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配合
浮生若夢
她與他越走越近,陸西墨覺得如意和記憶里的不太一樣,多年未見,並不想念,她臉頰處的緋紅色仍舊讓他覺得有趣,在她抬眸看過來時,陸西墨實在忍不住,便對她莞爾輕笑。除此之外,並無他想。
自及笄禮結束后,如意反而經常出現在陸西墨的視線里,幾乎天天可見。全是她刻意為之,即便哪天碰不到她的面兒,也會聽見她在靜園的琴聲,還有每個月十八的壹招仙雅集,原本他只是打發閑暇時光罷了,久而久之倒是成了習慣。
非要問對如意有何感覺,陸西墨自認為是:不喜歡,亦不討厭。
——她還小,不懂事。陸西墨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如意十六歲生辰那晚荒唐的翻牆之舉,竟是讓陸西墨無法回應她,所謂酒後吐真言大抵如此,他怎不知曉如意的心思,為了王妃的執念和靜園世子的未來,她也算將自己豁出去一回。
只是有時候有些事情,自己心裡知曉是一回事,別人說出來又是另外一番味道。
如意親口所言——喜歡他,因為他是喻太師的兒子。她喜歡他的身份,換言之,和他這個人無關。
陸西墨竟有些莫名地同情她,也可憐自己。但又不傻,他一直清楚地明白如意口中所謂的「喜歡」意味著什麼。做人若是太過計較,會很難獲得滿足感,平心而論,他很少會覺得快樂。
陸西墨手邊的酒壺空了,他不想再喝第二盅,露台那邊不時傳來歡聲笑語,想來外面的兩人相談甚歡,原來她很容易開心,亦或很容易被旁人逗開心。
而他,經常惹她不痛快。
過去的一年歲月里,即便陸西墨前一日再怎麼惹如意不悅,第二天她會跟沒事人一樣,繼續主動同他說話,很少對他有情緒,也僅限她十六歲之前。陸西墨隱約覺得如意的性子慢慢在改變,最近她會有自己的情緒,會表達她的不滿,可卻仍舊如往常那樣,轉眼就忘,陸西墨無法分辨是好還是壞,左右她還願意同他說話。
方才唱《女駙馬》的伶妓給陸西墨斟酒,他抬頭看她,指了指她的臉頰:「這是貼了東西,還是抹的胭脂?」
那伶妓滿眼的嬌笑:「醉仙樓里臉上貼紅的女子,只賣藝不賣身。」她輕咬著唇,往陸西墨那邊靠,「若是公子……」
伶妓後面說什麼,陸西墨完全沒有在意,因為他看見如意撩開紗帳,只一瞬,她原本愉悅的臉龐突然間笑意全無,幾乎是鼓著腮幫子走進來。
他微微嘆息——女人太難琢磨,翻臉跟翻書似得。身旁伶妓身上有股奇香,他好似聞過,竟是忘記在哪聞過,便往後避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如意陰著臉走過來,蹲在喻南硯的矮案前,口氣不佳道:「南硯哥不是說明日教我騎馬么?不早了,該回府了。」
喻南硯眨巴眼,沒反應過來:「更鼓還未敲第二次,時辰尚早。」
如意不依不饒道:「方才敲過,你沒聽見。」
難得回長安一次,抽空出來放鬆放鬆,喻南硯未曾盡興,卻也不拂她面子,橫豎會在帝都呆一段日子:「好嘛,送你回去。」
喻南硯看似喝得有些多,步伐略重,開始還需要陸西墨扶著,臨到大街,一陣冷風吹來,喻南硯縮著脖子喚了聲:「固勒扎,好冷。」而後放開陸西墨的手,將腦袋搭在固勒扎的肩上。
如意看他們一眼,生怕喻南硯的將固勒扎的小身板給壓垮。
方才如意已經確認過,固勒扎是女孩子無疑,她有突厥血脈,還會說遼語,束胸入軍營實屬無奈,理由暫時不方便說但絕對沒有異心,如意也不強人所難,並且答應替她保密,女孩兒間的友誼只要不是喜歡同一個男人,基本很容易建立起來。
兩人聊到興頭上,固勒扎忍不住向如意倒豆子,說跟隨喻南硯一年有餘,也曾同床共枕過,他竟都沒發現她的秘密,如意只覺得喻南硯真是粗心大意,一點兒眼力勁都沒有,憐香惜玉什麼的更不能指望,不禁數落他道:「南硯哥,你慢些,不能喝還喝那麼多……」
陸西墨以為如意是在關心喻南硯,忍不住想起朝承潯對他說過的話,心中泛著疑問——我和大哥長得一樣,她更喜歡誰?隨後卻為有這個想法而覺得可笑。
須臾,喻南硯想吐,捂著嘴對陸西墨和如意揮手,口齒不清道:「你們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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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們遠遠跟在如意和陸西墨身後,不遠亦不近。
長街兩邊還有擺攤的小販,如意原本就沒有用晚膳,醉仙樓里只吃了兩顆橘子,她現在有些餓。
陸西墨看到她對食物渴望的目光,直接問她:「你吃湯麵還是餛飩?」
如意很擔心肚子會不爭氣地叫喚:「都可以。」
陸西墨帶她去了貓兒衚衕里的一家露天鋪子,老闆沖陸西墨笑:「二公子下職了?今兒個有些遲哦。」老闆看到一同隨行的如意,便先問她,「姑娘想用些什麼?」
如意沒有在這樣的攤檔吃過東西,不好意思開口,陸西墨道:「兩碗餛飩,一客豬耳和一碟豆乾。」
「您們稍等。」老闆說著,去忙活了。
如意坐下后悄悄對陸西墨說:「我想吃湯麵。」
陸西墨回過頭對老闆道:「勞駕,餛飩換成湯麵。」
「……」如意暗自腹誹——不可以你吃餛飩,我吃面么,非要一樣的作甚?
