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碰撞
他一上床,德曄只覺周圍的空氣都變了溫度,頓時炸起了毛,裹著浴巾連連擺手道:「不不,你嫌棄我吧,千萬不可一起睡,我先前好幾日未曾沐浴,這床鋪都被我睡過,一定臟死了——!」
靖王扯開被子,抖了抖,兀自脫得只剩下中衣,便躺下了。
「我說了,不介意。」
他轉身面向她,縱然雲卷如今對自己懷有抗拒,可她只能在他身邊,無處可去,這般亦是足夠。
他心中湧起融融的暖流,握住了一縷她的濕發,含笑道:「來,我為阿卷擦乾。」
德曄尚在琢磨如何趕跑這個最不應該是流氓的流氓,精力全放在抓緊裹身的浴巾上,裴若傾盤腿坐在了她身後她也無可奈何。
「真是折煞小女子我了。」她陰陽怪氣地說,臉上紅潤潤,連脖子都泛著層淡淡的粉色。
他並未和她計較,只是發現她脾氣見長,知曉他不會拿她如何,竟愈發有恃無恐起來。大有些許當年小德曄帝姬無法無天的姿態。
帳外燭火搖曳,室內和暖。
裴若傾用巾櫛包住雲卷的長發輕揉慢攏,她卻也安靜下來,像只小奶貓蜷在他身前。
他側了側首,看住她的背影,忽地道:「細想來,你我相識已有十數年之久。」
德曄垂著腦袋,他的手指溫柔一遍遍在發間穿梭,帶來異樣的酥麻,她提醒自己不可沉浸於此,就清了清嗓子,不以為意地咕噥了聲,「那又如何,早知如此,便不該相識……」
「你果真如此想么。」他的手頓了下,德曄微微一窒。
須臾,他換了另一張巾櫛裹住她的腦袋,在她耳邊敷了敷,語聲緩緩,跌進了冗長的夜色里,「雲卷,我明日會進宮。」
她忍不住懟他,「你每日都去。」
「這回不同。」裴若傾乾澀一笑,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徐徐道:「此番是就與汝南帝姬成親一事,我想與母后好生談一談。」
一定要了結此事。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哦,我還以為靖王殿下您有通天的本事。」德曄用嘲諷的口吻說道,覺得頭髮半干不滴水了,就撇開他,自己爬進了床里。
他身子一僵,定了定,只是將幾條濕了的巾櫛疊好放到外面,回身進來,見雲卷面向牆壁不欲理睬自己,他也不著惱。
「哪有那麼容易……」靖王在德曄身畔躺下,正面朝上,目光灼灼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事關大殷大梁兩國和平,大事上,我卻不能太出格。」
德曄扭臉望他一眼,默許了他睡在外面,自己更是向床里靠攏,悶著聲道:「既然如此,那靖王殿下便將汝南帝姬娶作王妃,再把我丟了,就不用這樣辛苦。」
他搖頭,搖至一半意識到她並不能看見,就側過身面向了她的背影。
「你是不是以為,我如今對你諸般作為皆是一時興起?」裴若傾略略攢起了眉,「我只娶心愛之人。你為何不信,我對你是真心……」
德曄聞言,心頭驟然一緊。
他的身體靠了過來,溫熱的身軀貼上她匆匆換上的單薄中衣,德曄頓時僵硬如木偶,欲要跳起來,卻唯恐蹭撞到他受了箭傷的肩膀。
左右為難之際,裴若傾伸出手臂輕輕圈住了她的腰,在她耳廓邊道:「我就抱著你睡覺,不動你。」
他的氣息拂在脖頸間,德曄吸了吸下嘴唇,腳趾頭都蜷了起來。
「睡吧,別琢磨了。」他心如平鏡,扳過她的身子面向自己,將她按到了胸前攬住,「雲卷,你不可再說氣我的話故意招惹我,叫我傷心難過。」
雲捲縮在他胸前,身體慢慢誠實得不那麼僵硬了,鼻端滿是他清俊溫涼的氣息,逐漸的,居然有了睡意。
「你……」
「嗯?」他的嗓音含著絲微啞。
她透過衣襟依稀看見他的肩膀,猶豫了一下,低低問:「肩膀上的傷怎麼樣了,還疼不疼……」
裴若傾睜開眼,眼睫顫了顫,又闔上,和熙道:「原本是疼的,叫我夜不能寐,只是而今阿卷終於問及,我便大好了。」
「對不起。」
其實她一點也不抗拒這個男人,他對她的吸引力從來都不言而喻,彷彿花蜜之於蜜蜂,流水之於游魚。
德曄伸手環住了靖王,微微覆上他的後背。
他們會有什麼結局呢?她無從得知,假如從天而降一個機會,她還有沒有勇氣離開他,她現在一點也不能確定了。
……
翌日。
德曄晨起睡醒時,靖王早已經離開,房中床上甚至輕易尋不出他留宿的痕迹。
她梳洗打扮完搬了張椅子坐在庭院里曬太陽,好像做夢一樣,昨日裴若傾果真存在過么?不是自己的夢境?
