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入王府(一)
三月,天氣漸暖,京都的最後一朵紅梅凋落,零落成泥。
鋪十里紅妝,耳畔喜樂嘈雜喧鬧,尋常女子一生所痴求的鳳冠霞帔,只讓陸縈覺得沉重,心似灌了鉛一般,哪有出嫁時的半分喜悅。
於她而言,嫁娶本不過就是場籌碼,前世是,今生也逃脫不過。太皇太后賜婚,一時間她與昭王的婚事為京都人所津津樂道,也是,英雄配佳人,美事一樁。
可其間的苦,又有幾人能知?昭王府,非是龍潭便為虎穴,陸縈心中瞭然,鄭召其人,絕非磊落君子。
「停轎——」
陸縈心頭一緊,該來的終究要來。
「小姐——」碧落撩開帘子,見端坐在轎內的陸縈,一時鼻酸起來,堂堂將軍府嫡女卻只能屈居側室,小姐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小姐……」碧落紅著眼圈又巴巴叫了幾聲,過了今日,便再不是小姐了。
陸縈聽到她的哭腔,顧不得內心荒涼,卻還安慰道:「傻丫頭,說了莫要哭,怎聽不明白?」
「不哭,奴婢不哭……」
陸康已是等候多時,待陸縈一出轎門,他便上前一步,弓著身子:「縈兒,上來。」
從小哥哥便這樣背她,可現如今,卻再沒了曾經的安全感,陸康戰傷未愈,步伐不穩,陸縈察覺,便輕聲道:「哥哥,我自己走罷。」
陸康自嘲著苦笑,「哥哥無用,但這點力氣還是有的,縈兒,我……」
「哥!」陸縈強顏歡笑,打斷了對方張口欲出的言辭,似是輕鬆應道:「別說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可是,大喜如今聽起來多麼諷刺。
一切都看似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陸縈木訥如初,心心念念的,是病入膏肓的父親,是負傷歸來的哥哥,重活一世未必能夠翻雲覆雨,但未來是絕路還是生路,卻是掌握在她手中。
*
腳步聲,越靠越近。陸縈著大紅蓋頭端坐卧榻之上,掌心攥著裙裾不覺又緊了幾分,內心開始不安起來。
「你先下去。」
「是的……王爺。」
除了碧落顫顫巍巍的應答聲,便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這聲音陸縈至今還覺得陌生,此情此景倒是與前世如出一轍,只不過是換了人罷了。
碧落行了禮,又瞧了瞧陸縈,微垂的臉有些發燙,心中自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既然王爺讓她出去,她也不便反駁,便惴惴不安地走了。
「果真不負虛名。」鄭召帶著幾分醉意揭了陸縈的蓋頭,信手一扔,飄落在地,昏黃的喜燭搖曳,映襯出一張白皙明媚的臉龐,一抹朱唇更是平添了幾分嫵媚,只是陸縈的神情卻有如寒冬飄雪,冷到人的骨子裡去。
「倘若笑一笑,就更美了。」鄭召勾唇一笑,伸手抬起陸縈的下巴,言語滿是放蕩不羈。
陸縈本能躲閃一下,但如墨的眸子隨即對上對方同樣的地方,微笑甚是牽強,正視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王爺……謬讚了。」
「今日新婚之夜……」鄭召說著,在陸縈身旁一坐,探頭過去,二人貼得極近,「愛妃看來尚有心事啊,還是說……心裡藏著別的情郎,都不願多看本王一眼?」
陸縈緊閉上眼,如何強忍也難以平復心情,此時心裡已滿是厭惡,她厭惡身邊這個男人,拿父親和哥哥的生命來威脅她的男人,當他的手觸若有若無碰到自己皮膚時,陸縈忽覺一陣噁心,伸手隔著衣袖抓住鄭召的手腕,睜開眼,「王爺且慢……」
「愛妃這是什麼意思?」鄭召止了動作,略帶玩味地望著陸縈。
「妾身知道王爺想要什麼……」陸縈鬆開他的手腕,「想必王爺也必然沒有忘記…當初和妾身的約定?」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愛妃是聰明人,唇亡齒寒的故事想必是聽過的,陸將軍與小將軍本王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你姑且放寬心。」
在韓真的醫治下,父親的病的確是有了好轉,否則,陸縈也不願花這麼大代價輾轉嫁給昭王,厭惡又能怎樣?終究是逃不過的命運,陸縈不再說話,只是把頭微微別向一旁。
「呵,你若不想,本王也不為難你。」鄭召執玉壺斟了兩杯酒,遞到陸縈眼前,「不過這合巹酒還是要……」
尚未等他說完,陸縈淡然望了他一眼,直直奪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沾了酒漬的朱唇顯得愈發明艷。
「果然是剛烈女子。」
