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晉封
浮生若夢
話雖這麼說,如意卻從未對皇帝表露過自己女孩兒家的小心思,她也是氣急才口不擇言。回王府後更是越想越氣,直接將箏給砸個稀巴爛,還把已經鋪滿整個竹架的葡萄藤給齊根斬斷。
更別提一早約定的中秋逛燈會之事。
沒幾日後,陸西墨便出了事,自此陰陽兩隔,屬於他們最後的回憶竟是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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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西墨身量頎長,如意只及他的肩,需微微昂首才能與其對視,用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來形容陸西墨絲毫不為過,他那俊逸容顏早已鏨刻於如意心中,無論前生今世,抹不掉的。
如意緊咬著唇,害怕聲音稍微大一些便會哭出來:「若今日過後我死於非命,你會不會後悔曾用這樣的口氣對我說話,亦或事後會想著同我道歉?」
陸西墨微怔,喉頭滾了下,聲音也不大:「郡主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臣的面前?而魏扶川此刻只剩半條命。」
「陸西墨,你只不過仗著……」如意沒說完,直接往靜園裡走。
半夏守在影壁那,看見如意回來,直接開門見山:「世子給獒犬咬了,王妃杖責了魏統領。」
「咬到哪了,嚴重么?」如意低著頭,吸了下鼻子,「魏扶川的傷勢如何?」
半夏戰戰兢兢地說:「世子的腿被撕下來塊肉,醫師將將給止住血,所幸未傷到筋骨。」
如意又問:「魏扶川呢?」
半夏小心翼翼道:「挨了幾十板子,人在圍房趴著。」
如意的步伐很快,直接往中院去:「醫師給魏扶川看過傷么?」
半夏緊隨其後:「三七堂的郎中還在圍房裡。」
如意回過頭來,蹙著眉道:「可不可以一次將話說清楚?非要我問一句,你才答一句么?」
半夏有些難堪,埋頭解釋道:「郡主可以問麥冬,她全知道,侯爺也是她請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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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親自在中院的寢閣給朝顯棠喂葯,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估計被嚇的夠嗆。
如意撩開薄衾看了眼,朝顯棠小腿的傷已經包紮好,只有稍許血跡滲出來,幸而不多。如意鬆了口氣,問他:「怎麼好端端地給獒犬咬了,到底發生何事?」
朝顯棠不說話,王妃卻反問如意:「明日就是御侍選考,你還有心思出去閑逛?」
「奉國公府的邀貼而已。」如意只得問站在邊上的麥冬,「你說說看,從頭到尾一清二楚地全部告訴我。」
麥冬這才據實已報:「奴婢在小院里收衣裳,聽見世子的尖叫聲趕到後院的時候,便看到世子被獒犬咬著腿,魏統領正只手掰開獒犬的嘴,後來……」麥冬悄悄打量王妃一眼,「王妃過來看到了,傳了笞杖懲罰魏統領,奴婢怕出事,就去隔壁喻府請徽州侯過來求個情。」
如意又看著朝顯棠,帶了幾分生氣:「姐姐最後問你一次,你怎會被獒犬咬著?」
平時如意待這個弟弟極好,朝顯棠也很是依賴她,這才聽他小聲地說:「我見那個侍衛擰著食桶去廚房,估摸著獒犬吃飽了,就想去逗它玩兒,可剛打開籠子,它突然就撲出來咬我。」
王妃在旁正色道:「若不是那個侍衛沒有鎖好鐵籠,顯棠怎會被那畜生襲擊。」
「母妃這是什麼歪理?魏扶川抓著顯棠的手叫他去逗狗了么?」如意覺得簡直不可理喻,「照母妃的話來說,鏢局押鏢,有土匪來劫鏢卻被鏢師打成重傷,那些土匪們豈不是可以去官府狀告鏢局行兇?」如意忽而感覺腦袋疼,萬般無奈道,「母妃怎能叫人將魏統領打成重傷?」
王妃明顯有些不悅:「你這是什麼口氣,是對母親說話應有的態度么?魏扶川他不過是個侍衛,母妃只是小懲大誡!」
