞稍加留意也發現了這一點,她不置可否,又將白子替換了回去,轉而糾正:「可這裡偏偏是白子,死局還是死局。」
「不,一定有法可解。」陸縈將指尖觸在那顆被替換的白子之上,「不管白子黑子,這顆便是關鍵。」
陸縈喜歡下棋,是因為受父親的耳濡目染,陸元紹常說棋場如戰場,但戰場卻還要複雜得多,棋盤上的對峙黑白分明,而到了戰場,就有太多的未知了。她不是喜歡同自己較真,只是覺得倘若連這盤棋都下不好,又如何去面對將來的爾虞我詐。
「你當真做什麼都這般較真?」
陸縈滿心想著棋局,都未曾聽清楚顧青盞問的什麼,只是含含糊糊「嗯」了一下。
顧青盞又輕聲說道:「前些日子你說要教我騎馬,也不見有多較真。」
似是有些不滿埋怨。
「我……」陸縈這回聽得真切,卻被駁得啞口無言,原以為那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想到顧青盞竟還記在心底,「姐姐若是想學……」
「不了。」
顧青盞的回絕讓陸縈不知所措,不知是錯覺還是其他,她隱隱感覺到顧青盞的低落和不悅,而她的低落又皆因自己而起。可通情達理的昭王妃,會因這點小事而耿耿於懷么?
「姐姐,我……」
瞧她一副為難的模樣,顧青盞先打了圓場,「我便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如今天涼你身子又虛,好好休息才是。」
成日念經禮佛,無論是誰,在這與世隔絕的高牆裡待久了,也會覺得悶吧。
陸縈原以為顧青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傳奇女子,但直到前幾月教她騎馬時,陸縈頭一次見她波瀾不驚的眸底里浮現一絲生機,那時才明白,顧青盞每日的笑意盈盈,不見得是真正的洒脫豁達。
大抵她們是有些相似的,心裡都埋了許多東西,表面上卻總有偽裝的手段。
初見時,陸縈只覺她笑得好美,無半點塵雜,往後越是接觸心中便越是朗然,如今再見她笑,甚至隱隱有些心疼。
顧青盞不愛鄭召,這是陸縈那日嫁進王府就已察覺到的。無論外界傳得多麼風風雨雨,但陸縈一眼便能看穿,她不愛鄭召,儘管她對待鄭召笑眼溫柔,但那絕不是男女之情。
陸縈也想過,為什麼她一開始就能與顧青盞毫無芥蒂地惺惺相惜,許是因為她們有著相同的宿命。沒有選擇出嫁的權利,同時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命運就這樣被託付在他人手中。
就算再無力,也要掙扎。
「無礙,姐姐聰明得緊,定是一教就會。」陸縈心想,既然已是身處如此境地,也無需每日活得如同怨婦一般,苦中作樂也是學問。
「還是罷了,我學這些也無用處。」顧青盞依然是笑著回答,可這笑容此時卻讓陸縈覺得有幾分僵硬。
明明就是想學,何苦這般隱忍。陸縈想看她別再這麼壓抑,至少能真正笑上一回。陸縈直接忽視了顧青盞的拒絕,依舊我行我素道:「姐姐,那我讓碧落牽馬兒過來。」
「嗯。」顧青盞垂首勾了勾唇角,煞是好看。
陸縈見她這低頭一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碧落,快去挑匹溫順的馬駒過來。」
碧落得了令便出去了,只剩下映秋留在原地,皺眉看向顧青盞,語氣有些不容置信,「娘娘,你…你當真要學?!」
陸縈以為映秋是擔心顧青盞安危,便寬她心道:「我從十歲便開始學習騎射,你不必擔心的。」
顧青盞摸了摸陸縈手臂,「若要出去騎馬,須得多穿些,外邊風大。」
映秋又道:「娘娘也是難得有此興緻。」
陸縈依舊與她共騎一乘,輕聲細語地教著,就如同她教自己彈琴時那般極具耐心。但顧青盞並非陸縈想象中那樣「聰明」,騎起馬來竟膽小得很。
「你要去哪?」顧青盞感覺陸縈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欲要鬆開。
「別害怕,你一個人試試…」陸縈鬆開她,正準備翻身下馬……
顧青盞沉默不語。
陸縈猶豫了一下,又繼續圈過她的腰拉好韁繩,「沒事,再多騎幾遍就會了。」
秋風起,落葉紛飛,陸縈騎著馬兒踏過枯葉,有意無意地加快了速度,涼風中她再度抱緊懷裡的人,竟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暖。
顧青盞閉上了雙眸片刻,瞬時又睜開了,無人察覺到她的這番動作。入王府的這幾年,今天才第一次感覺到沒那麼孤單,就算只是幻覺,也容她沉溺片刻。
次日,陸縈又著了寒。
適逢初一,陸縈本欲陪顧青盞前去寺廟上香,卻被顧青盞回絕了,「既然病了就該好好獃著,休得再折騰。」陸縈鮮少見她那般嚴厲的模樣,心中明白她是關心自己,便乖乖待在房間,哪也不去。
這幾月陸縈一直在尋找三晉會的蛛絲馬跡,但線索少之又少,歐陽兩兄弟成日奔波調查也不見頭緒,更別提她在這王府中足不能出戶。不過想來也怪,既然三晉會曾經蓄意暗殺她,為何現如今又沒了動靜?這一切實在是疑雲重重。
「娘娘,來了。」