可是,她為什麼要夢到他,而不是旁人。
羅衣臉上露出了笑意,折了支桃花枝送到德曄帝姬手中供她賞玩,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禁嘴角笑意擴散。
德曄面上沒流露出來,其實早注意到羅衣的不尋常處,嘴角一抽一抽的要笑不笑,忍得著實辛苦了。
看來昨日確實不是夢境,靖王真的和自己同床共枕眠一整晚,更離奇的是,他什麼也不曾做……仿若一個真正的君子了。
可是君子並不會爬上人家姑娘的床。
德曄唾棄他,仰面望望天穹,今日天氣晴好,光線叫她眯起了眼睛。
院外陡然進來個人,隨即羅衣驚訝地稟道:「帝姬,宮裡來了人了,貴妃娘娘傳召,要見您!」
貴妃娘娘,她並不識得什麼貴妃娘娘。
羅衣看出她的疑惑,低聲道:「帝姬糊塗了,又許是還不知曉,貴妃娘娘本名澹臺雲笙,正是帝姬的堂姐啊——」
竟然是昇平…!
說不吃驚是假的,在德曄的想象中,昇平一輩子也不會屈服,不過話又說回來,被冊封為貴妃,似乎同她本身意願沒有任何干係,這很有可能只是殷帝的一廂情願。
貴妃是後宮中僅次於中宮皇后的位分,這麼一尋思,殷帝同太后的關係恐怕又惡劣了一層。
眾所周知,在太後娘娘眼中這位來自寧國的昇平帝姬同狐媚沒什麼區別,迷得兒子非她不要,三宮六院自此都變作了擺設,這怎麼能行?!
更別說帝王之愛加諸於一身的貴妃娘娘,往日耍性子流淚是家常便飯。「矯情,做作的狐媚子要毀了我兒——!」太后成日念叨這幾句,頭髮都氣白了幾根。
德曄這是三度進殷宮,第一回是被靖王交給了殷帝,第二回是見昇平,用麵粉兌換了謀害靖王的羊魚血。
她今日其實不是很想來,雖然有些想念昇平,想知曉她的近況,但是揣摩到靖王也許不想她離開王府,節外生枝,況且,竟不知皇宮裡的是怎樣知曉靖王將她藏在府中的?
這是不是說明,她的存在壓根不是秘密。
德曄見到昇平的時候,她正倚在欄杆前餵魚。
成群的紅色錦鯉吐著泡泡擠在一處爭搶魚食,昇平隨手撒了一把,面帶愁容。她的眼角亦是晶瑩發紅,顯然是才哭過。
一看見德曄,頓時再掉下淚來,德曄還懵然著,便被昇平一把抱住了,伏在她肩頭無聲地落淚。
「姐姐怎麼了?」昇平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見到她太高興了喜極而泣……
昇平抽出帕子掖著眼角,揮手屏退眾人,這才拉著德曄在池塘前坐下,她又把德曄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臉色蒼白如紙。
「昇平姐姐?」德曄手放在她小腹上,心裡突然毛毛的。
昇平眼中滾滾落下淚來,顫抖著身子道:「阿卷,我不成了,我、我有了身孕……」
這話在德曄耳邊如雷炸響,她蹭地站起身來,後知後覺知道她為什麼叫自己摸她的小腹,並且早不傳召自己入宮,晚不叫她來陪,偏偏是說有了身孕,總不會,由於心中有愧,要叫她幫忙拿掉這個孩子……?
