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身契
?趙大欠債風波已過去了兩天,趙粉還是面帶憂色,她依舊盡心伺候,跟魏紫姚黃的關係也大有改善,然而還是會時不時發發小呆,或是滿腹心事地往窗外看一陣。
王徽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這事在賣產當晚趙粉就跟她交代了。身為定國公府家生奴才,誰握著趙粉的身契,誰就捏住了她的命門。雖說這身契現在已被趙守德贖了出來,但蘇氏是因為他們要賣女抵債這才鬆口放人,若得知這身契最終會落到王徽手裡,蘇氏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王徽這事做得並不隱秘,也無法隱秘,蘇氏稍微一查就能查出來。到時她能否大方准許趙家把身契交給王徽,或者說甘不甘心讓趙粉從此變成王徽的人,答案顯而易見。
雖然《大楚律》有明文規定,已發還身契的奴僕,便不受原主人管轄,去留從心。但律法若能盡數落實,世間又怎會有種種不平?蘇氏再蠢笨也是國公夫人,趙家一家都是奴籍,不過是她足下螻蟻而已。
甚至退一萬步講,就算蘇氏舍了趙粉,讓她徹底變成東院的人,另一邊肯定也會麻利把趙婆子的權奪了。王徽對趙婆子有救子救女之恩,蘇氏只消還懂得思考,就不會再對這樣一個深受她人恩惠的奴才委以重任。
不過話又說回來,王徽看上的是趙粉精明的頭腦,還有對農桑稼穡之事的熟稔,趙家其他人的感恩只是附帶贈品,只消先把趙粉本人弄到手,其他的事可以徐徐圖之。
然而眼下王徽勢弱,小事或可一爭,但這種事,如果蘇氏硬要蠻不講理把趙粉的身契再買回去,王徽其實是爭不過她的。
但是,穿越也有小半個月了,綜合原主本人的記憶,以及自己的觀察,王徽對蘇氏的性格為人得出了初步結論。這個女人愚蠢魯鈍,卻並無自知之明,明明手中有絕對的權力,遇事卻並不喜那種一力降十會、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偏還喜歡用自己並不靈光的頭腦,去迂迴曲線解決問題,往往會把小事複雜化,到最後雖也能達到目的,其實大都還是因為她在府里僅次於定國公的地位,而並非因為她本人的那些所謂「計策」。
蠢人多作怪,說的就是蘇氏這種。
有鑒於此,王徽心中雖然在意,但其實也並不十分著急。
更何況那日晚上,趙粉從趙家住處回來之後,已經給了她一些准信。
「過幾日,我娘應該會來求見您。」她臉色怏怏,「說說我的身契之事。」
王徽點頭,其實心中已有些想法,只待見了趙婆子時再面授機宜。
果不其然,這日戌時三刻,各院都已落了鎖,卻有個人趁了夜色遮掩,手裡拿著鑰匙,快步穿過各處小路,來到了東院。
「老奴叩見少夫人,少夫人大恩大德,老奴一家沒齒難忘啊……」趙婆子老淚縱橫,跪在東次間小書房的地上,不僅自己跪著,還拉了閨女一起,兩人又給王徽磕了三個響頭。
王徽先受了這禮,而後親自把趙婆子攙起來,溫言道:「趙嬤嬤年紀大了,地上涼,快起來看座,趙粉,給你娘倒茶去。」
趙婆子謝過,卻還不敢坐實了,只半坐在錦凳上,掏出帕子揩眼睛,抬眼看看王徽,似有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來,一時又流下了淚。
王徽不著痕迹打量她一番,見她穿件半舊的赭色杭綢薄襖,下面是縹青色斜紋布褲子,樸素大方也沉穩得體。
她為人不算太壞,雖是蘇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但因平日事務繁忙,其實並未真正有空閑去害王徽什麼,只是在蘇氏為難少夫人之時不予理睬而已。
而今一雙兒女皆為王徽所救,她慈母心腸,加之先前已經被蘇氏的行徑弄得心寒,對王徽就更加感激。趙守德私下裡也開始偏向少夫人,只有趙大那個狼心狗肺的,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對父母妹妹還有王徽都沒有絲毫的感恩之情。
「……老頭子這幾日便念叨著,催我一定要儘快前來給您老人家磕頭,若非國公爺那邊事多,他便親自來了。」趙婆子誠懇道,說著說著卻又想掉淚,「我這不成器的兩個冤孽,竟、竟累得少夫人變賣了親家太太的嫁妝……」
趙粉在旁也紅了眼圈。
「本就是想要變賣了折現的田產,碰巧幫了趙粉一把而已,」王徽不在意地笑笑,只是沉聲道:「只是趙嬤嬤須知,此事趙粉一絲錯處都沒有,錯只錯在趙大好賭成性,利欲熏心,單是欠下賭債還不打緊,最可恨的是竟想將自己親妹子賣進娼寮,實在可惡。而趙總管竟就同意了此事,想來也是關心則亂,一時找不出更好的方兒了,是么?」