眼前一點點模糊,意識一點點褪去,輕羅紗帳亦變得縹緲……
不知幾時,陸縈又從舊夢中驚醒,額角汗珠順著臉頰淌下。
陸縈只覺頭暈,揭開金絲錦被欲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竟是合衣躺下,依舊穿著白日那身大紅喜袍,房間里也……只剩了她一人,燭台喜燭燃盡,只剩下一丁點兒燈芯,躍動著微光。
「碧落,碧落?」陸縈連叫了幾聲,並無人應答。
「娘娘有何吩咐?」倏爾傳來了開門的吱呀聲,一個身著淡紫合襟小襖的女子進來了,手中還掌著燈,陸縈想起來是白日里見過的丫鬟錦桃。
「碧落呢?」對於身份的轉換,陸縈一時還是不太適應。
「回娘娘,碧落正在大管家那學習規矩呢,娘娘有事,吩咐奴婢也是一樣的。」
「王爺去哪了?」隔著層層紗帳,陸縈問道。
「王爺有急事出去了,讓奴婢好生服侍您。」
已是卯時,東邊的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
陸縈坐在梳妝銅鏡前,默默出神,散落的三千青絲終歸被盤成髻,這是女子嫁做人婦的象徵,大紅嫁衣早已褪了,一身鑲金牡丹廣袖襦裙卻仍是鮮麗,陸縈喜素凈,如今看到鏡中的自己,竟覺得陌生。
「娘娘,該去清月閣給王妃請安了。」
「嗯。」
廊道悠長,陸縈緩步走過,一點一點去熟悉眼前這陌生環境,清月閣位於王府東南,與陸縈所住的秋水苑有一段距離。
清月閣的二樓是觀魚台,映秋正倚著欄杆朝魚池裡的金絲鯉投撒魚食,顧青盞襲淡青雲紋羅裳,正低頭執筆謄抄著佛經,不遠處還有一張古琴,琴譜還未合上,依舊能嗅到幽幽檀香,只是這次多了几絲蘭草芬芳,方才陸縈經過院子里時,蘭花已經開了。
丫鬟早就提前通報了,聽到腳步聲,顧青盞放下了手中的羊毫軟筆,抬頭凝望著陸縈,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妹妹來了,可還適應?」
算起來,這是陸縈第三次與她見面,沒想到卻是以這樣尷尬的身份。她的一聲「妹妹」竟叫得這麼自然,以至於陸縈一時無所適從,盯著顧青盞的雙眸半晌,才晃過神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奉上,「給……給姐姐請安。」
說出口時,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艱難,或許是她身上那股人淡如菊的氣質,實在是讓自己討厭不起來,偌大的王府,唯一讓陸縈不反感的……便是她了。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拘謹,你剛入府,若是有什麼需要,同我直說便是。」
「陸縈謝過…姐姐。」
嫁進王府的第三天,除了新婚那晚,鄭召並未再來秋水苑過夜,於陸縈而言倒是個好兆頭,也省得勞神與他斡旋,只是碧落總愛一邊梳頭一邊嘆氣:「王爺昨夜又去了清月閣。」
陸縈小聲責她:「碧落,如今不是在將軍府,凡事謹慎些。」
「奴婢只是為小姐…為娘娘不平。」如何不急,這才三天便這般失寵,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碧落想不通,小姐自昏迷后醒來,為什麼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
「我心中有數。」
歸寧之後,陸元紹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氣色也在慢慢恢復,這大概是陸縈唯一覺得欣慰的事情,不管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終究還是改變了,至少彌補了前世對父親的遺憾。
時間一天天過去,看似波瀾不驚。整座王府對陸縈而言,就如同一座冷冰冰的囚牢,哪也去不了,鄭召依舊極少來秋水苑,來時也是稍坐片刻就走,若不是每天早上前往清月樓請安,陸縈就快忘了自己的側妃身份了。
舊時噩夢陸縈仍常常憶起,前世那場在腦中揮之不去的殺戮,時常讓她在夢中驚醒,半夜醒來捂著心臟處竟有些隱隱作痛,就仿似真的被人刺傷過一般。
翠竹蒼蒼,琴聲悠揚。陸縈伏在紅木案幾前寫著什麼,宣紙上的字跡並不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她母親曾是京都第一才女,可到了她這卻無半點繼承,都怪兒時太過頑皮,現如今想聽母親的教導,也沒了機會。
「娘娘,娘娘……出事了!」
「何事這麼冒冒失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