如意撫了撫額頭,裡面嗡嗡的響:「母妃不懲治顯棠身邊的隨從,未曾勸阻主子的危險行徑,卻杖責了出手相救的侍衛,這事叫別人知曉,往後誰還敢替靜園賣命?」她深深嘆息,「母妃口口聲聲讓女兒和徽州侯多多親近,好嘛,魏扶川是他的好友,若女兒不是郡主身份,估計他現在想將我生吞活剝了都,怪誰呢?當然是怪我不該派人將獒犬運到靜園,沒獒犬便不會生出這樣的事端,怨我,都怨我!」
如意越說越覺得煩躁,只想出去透透氣。
「如意。」王妃叫住她,面色凝重地建議道,「要不,你去同陸西墨服個軟,便說全是母妃的主意?」
如意轉過身來:「母妃何苦自欺欺人呢?世間那麼多好男子,為何偏偏要女兒腆著臉去討好一個根本不喜歡我的人?」
王妃輕咳一聲,估摸著也沒當麥冬是外人:「可唯有喻家的勢力對靜園最是有幫助。」
麥冬聞聲垂眸退出寢閣,又屏退院子里的下人。
如意真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為何不讓顯棠娶喻家的女兒?喻東陶和喻北瓷全都尚未許配人家。」如意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便是北瓷好了,橫豎她與顯棠同年同月同日生,有這麼好的緣分和由頭,做夫妻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更是苦澀一笑,「您就別再讓女兒去勾引侯爺了。」
上輩子,王妃的原話,就是用「勾引」一詞。
「怎麼說話的?」王妃將葯碗往邊上的杌子上一摜,「母妃只有你和顯棠兩個孩子,你父王生前是太子,母妃別無所求,唯盼顯棠能成為儲君!有錯么?」
如意的雙眸仿若揉了冰和火:「他連喻家的女兒都沒本事娶到,如何有本事能做大昭的儲君!」
如意平時很少頂撞王妃,今日實在反常,母女倆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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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隨後去看魏扶川,她在後院圍房外叫了聲:「我可以進去么?」
門「吱呀」一聲從裡頭打開,開門的是陸西墨,如意登時有些局促不安:「我待會再來看他。」
如意原路返回往中院去,心中一陣難過,那些生離死別的記憶又再次席捲她,無論怎樣,那時的她是喜歡陸西墨的,撇去有目的地開始,可後來她是真心的。
忽而如意又想,不如現在就將獒犬送回宮去,一個轉身卻是直接撞到陸西墨胸口——她仍舊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
如意下意識捂住臉:「你走路都沒聲音的么?」
陸西墨怔在原地,輕聲道:「抱歉,方才是我語氣不好。」
這樣一說,如意更覺得難過:「你素來都是這樣對我。」
陸西墨並不知情:「哪有,只今日這一次好么?」
如意乾脆背對著他:「那我每次沖你院里砸棋子,你有好口氣同我說話么?」
陸西墨從未安慰過旁人,見她肩膀不停地聳動,有些心煩意亂:「來來來,看看我的臉,是不是被你砸青了?」其實沒那麼誇張,他額頭上只有個豆大點的淤痕,如蹭了灰般。
「……」
陸西墨微微嘆氣:「我們換位思考一番,倘若我在府里養狗,咬到北瓷,當時你的婢女半夏在旁邊,我不分青紅皂白將半夏打個半死,試問,你會不會沖我發火?」
如意已不再哭泣,悶悶地說:「打死也算她活該。」
這下換做陸西墨無言以對,半晌才道:「罷了。」他靠近如意,遞給她一方鮫帕,「小時候便愛哭,長大還改不了這毛病,哭的時候簡直……」他頓了頓無可奈何道,「難看的要命。」
如意不接鮫帕,也不去看他的臉,怕一看到便會心軟:「要你管!我不哭的時候也沒讓你覺得有多好看。」
陸西墨從鼻腔中發出「嗤」地一笑:「紅配綠,丑的哭,像只鸚鵡。」
如意往下看自己腰間的大帶,果然是艾青配朱紅,也不認為有多醜:「比你好,除了朝服就是一身白,萬年雪山化不開一樣。」衣裳是,心更是。
陸西墨無奈地搖頭:「你記不記得前幾日生辰那晚,喝醉酒時同我說過何話?」
如意頓覺不妙,想必那時沒說什麼好話:「你都說喝醉了,我怎會記得說了什麼?」她悄悄抬頭打量他,陸西墨的眉眼似笑非笑,看得她有些心虛,便先聲奪人梗著脖子道,「不記得了!」
陸西墨壓低聲音:「你說……」那嗓音如羽毛,好似在撩撥她的心弦。
「我不要和你說話。」如意捂著耳朵就往自己小院的方向跑,覺得定是陸西墨故意來奚落她的,才不會讓其得逞。
熹妃有二公主朝清,良妃有四皇子朝承湛,其他皆無生養的最高只能晉到嬪位,老祖宗定的規矩,總不能亂了章法。