趙婆子趕忙為老伴辯白,「少夫人誤會了,誤會了,作踐趙粉之事只是那孽障自己的主意,老頭子是全然不知呀!他與那人牙子頗有交情,其實已為趙粉尋了好去處,是裕安伯家庶姑娘房裡的二等丫鬟,雖說不比國公府,到底也是吃穿不愁,他再四處籌借一些,怎麼也能湊齊了一百兩,只是沒料到那畜生竟然……嗚嗚嗚……」
說著又哭起來了。
王徽就沖趙粉使個眼色,趙粉就扶住趙婆子,柔聲勸慰:「娘,事情都過去了,莫要再傷心了。您不是還有事兒回少夫人么?」
「是,是,老奴不哭了,不哭了,」趙婆子趕緊擦乾淚,憂心忡忡問道,「少夫人明鑒,丫頭的身契在家裡,只夫人白日里已問起此事,被我搪塞過去了,只怕明日還要細問,恐要扣下那身契,這可如何是好?」
王徽一笑,沖她招招手,「嬤嬤且附耳過來。」
趙婆子就把腦袋湊了過去。
王徽如此這般述說一番,趙婆子聽得不住點頭,到最後眼睛發亮,嘆道:「妙計,妙計,少夫人真是……只是如此這般,恐怕對您不敬啊。」
王徽搖頭道:「無妨,若我覺得作踐了自己,也不會給你出這等計策。明日你便這般行事,應錯不了。」
「是,是,老奴定不會教它出差池,您便擎好兒罷。」趙婆子笑得一張臉都皺成了菊花,看得出是真高興。
趙粉方才沒聽清王徽說什麼,此時眨巴著一雙大眼,看看母親又看看主子,問道:「少夫人,娘,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趙婆子就白她一眼,「你呀,要跟少夫人學的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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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第二日,仍是各院落鎖的時間,趙婆子又鬼鬼祟祟來到了東院。
她抖抖索索從懷裡掏出個荷包,打開來拿出張疊成方塊的紙,雙手捧著奉給王徽。
王徽接過,打開一看,就露出了笑容,那正是趙粉的賣身契。
「從今往後,你便徹徹底底是我的人了。」她笑看趙粉一眼。
趙粉猶自不敢置信,接過賣身契細細看了一遍,才驚喜道:「呀,這、這……娘,少夫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身契竟這般輕易就拿到了?
「少夫人神機妙算,老奴是心服口服。」趙婆子的笑容裡帶著真切的敬意,她扭頭看王徽一眼,得到允准后,方開口解釋起來。
今日一大早,按照王徽說的,趙守德就先去了世子那裡,親自向孫浩銘請罪,說是教子無方,絕對不能再讓這等孽障服侍世子爺,讓我把他帶回家去好好管教云云。
孫浩銘本也是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不過他把重點放在嫖上,且有蘇氏溺愛手頭不缺錢,所以從沒惹出過什麼大事。這回一聽趙大的雙手險些被廢,就一陣后怕,當即就賞了他一筆錢讓他走人,身邊若留著這樣的奴才,只怕哪天自己這個當主子的也要遭殃。
而後趙守德又去找孫敏請罪,他打小就是孫敏身邊的小廝,後來一直跟在前任總管手下行走歷練,一年多前,前任總管老得實在理不了事,孫敏就讓他轉了正,當上了大總管。他對於孫敏的重要性,可不是趙大之於孫浩銘能比的,孫敏雖也是個混世魔王,但好歹比兒子多吃了幾十年的飯,沒那麼怕事,聽說事情已經解決,就安慰了老趙幾句,然後繼續和剛得的清俊小倌尋歡作樂去了。
所以趙守德在府里的地位,其實一點沒變。
有了自家老頭子做保障,趙婆子在蘇氏面前就比較有底氣了。她除去首飾脂粉,穿了素凈的半舊衣裳,這幾日被這事折騰的臉色蠟黃,看著陡增三份凄涼,就這麼哀哀切切去見了蘇氏,一進門就直接跪下,嚎啕哭泣,先聲奪人。
「……老奴就說,『我一家人造了什麼孽,竟接二連三攤上惡事!我兒誤入歧途險些被廢雙手,眼看夫人恩典發還了身契,可用我閨女賣錢抵債,卻——』」說到這裡,趙婆子頓了頓,有些猶豫,「後來我說的,恐就有些得罪少夫人……」
王徽摸摸鼻子,「怕什麼,反正是我自己出的主意。」
不過趙婆子到底還是沒有直接複述那些不敬的話,只是略微描述了一下,就說自己在蘇氏面前大肆哭慘,先是兒子要被砍手,然後閨女又被東院那位給救了,錢都送到門上了,又是主子賞賜,總不能不收吧?現在兒子錢是還上了,女兒也不用發賣了,但卻是用「染了邪祟晦氣」的錢財解決的,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倒霉事呢。