滷味過一下熱湯便好,端上來時還冒著熱氣,如意從竹桶里取出箸遞給陸西墨,陸西墨下意識地微微抬手,他手裡已經有一雙木箸,沒等如意縮回手,他伸出右手將如意遞過來的箸拿著,再把原先自己拿的箸放在桌子左邊,動作很是自然。
如意並沒有放在心上,她已經餓了,先夾了塊豆乾嘗一口:「有些咸。」
陸西墨解釋道:「平伯這兒的主食味道略淡,就著滷味剛剛好。」
如意看著他問:「你經常來吃么?」
陸西墨用桌子上的一根箸將頭髮綰在身後:「偶爾。」
原本如意不理解他為何這樣做,在吃面的時候,她的長發總是往下滑,陸西墨才對她說:「學我這樣。」並指了指自己的頭髮。
如意麵露難色,扭捏道:「我不會綰髮。」
陸西墨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如意的頭髮很是順滑,他下手極是輕柔,將那黑鴉鴉的頭髮單手攏在一起,再松下自己頭上的緞帶,系在那烏髮中間。
如意真是餓了,一碗面只剩一口湯在碗底,味道還算可口,重要的是她心情好。
陸西墨結了賬,只要三十文錢,如意對銀子沒有概念,卻也認為很是便宜。
這是如意覺得有史以來第一次與陸西墨走的這樣近,同案用膳,並肩回府,以往再怎麼靠近的相處都是虛的,不及此時此刻這樣讓她神往,以至於臨到靜園時才感嘆路程這樣短。
如意雖然很捨不得,總不能厚顏:「我回去了。」
陸西墨「嗯」了一聲,如意低著頭拾階而上,陸西墨喚她:「如意。」他看到她頭髮上還系著自己的緞帶。
如意回過頭來問:「何事?」
陸西墨站著未動,稍作猶疑后問她:「你最近……怎麼不彈琴了?」
如意頓了頓,抿嘴一笑:「知曉啦,我回去便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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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讓麥冬將箏搬到六角亭里,幸而指甲的長度還不妨礙她彈奏,她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暗香,南牆處的葡萄藤竟是開了許多黃綠色的小花,隱在碧葉中不是很明顯。如意走過去輕嗅,沁人心脾,原來許多事情都會提前到來,她所要做的,便是順其自然,等著某天葡萄藤爬滿整個竹架,開花結果,也不負她的痴心等待。
陸西墨回府時,喻南硯和固勒扎竟然還未回來,他進入常棣院,發現肩頭落了只小青蟲,正欲用手指彈開,忽而想到玄鳳,便拔出發間忘記拿下來的箸,挑著蟲子遞到籠子里,幾乎是皺著眉頭看玄鳳吃下去,小東西叫得還挺歡,陸西墨打開籠子,用指腹拱它的臉:「小凰,你是淑女,怎喜歡這個?」
剛好靜園那邊傳來清晰的箏樂,音律歡快宛轉悠揚,玄鳳順著陸西墨的手,蹦躂著落在他肩上,那裡還有隻他未曾看到的小青蟲,陸西墨微微側頭,玄鳳的粉喙微微咀嚼著,歪著腦袋睜著黑豆般的眼睛回看他,陸西墨覺得它臉上的胭脂甚是可愛:「喜歡?下次再捉些給你。」他伸出手指讓玄鳳抓著,並對它呢喃道,「現在,乖一些。」
前世活著那會子,小時候的忽略不計,如意只見過喻南硯兩回,金鑾殿上無法分辨他們兄弟倆的那次是其一,再是靖和二十六年的年底,也只是匆匆一面,依稀記得問及兒時究竟是不是和他一起爬的樹,寥寥數語僅做敘舊之談,因為隨後遼國下達戰書,他又連夜趕往漠北抗敵。
上輩子在今年歲末,如意自己不當心,穿花盆底走路崴著腳,腳傷是小,臉給蹭破了一大塊皮,在靜園養傷遮醜三個月之久,待痂落恢復后再出府時,長安滿城春暖花開,朝覲早已結束。
那年她錯過許多人。
如意心中來來回回幻想過各種她和喻南硯在新年見面的場景,比如風雪漫天的城樓之下,又比如他帶領著千軍萬馬,都不及此刻真實來臨時的這樣平淡,更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動,她只是略微驚訝,俄而輕鬆一笑:「南硯哥哥可否教我騎馬?」他和記憶里的樣貌重疊在一起,臉上還沒有疤,倒是有種千帆過盡的感覺。
