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廷梅
?趙守德親自迎到門口,指揮著小廝們給蘇家兩位爺卸車,又把禮物抬走,一面笑道:「給兩位舅老爺請安,夫人一大早就等著啦。」
並不提要帶兩位舅爺去拜會國公爺的事情,反正國公爺這時辰肯定不在府,不知在哪處花天酒地,大家都心照不宣。
「趙總管辛苦了,」蘇鈺人到中年,身材有點發福,頜下蓄了短須,未語先笑,看著一團和氣,一面說一面掏出個錢袋子塞到趙守德手上,「一點心意,算我請弟兄們喝酒。」
趙守德暗自掂了掂,竟有四五兩之重,臉上笑開了花,趕緊謝過收好,殷勤帶路。
不愧是蘇家,每回過來探望夫人,出手都是如此闊綽。
只是那位三舅爺,怎的看著有心事的樣子?
蘇鍔也才二十齣頭的少年模樣,身量高挑,膚色微黑,想是常年在外奔波給曬的,生得眉秀目朗,神清骨俊,就是微皺了眉,眼神有點空,顯是心裡裝了事。
蘇家兄弟三人,照著歲寒三友分取了表字,蘇鈺字廷松,蘇鈞字廷竹,蘇鍔字廷梅。老大豪爽和氣,打理自家產業也頗有一手,但並無傑出才幹,守成之輩罷了;老二略有小智,心胸卻不寬廣,常在家中擠兌庶弟,明裡暗裡給人使絆子。
唯有老三,雖是庶出,卻眼有韜略,胸懷丘壑,十四歲就能獨當一面支撐鋪子、彈壓掌柜、核查壞賬,十六歲出外單跑生意,四五年下來,雖然還沒有自己的恆產,卻已積攢了豐厚私蓄,交遊廣闊,黑白兩道的朋友更是遍布天下,道上人若提起一句蘇廷梅蘇三爺,那是都要挑大拇指的。
甚至在慶豐、茂通這樣規模的牙行錢莊里,他也握了一小撮「工本」,也就是股子,每年光吃紅利,便是好大一筆進項。
所謂蘇記三子,獨香一梅,說的就是他。
趙守德面上不露,心裡嘀咕,卻絲毫不敢怠慢了這位庶出的舅老爺。
那可不得敬著嗎,這位是蘇老太爺的老來子,據說蘇家再往後三代的富貴,可全繫於他一人。甚至國公府的興旺顯達,國公夫人能否繼續錦衣玉食,他老趙家能否繼續過得舒坦,也都跟他老人家有莫大關係。
單說懷裡揣的這賞錢,雖是從大舅爺手裡給出,可究其根本,到底是出自蘇氏本家綢庄,還是出自三舅爺的資產,還說不準吶。
不一時,就到了溶翠山房門口。
蘇氏親自在門口等著,看到大哥身影就忍不住紅了眼眶,跌跌撞撞上前去,牽了手就是一通哭。
蘇鈺連忙扶住:「小妹這是怎麼了?莫非銘哥兒病情有所反覆?」心道那個攪屎的妹夫半點靠不住,他前陣子又忙,外甥手指被人折斷都沒能前來探望,國公府一應重擔都壓在妹妹身上。他這妹子雖蠢笨了些,如今看來,卻也可憐。
白露也在旁抹眼淚:「舅老爺們可算是來了,咱們夫人最近過得難吶!」
蘇鈺不禁嘆了口氣。
蘇鍔皺了皺鼻子,恍若未見蘇氏的眼淚,走上去端端正正一禮,「給長姐請安。」
蘇家男女分開序齒,這輩只得蘇氏一個女兒,蘇鍔便叫她一聲長姐。
蘇氏這才收了悲聲。她身為嫡女,對這個庶出弟弟是本能的不喜,奈何他受爹娘信重,蘇鈺蘇鈞面上也敬著他,她便也不敢太過怠慢,換了笑臉,「三弟也來啦。瞧我這醜樣子,嚇著你了罷?」
蘇鍔進門心不在焉,此刻卻收了心事,彬彬有禮,「未曾。大哥長姐不如進屋再敘。」
幾人就進了堂屋,丫鬟們上了茶點,互相寒暄一番,又問過各自親人近況,蘇氏這才屏退了下人,對著蘇鈺又掉了淚,眼巴巴問道:「二哥呢?怎的沒隨你們一同過來?」
「爹爹讓他去杭州督貨,要月底才能回京,」蘇鈺殷殷而詢,「莫哭了,前陣子我忙,沒能親來探望,銘哥兒可還好?府里可還安生?」