而後,再點齣兒子已被攆離世子爺身邊,以及趙守德在國公爺面前榮寵依舊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趙家該受的罰都受了,還平白和那喪門星有了牽扯,但我們當家的還是一府總管,國公爺已發話安慰了,所以夫人您若想發落我家,還是得仔細掂量掂量。
到最後再添把火,委婉地表示趙粉已經被少夫人收服了,也是晦氣的人,我們當爹媽的都不打算再和她多來往了,她那張賣身契肯定也已經染了髒東西,不如一併都給了東院,日後兩不相干,倒也乾淨。
意思就是說,就算我親生閨女成了少夫人的人,但我趙老婆子可還是夫人您的人呀,老奴是忠僕,絕不會因為個把染了晦氣的閨女就倒戈相向的。
本來還含著怒火的蘇氏,被趙婆子這一通唱念做打給說懵了,她腦筋本就轉得慢,心裡又深深忌憚王徽身上的「邪魔鬼魅」。只要和髒東西沾了邊,她就再也不願多想,只尋思著有多遠避多遠,趙粉平日也不如白露幾個討她喜歡,既然趙婆子這親娘都這麼說了,自己也不好再攔著,於是就揮揮手,准了。
這樣一番功夫做下來,趙家只損失了個趙大,以及蘇氏心中的一點印象分,旁的實權竟還是牢牢把握在手中,半點沒丟。
王徽對這位趙嬤嬤就有點刮目相看了,雖是她想的辦法,但趙婆子是執行者,能把這計策貫徹落實得如此之好,半點紕漏不出,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若非她年紀太大,又已經深深紮根在國公府,王徽還真想把她也一起招攬過來。
「如此就好,」她看著那張身契,算是放了心,「趙嬤嬤心思靈敏,口舌便給,輕易幾句便化危機於無形,便是先秦——」她本想拿張儀蘇秦等著名說客來類比一番,給趙婆子戴頂高帽,但又想這老婢恐怕文化水平有限,估計不會知道張儀蘇秦是誰,就轉了口風,「只是……你在夫人身邊做事,終是委屈了。」
趙婆子就想到蘇氏只肯拿出十兩銀子的態度,再和王徽慷慨典賣嫁妝的義舉一比,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老奴這把年紀,也沒什麼別的指望了,委屈不委屈的,只要孩子好就行。」
「娘!」趙粉眼淚汪汪叫了一聲,握住她娘的手。
「你要好好伺候少夫人,少夫人是真心對你好的,娘看得出來。」趙婆子就這麼囑咐她。
「趙粉是個好的,你和趙總管的福氣在後頭呢,」王徽和煦一笑,轉而又正色道,「只是須得嚴加管教趙大,他那脾性,若不好生約束,只怕日後還會闖出大禍來。」
趙婆子額上就滲出細汗,起身一禮:「老奴記下了,謹遵少夫人教誨。日後少夫人若有事,只管叫小丫頭來給我傳個話,老奴必竭盡所能。」
「嬤嬤言重了。」王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天色不早,嬤嬤早些回去罷。趙粉出去送送,跟你娘也說幾句體己話。」
趙婆子又向王徽深深行了一禮,帶著趙粉出去了。
王徽重重靠在椅背上,只覺渾身舒暢,一塊大石終於放下,這回輕易履險過關,蘇氏的智商幫了大忙,有了趙家這條線,日後在這府里行事可要便宜多啦。
這般想著,她就微微露了笑容,手指愉悅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著,腦子裡在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
不多時,趙粉就回來了,眼睛紅紅的。
「你娘走了?」王徽問。
「是。」趙粉低聲說,神色有點悶,「不過……娘說以後就不能常來見我了。」
「你放心,這種日子不會太長。」王徽拍拍她手,頗為篤定,「晚上早點睡,明日開始,你便要幫我整治田地了。」
趙粉眼裡就煥出一些光彩,唇邊也有了笑影,輕快答道:「噯,婢子知道啦。」
主僕兩人相視一笑,正要起身往外走,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魏紫和姚黃都在外面,正一疊聲地叫嚷勸阻,還有小丫頭的驚叫聲,踢桌打凳砸鍋摔碗的雜訊。
但最刺耳的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句話拉老長,聽著像是喝醉了。
「他……他娘的!叫、叫那個……那個醜八怪,那個,姓王的,給我出來!他奶奶的,你們閃開,惹惱了爺,統統拖出去打——打死!王徽,王徽,你——你趕緊給我滾出來!夫君到了都不來迎——迎接的嗎!我……看我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