熹妃的妃位來的頗叫人嫉妒,好些年前紫蘭殿那位被皇帝下令禁足的陸婕妤,生了個女兒,陸婕妤雖然失寵,可皇帝對自己的骨血總歸會關照些,便命嬤嬤抱到熹嬪的仙居殿,在二公主朝清滿月後,熹嬪晉為熹妃,羨煞旁人。
今日朝清身體不適,未隨熹妃來給皇后請安。
而良妃那邊,雖生有四皇子卻好似沒那個兒子。
大昭歷來的四皇子仿若成了不務正業的「典範」:太上皇的四弟,寧願跳城樓也不願做皇帝堪稱絕響,至今無人能敵;當今聖上的四弟成都王,年輕時也是位不著邊際的主兒,還未弱冠時看上德陽的婢女風影,尋死覓活地要娶為側妃;現在輪到當朝四皇子朝承湛,也是叫人望塵莫及。
朝承湛受成都王的蠱惑,一天到晚學他四皇叔那樣,認為戎馬生涯才是男人的快意人生,鬍子還沒長便跟在成都王身後,沒事就去剿匪。幾年下來,巴蜀那邊的山賊是沒有了,自個兒倒活脫脫地成了土匪頭子,十六歲的毛頭小子,在巴蜀青城山處,自封青城大王,若不是他老子是皇帝,窩早給人端了八百回。
前幾日朝承湛更是遞火漆函來京,說剛娶了位壓寨夫人,今年端午便不回長安了,待明年定攜妻女一同回京賠罪。良妃看完信差點沒氣嘔血。
若要問如意對自己的三位皇叔是何感覺,最親近的當然是三皇子朝承潯,翩翩公子溫潤有禮,待她猶如兄長那般;她和四皇子朝承湛,雖然小時候沒少吵鬧,卻不顯生分;唯獨那二皇子朝承灃,平日里和她不爭不搶,卻讓如意有種無法言喻的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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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如意過來,皇后讓眾妃嬪們散了,並留了三公主朝湄在毓慶殿一同說話。
朝湄手上拿了把摺扇,扇動的時候有淡淡的檀香味,如意看著覺得眼熟:「三姑姑這扇子可否讓我瞧瞧?」
朝湄笑盈盈地合上,然後遞過來。
每片扇骨上的如意雲紋幾乎和陸西墨送的那把一模一樣,只是扇面上繪了棵開滿粉花的樹,樹底還有隻長尾巴的猴子和一隻在啄米的黃色小雞仔。
——哦,陸西墨屬猴,朝湄屬雞。
如意心存僥倖道:「宮匠做的還是外頭買的?」
朝湄拿回扇子,寶貝似地擦了擦大扇骨:「旁人送的,實在喜歡的不得了。」
如意心裡泛著酸意,雖然上輩子陸西墨不喜歡自己,也沒聽聞他心儀朝湄,可仍舊有些不舒服:「很漂亮。」
朝湄看到如意戴著鏤空的金護甲套,也禮尚往來般地稱讚一番:「如意的手生得才叫好看,戴什麼都俏。」她抬起自己的手比較道,「小時候母妃總叫我練琴,手指都磨出繭子來。」
如意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心裡更不舒服了。她看到窗棱下的鳳仙花,對皇后道:「皇奶奶,我想染蔻丹。」
珍珠取了明礬和白玉盞過來,將鳳仙花的花瓣仔細掰在白玉盞中,如意連忙擺手阻止:「我不要那個海棠色,換淡一些的顏色來。」
皇后瞅了一眼,輕笑:「蔻丹當然要顏色艷麗些才好看,若用粉紅,倒不如不染了。」
如意依然對那個顏色心存芥蒂,便要求染橙紅的。
兩個宮女將搗碎的鳳仙花瓣包在如意的指甲上,再用竹葉裹兩圈,並拿絲線打了個結。
午膳時,如意的手指綁著東西,用膳不是很方便,加上朝湄的扇子就擺在她眼前,暗香縈繞,她真沒什麼食慾,只稍微用了些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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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正時分,陸西墨和朝承潯過來了。
如意剛剝了竹葉正在凈手,擦乾后覺得顏色還算滿意,便將矮案上的金護甲仔細地戴在無名指上。
陸西墨看她在戴護甲套,明顯一怔,而後垂下眼眸給皇后請安,又象徵性地對朝湄作揖。
皇后讓宮人奉茶:「西墨身子大好了?最近時節冷暖交替,熱傷風最傷身,往後可要仔細些。」說著示意他坐著。
陸西墨先恭敬道:「謝皇後娘娘關心。」隨後才正坐。
皇后對他和顏悅色道:「小時候你都喚本宮姑姑的,長大卻疏遠許多。」怕他不好意思,又問,「你母親最近可好?端陽節會來宮裡用膳么?」
陸西墨只回答她:「母親讓臣給皇姑姑送些點心,一口酥和紅豆糕,臣已放在前殿。」