喻南硯跳下馬靠近她,身後又有人隨後而至,軍營生活久了女人簡直是稀罕物,那人帶著幾分不懷好意的笑:「將軍,她是?」
喻南硯沖他招招手,讓他下來說話,並向如意介紹道:「安陽,這是我漠北的袍澤:固勒扎。」
固勒扎有雙灰綠色的瞳孔,比喻南硯矮半個頭,皮膚也比他稍黑些,是那種長年日晒后的小麥色,固勒紮上下打量如意,意味深長道:「安陽——」
喻南硯輕笑補充說:「我的表外甥女。」
固勒扎似是不信,嘿嘿笑道:「這麼大又俊的表外甥女?怕是表妹吧?」
喻南硯往他肩頭比劃一拳:「莫要造次,她是聖上的孫女——安陽郡主。」
固勒扎這才抱拳道:「卑職固勒扎,參見安陽郡主。」
「固勒扎……」如意喃喃道,「不就是突厥王城『伊里』的意思么,你是突厥人?」
固勒扎微怔:「郡主懂突厥語?」
如意麵色淡淡的:「只是聽旁人說過。」
「剛好。」喻南硯忽道,「固勒扎,你教郡主騎馬,我先進宮面聖,結束后再回來找你們。」
如意問他:「你會在長安呆幾日?」
喻南硯想都沒想:「待封王大典結束,估摸著便要回漠北。」
如意很是詫異:「封王?誰封王?」
「咦?」喻南硯有些糊塗,「加急書函里不是寫著……難道我看錯了?」
原本封王的旨意,皇帝打算明日端陽節時再昭告朝臣,如意未曾知曉並不奇怪,她又仔細想了想,兩位皇叔差不多是端陽過後才一同得封郡王的,便不覺得稀奇:「二叔是時候開牙建府了。」
喻南硯這才舒心一笑,叮囑固勒扎道:「郡主千金之軀,切莫信口開河。」一句話兩個重點,料著固勒扎能明白。入宮不能帶兵器,喻南硯將隨身的長劍掛在馬鞍的側襟上,對如意輕笑,「騎我的馬,在這等我回來。」
「好。」如意覺得心中溫暖四溢,目送喻南硯離去,再去看固勒扎覺得眼熟,卻又記不起來究竟在哪見過,於是總抬眼去瞄他,想找些熟悉的回憶。
固勒扎嬉皮笑臉道:「郡主再這樣看卑職,卑職可要臉紅了。」才怪。
「……」如意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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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踩著馬鐙騎上馬,固勒扎在旁指導,他以為如意只是不熟練,奈何高估了她,落在他眼裡是相當笨拙,幾乎失去耐心。他覺得騎馬跟肉搏一樣,多做對決總會慢慢掌握技巧,想當初自己學騎馬的時候,不知摔了多少回,便認為如意也是可以的,他說了句:「郡主,抓緊韁繩,小腿收緊。」看如意姿勢還算規範,他直接在她坐騎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如意低呼了聲,馬已經沖了出去,固勒紮緊跟其後:「用韁繩控制方向,身子扎馬步,馬蹲……」
如意給顛了個七葷八素,哪管得了什麼騎馬姿勢,幸而坐騎是訓練有素的軍馬,不會輕易發狂,順著路直接衝過玄武門,奔進皇宮,後花園處異常寬闊,夠它放縱馳騁。
如意竟是覺得有些莫名的興奮,那時候她只騎馬打過馬球,不如今日這般放肆,往常的生活太過普通,什麼都不敢輕易嘗試,此刻權當讓她縱情享受一回。韁繩在手上繞了兩圈,再眯眼直視前方,遠處只有一座寢殿,她已是四方不分,只知曉這裡是皇宮后苑,直到路過那前殿宮門時,冷不丁從裡面走出來個人,粉色的窈窕身影,難辨其誰。
如意狠狠拉著韁繩,嘴裡喊著:「閃開!」」坐騎來不及收蹄子,依舊橫衝直撞過去,如意失聲尖叫著,那女子也是被嚇傻了,竟是站著不動,幸虧她身後人拉了一把,才幸免於難。
手上韁繩勒得太緊,如意覺得掌心吃痛,便稍微鬆了下,可人卻是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地以為自己要摔下來的時候,身後有人翻身上馬,將她圈在懷裡並勒緊韁繩,如意猜測是固勒扎,鬆了口氣:「嚇死我了。」
「我瞧你是膽大包天,敢在宮裡騎馬。」身後人如是說道。
朝承潯曾告訴如意,每個人的聲音都能用樂器形容,她覺得皇爺爺像編鐘,三叔像橫笛,安叔像玉磬,陸西墨則像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