她登時原地轉了幾轉,如果是這樣,這就是造孽了,雖說昇平是寧人,生下殷帝的孩子確實是一種精神的煎熬,然而她倘或幫她一道弄死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一定會被裴靈儒生吞活剝了。
但願是多想。
「阿卷,我不能生下這個可憐的孩子,你能不能幫我——」昇平啜泣起來,頃刻間帕子濕了泰半。
不是多想!
德曄不想涉及他們的事,只能勸她,「孩子畢竟是一條無辜的生命,姐姐,你難道當真捨得?」她還覺得,既然昇平已經與殷帝到了這個地步,這一回就算打掉了孩子,那下一回呢?長此以往呢?
長此以往,對昇平沒有任何好處。
「不是我舍不捨得,是我不能有他的孩子,我不能……」昇平泣不成聲起來,想起往日與裴靈儒的點滴。
她愛上他,已然是大寧的罪人,是萬劫不復。
「阿卷,我求你幫幫我,你若是不幫我——我——」她提起了裙擺,「那我就從這裡跳下去,旁人只會以為是你所為——阿卷,我的妹妹,你要眼睜睜看著我痛苦下去嗎?」
德曄向後退卻一步,忽然嚴肅地道:「姐姐若是跳入水中,我只能隨你一道下水,橫豎,我還能救你上岸。」
雲卷的冥頑不寧叫昇平大失所望,她以為她會極力促成自己的心愿,她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昇平想到了太后。
太後娘娘一直視她做眼中釘,幾次三番在她與殷帝之間挑唆,她為了自己平安,從來不敢正面杠上,甚至是畏畏縮縮見了太后就直不起頭來。
今時不同往日了,她有了身孕。
德曄方欲開口,昇平卻經過自己跑向了甬道,那一閃而過的表情決絕無匹,她疑她要做傻事,急忙追了過去。
跑了一時,眼見著昇平推開了幾個攔路的內監強行闖入一道宮門,她跟進去時只來得及看見個「坤」字,已是氣喘吁吁。
到了正殿前,門外早已聚集了諸多宮人,有人見勢不妙,拔腿就往御書房去搬救兵。
德曄撥開幾個宮女,昇平委實太衝動了,她急得額頭滲出汗來,腳步虛浮跑進了殿中,扶住膝蓋吃力地喘息。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聲在殿中響起,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殿中死靜,呼吸聲可聞。
德曄抬眸,映入眼帘的卻是靖王踉蹌了一步的身影。
他嘴角掛了絲鮮血,桀驁不馴地望向殿中盛怒的太后,仰唇笑了,「母后這一巴掌,可是消了氣了?」
太后掌摑靖王的那隻手仍在顫抖,她跌坐進寶座中,打眼正望見不清自入的昇平,及剛邁進殿中恁事不知的德曄。
她的眼睛猝然間如鷹眼一般銳利,喝道:「除非哀家死了,否則不會讓第二個澹臺氏的女人進門!」側過臉厲聲吩咐左右,「來人,將大寧餘孽抓起來,打入死牢!」
昇平急喘了一聲,「太後娘娘——」
「閉嘴!我有的是功夫收拾你!」但是目下,她的眼光射向澹臺雲卷,令人不寒而慄。
德曄怔了怔,外面忽而湧入的侍衛已將她團團圍住。
兩個內侍撲上來欲要按住她的手臂,德曄握緊了衣角,落入巨大的驚惶之中,早知道…早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道身影驀然間環住了她,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我在這裡。」
「阿允,你、你為什麼——」
這種時候,他怎麼會為了她一個外人......
靖王眼瞼微抬,掃向太后。
他閉了閉眼,眼睫顫抖,抬袖抹去了唇角的血跡,沉聲說道:「母后要拿澹臺雲卷,不如將兒臣一道抓起來。此生除她,兒臣不會娶任何人,若母后不答應——兒臣只得聽憑您的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