皇后輕輕點頭,心裡明白了,這是不過來的意思。
朝承潯問如意:「待會去作畫,如意有空閑么?」
如意很是詫異:「我都沒說話,三叔知曉我在這?」
「你在吃核桃,已經剝了三個。」朝承潯面帶微笑道,「去奎章閣,要一道么?」
如意是在吃,方才不覺得現在倒真有些餓:「不去了,待會兒我還有事。」
朝承潯也不再邀,只對皇后拱手:「兒臣告退。」
朝承潯眼睛看不見,即便他聞到西暖閣里還有第五個人,卻也故作不知,只和陸西墨退出了毓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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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西墨一路無話,他看到如意戴著護甲套,那便說明她又要蓄甲,也就是說不再彈琴了。
原本陸西墨和朝承潯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話很多,用朝承潯的話來說,便是「用飯都堵不上嘴」的那種,朝承潯問道:「如意沒過來,你不樂意了?」
「哪有。」陸西墨迎合他的步伐,不會走得很快,「她成天嘰嘰喳喳的鬧得慌。」
朝承潯低頭,笑而不語。待到奎章閣的時候,他才猜測地問:「你是不是又對如意說了重話?」
陸西墨走在他身後上樓,以前是怕他踩空沒人護著,現在已是習慣:「我和她並非你想象中那樣。」
他兩面對面坐在棱花窗邊,朝承潯摸到茶壺斟茶:「我以為你和她關係不錯。」
陸西墨將瓷杯推過去,不屑一笑:「講真,我同你關係這般好,若再同她玩的不錯,總覺得對不住你。」
朝承潯輕輕咳嗽,故作無奈道:「那我也說句實話好了,你對我有臆想不打緊,可我還真想娶個姑娘家為妃。」
陸西墨很是淡定:「休想。」
朝承潯的手指在瓷杯上打圈:「我覺得你對如意很奇怪,不討厭、不喜歡、不拒絕、不迎合,加之偶爾不恭敬,更像是若即若離,也只有如意臉皮厚,每次都無所謂嘻哈笑鬧,未曾記仇。」
陸西墨沉默一會兒才道:「我只同你說一次。」他將茶水一口喝完,「如意為何總纏著我,難道不是因為徽國公府么?她的目的太過明顯。還有她那個婢女,實在令人……」他搖了搖頭,難以用一兩句話便能將其說清楚。
朝承潯並不苟同,也不關心是如意的哪個婢女:「你考慮得太多了,仔細想想,你和南硯是雙生子,為何如意不纏著南硯,偏生圍著你轉?」
陸西墨往後靠,看著窗棱上的雕花說:「那也要如意有機會能天天見到大哥才行。」
「留神別真傷了如意的心。」朝承潯站起來去推窗子,風輕輕地往閣樓里鑽,「我一個瞎子都能感覺到,她現遭還不知別人的好,只一門子心思全撲在你身上,倘若有一天旁的男人待她好,你可別後悔。」
陸西墨透過窗,看到遠處的如意往這邊過來,嘴角浮起笑容:「怎麼可能。」
「不說旁的,光東廠督主一人,若他再完美那麼一點點……」朝承潯輕聲細語道,「廠臣一直待如意很好,你不知曉么?」
陸西墨以為如意反悔又尋過來了,語氣明顯輕鬆很多,面帶微笑道:「她那般嬌氣,誰都將她捧在手心,我看是兒時揍少了,慣的。」
如意忽而招了招手,陸西墨站起來,這才看到長朔等在奎章閣樓下,旋即面又無表情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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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朔約如意去飛騎營的操練場,並給她安排了兩個校尉,教她些簡單的功夫。
花拳繡腿蹉跎幾日,如意明顯覺得那校尉在敷衍她,他們主要還是顧忌她金枝玉葉,磕著碰著難以交待,每日耍劍跟武生唱大戲一樣,如意嘆氣,便改要騎馬。
會騎馬,逃跑也能利索些。
隨後校尉牽來一匹小馬駒,如意簡直要咆哮,她是要學騎馬,而不是遛馬。正要發火,玄武門那邊路過一隊騎兵,有人出了隊朝她策馬奔來。
那人一襲韋弁服,頭髮高束,黑色的長發隨風肆虐飛舞。
臨到近了,如意看清他的樣貌,便瞟了他一眼:「有道: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三日未見,侯爺挖炭去了?」黑了可不止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