蘇氏方抽抽噎噎地把近來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重點突出姓王的掃把星身染邪祟,那上身的大仙有多麼厲害,寵愛的丫頭霜降走失、孫浩銘無辜被揍何等可憐,自己日夜擔驚受怕頭髮又白了多少根,接下來豈非要連累到國公爺頭上,甚至還擔心娘家親人出事云云。
蘇家兄弟倆本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但聽聞那個叫王徽的甥媳確是性情大變,短短半月府里接連出事,也不由相顧愕然。
蘇鍔少年心性,一時忘了自己心事,饒有興趣道:「聽長姐所言,這少夫人身上怪事確實不少。我去年走關東販皮貨時,結識了不少能人異士,當地也有幾位德望頗深的薩滿,若長姐有意,我可為你修書一封,請他們來京看看。」
蘇氏拿帕子揩揩眼角,略帶矜傲地說:「不勞三弟費心了,我已打算延請承恩寺智性大師來府內講法,到時會給家裡遞帖子的。」
蘇鍔長長「哦」了一聲,那嘴角微微下撇的笑容怎麼看怎麼輕蔑,「智性國師年高德劭,長姐竟有法子請到他老人家,小弟真是班門弄斧了。」
蘇氏不由暗惱,她最近本就為這事上火,休說智性還雲遊未歸,便算他回來了,也不是輕易能請到的人,到時還不知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
這小婦養的,不說幫忙出謀劃策,竟就說起風涼話來了,真真可恨。
但到底老大哥蘇鈺在旁坐著,蘇氏不敢造次,只恨恨剜了庶弟一眼,勉強咽下這口氣。
蘇鍔看到蘇氏表情,心裡也就失了趣味,不再說話,只聽著蘇鈺閑扯些雜事。
臨近晌午,蘇氏又留飯,說是已在荷池吟風亭上備下筵席,有肥蟹黃酒,佐以秋菊香花,方不負九九重陽之意。
蘇鈺欣然應允,蘇鍔卻起身拱了拱手,淡淡道:「小弟俗務纏身,恐難陪大哥長姐盡興,這便去了,下次定當設宴賠罪。」說罷袍袖一拂,揚長而去。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在國公府用過飯,每次都是說走就走,至於所謂的「設宴賠罪」,更是從未兌現過。
雖是年年如此,蘇氏卻並未習慣,加上方才被蘇鍔氣著了,頓時冒火,沖蘇鈺怒道:「他平日在家也對你們如此無禮?」
「好啦好啦,他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連爹娘都縱著他,你我又有什麼法子?」蘇鈺團著張笑臉,彌勒佛也似,樂呵呵打圓場,「他小孩兒脾氣,你跟他一般見識做什麼。」
蘇氏猶自惱恨,「仗著有幾個心眼子,便耀武揚威了起來!那上好的陽澄蟹,一殼子的紅膏,當我捨得與他吃么?」又問:「他這般急,又是去做什麼?最近又撈了不少銀子罷。」
妒恨旁人的才幹,還眼熱人家的富貴,蘇氏就是這樣的人。
蘇鈺對這個妹妹也有點無奈,敷衍道:「左不過是搗鼓那些碼頭啦船行啦,或是找市舶司的人套近乎,他鬧著出海也有一兩年了,成不了什麼氣候,講他做什麼?咱們還是快去吃蟹,聽你說的,我肚腸都咕嚕叫了。」
仆婢們就簇擁著他們起了身,浩浩蕩蕩往荷池開去,唯趙婆子落後幾步,把翠翠喚了過來,低聲囑咐幾句,就打發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