門外傳來碧落的聲音,壓得很低,陸縈知道是誰來了,會意:「嗯。」
屋外進來兩名青衣男子,果然是歐陽二兄弟,想必關於那次暗殺,他們定然有了頭緒,否則也不會這般貿然現身王府。
果不其然,歐陽山一開口便是:「小姐,有線索了。」
「關於三晉會?」陸縈的直覺一向很准。
「昨夜左司馬暴斃,如今在朝堂上已引起軒然大波……」
暴斃?又是暴斃。陸縈埋頭思索片刻,方才揚首又問,「左司馬暴斃和上月鎮國將軍的突然離世……可有聯繫?」
短短不到三月,朝中便折了兩員要將,還都是死的不明不白,如果說是巧合,未免也太離譜了些。
「太慘了太慘了!」歐陽林比起他大哥歐陽山性子更隨意,他從來不注意那些繁文縟節,說起話來都是大大咧咧的,「就是三晉會幹的,那手法如出一轍。」
「沒錯,看殺人手法,左司馬和鎮國將軍的暴斃,以及上次小姐突遭暗襲,皆是出自三晉會之手。」
陸縈不解,從她了解的情形來看,三晉會只不過是江湖殺手組織,從來不會攪和朝堂之事,「傳聞三晉會只為殺人劫財,不參政事,現如今卻明目張胆獵殺朝堂政要,已是和他們的立會本意相背。」
「不排除兩種可能,一是三晉會是受人之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陸縈深覺這種可能不大,倘若三晉會只是為了錢財,大可不必蹚朝廷這趟渾水,畢竟天子門下是非多,她大膽猜測:「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人假借三晉會之名,剷除異己。」
三晉會本來就是坊間流傳的傳奇,真真假假誰又知曉。
歐陽山:「朝廷已經開始下令搜捕三晉會,想必他們這段日子定會收斂不少。」
歐陽林翻了個白眼,「靠著朝廷那幫窩囊廢什麼時候才能調查清楚,大不了又是草草了事。」
陸縈擔心父親舊疾,原想將刺殺之事隱瞞下去,如今看來僅憑她一己之力還遠遠不夠。這些事情她也不必繼續隱瞞下去,同父親商議商議也許會有新的進展,更何況……三晉會還關乎母親的死,無論如何,她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小姐,這是陸將軍捎我們帶給您的。」歐陽林將一方盒送去陸縈手中,還不忘煽情說一句:「將軍他很惦記您……」
「二位稍等一下……」陸縈轉身在書桌前攤開筆墨,書了一封家書,字跡娟秀工整,這些時日跟著顧青盞練字,果然還是有了進步。她將書信交於歐陽山,「煩請二位代為轉交,告訴爹爹,我在王府過得很好。」
歐陽山抱拳,「在下一定代為轉達,告辭。」
陸縈還未拆開方盒,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揭開一看,果然是桂花糕。將軍府的桂花樹又開了,那是母親親手植的……
猶記得孩時,父親把自己抱在肩頭,她便伸出手臂去搖那桂樹枝,搖得桂花簌簌落下,就像下雨一般,看著父親頂著滿頭的桂花,她便樂得合不攏嘴。母親就在不遠處望著他們笑,這時她又該撲去母親懷裡撒嬌了,撒了嬌才有母親的桂花糕吃。
看著眼前熟悉的桂花糕,卻早已物是人非,陸縈的眼淚也開始簌簌地落,良久,方平復了情緒。
「碧落,王妃可回來了?」
屋外的碧落應到,「回娘娘,還要晚些時辰。」
陸縈看了看手邊的桂花糕,心想著,也許吃遍了山珍海味的她,會喜歡桂花糕的味道,「晚間我們去一趟清月閣。」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陸縈無意間又掃到棋盤上的那盤死局……白子?黑子?交換?
陸縈恍然,朝中政要暴斃,立有新官頂替……倘若,這顆白子換為黑子,白方便會全軍覆沒。
如果將如今朝堂的局勢比作這盤殘局,當下操控三晉會的人,就是想把這顆白子換為黑子的人。換言之,他想贏得這盤棋並且不擇手段,既然能把一品司馬拉下馬,毋庸置疑,他的目標一定是永安殿上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
既然自己已經嫁入昭王府,鄭召沒有殘害將軍府的理由;而齊王鄭羽陸縈更是了解,他不過是一介莽夫,不懂如此經營。
所以,除了昭王與齊王,一定還有強手在覬覦著皇位。
已近酉時。
「娘娘,王妃回來了。」碧落通報。
「嗯。」
平日里陸縈常去清月閣,自沒了那麼多規矩,丫鬟上前通報去了,她便跟著進去了。
「縈妃娘娘留步。」映秋攔住陸縈去路。
映秋平日待人和善,卻唯獨對自己帶著些許敵意,陸縈不是看不出來。
陸縈笑道:「家父捎人送來了桂花糕,我特意送來讓姐姐也嘗嘗。」
「王妃娘娘正準備沐浴,縈妃娘娘還是改日再來吧。」
「這……」陸縈吩咐碧落,「碧落,那便將桂花糕留下,我們改日再來拜訪。」
碧落有點不悅,這可是將軍府送過來的,娘娘一塊未嘗就送來了清月閣,撈不到一句好話便罷了,這回還下了逐客令。
顧青盞在屋內聽到了陸縈的聲音,道:「映秋,不得無禮,讓縈妃進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