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籠中之困
第七章籠中之困
這一整天仍是全船貴賓尋歡買樂的時光,且各自相安無事,「雲端號」及附近港口有的是樂子,沒人注意到曾經有一隻被黑油布包裹的貨物卸載在「雲端號」尾端的船舷一側,半沉半浮在那冰冷的深靛色海水之中。
梁有暉與昨夜相識的一個服務生搭伴上岸吃飯去了。船上這類服務生晚上才上班工作,白天就是陪客人出遊掙些外快。
嚴小刀在走廊拐角陰影里往窗外探視,打電話低聲道:「峰峰,別睡了起來幹活兒,去最底下的輪機艙走一圈,看船後面拖的到底什麼東西。」
楊喜峰小跟班的房間位於與嚴小刀同一樓層的走廊另一頭,互相還裝著不走動。可惜大哥沒給他買遊戲幣,也不承諾公款報銷嫖/娼費用,法式餐廳更就不要想了,還沒帶女伴,單身狗楊喜峰鬱悶得就整日憋在艙房裡啃最廉價的豬柳漢堡。
待到賓客重新登船啟航,游輪上又添一撥新的貴客。
來者還是一個集團軍的陣勢,浩浩蕩蕩進入豪燈裝點的貴賓大廳。一行人整齊列隊,低頭碎步魚貫而入,舉止優雅得帶幾分戲劇化,且極其恭敬謙卑,細語媚笑著與所有船客九十度鞠躬行禮。所有男女皆是和服裝扮,腳踏木屐。
和服女子穿戴全套飾品,面部妝容類似藝伎,個個婀娜俏麗。
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笑容可掬,從一進大廳這腰桿就沒直起來過,不停彎腰鞠著躬,活像是狠命伸著腦袋一路爬行過來的,見人就畢恭畢敬遞上名片,點頭幾乎把腦門貼到燕都紅貴太子爺們鋥亮的皮鞋頭上。嚴小刀聽見那男的對太子爺們講的普通話,帶有明顯的中部某省鄉音。
不太熟的一張臉,愣讓嚴小刀想了半天。他用中指狠命叩了兩下太陽穴,感到一陣未老先衰的危機感。
哪都少不了簡家老二,也是一路滴溜滾到那新來貴客的跟前,又是一陣高談闊論,再私下交換各自手裡設計成香水名片式樣的女/優名卡。
終於等那些人聊完,嚴小刀掏出一盒名牌古巴雪茄徑直過去,在吧台暗處與簡銘爵擦肩,遞給對方一根雪茄。
簡銘爵一挑黑眉,皮笑肉不笑著讓嚴小刀幫他把雪茄點上,吸了再吐出煙圈,用鼻息煞有介事地品嘗那醇厚滋味,彷彿也知道小刀要問什麼:「渡邊仰山,渡邊遠洋機械重工的大老闆,常來咱們臨灣深水港的啊!」
嚴小刀忍不住又叩了一下太陽穴,自嘲道:「我這腦子,酒色傷身。」
簡銘爵與嚴小刀湊頭低聲交談:「渡邊仰山嘛,你知道吧?明明就是土生土長的我天/朝子民,當初就是個沒根沒基的鄉巴佬,去尼桑混了十年,搖身一變就成島國人啦!中國話都說不利落了!」
簡銘爵也不是不防嚴小刀,但這人就是廢話多,不說話丫能活活憋死,可顯得他知道最多事情。這是資深掮客的職業病,就靠嘴皮子呢。
嚴小刀笑意深不見底,一身合體西裝顯得款款有范:「老弟,你好像說手裡有副撲克牌要給我看看?趕緊的,好東西別藏著獨享。」
簡銘爵立刻來了興緻,手裡變戲法似的真變出一副牌,帶宣傳照和頭銜的,上流社會檔次較高的交際花都是大牌主牌,網紅女外圍女是小牌副牌,手法華麗地攤開在吧台桌面上給小刀欣賞。
嚴小刀問:「渡邊仰山來船上幹什麼?」
簡銘爵笑得很浪:「來交換資源唄。你瞅他帶來的那些『貨』,相當不錯,肯定不缺買主。港口許多遠洋重型船隊都是他家的,捕個鯨啊,抓個大魚啊……這回沒準還要跟咱們獻上一條『美人魚』呢……」
簡銘爵那眼神像是試探,嚴小刀微聳鼻尖一笑,沒有接話。
他撤退時還被簡銘爵那廝逼著抽牌,從一副撲克牌里抽了兩張揣兜里了。簡銘爵笑說「你小子真有眼光專挑胸大屁股大的」,嚴小刀其實連照片名字都沒看。
尼桑大金主的出現,就如同是往魚群聚居的池子里霍然投了一大把蠕動的可口魚食。魚群先還是驚跳著四散逃開,逡巡觀望,隨即暗自都抵不住那美味的誘惑,紛紛箭一般沖向滿足口腹之慾的獵物食糧……
這一晚渡邊仰山手下的集團軍可是大出風頭,連梁有暉都硬拖著嚴小刀去看熱鬧。
劇場內光柱掃射,群妖起舞,男優女/優們伊始仍是合著沉鬱的鼓點、清雅的節拍,演繹和風鼓舞。過了午夜,鼓點畫風突變,女/優們開始隨舞蹈一層層剝下累贅的衣服,從外衣剝到內衣,最後只剩肚兜。那幾個清俊的男人也差不多路數,剝得最後跟搞相撲的裝扮差不多,沒看出性感,十分滑稽。
無論男的女的,都在**部位吊一隻名牌,上面寫著自己藝名,供客人當場挑選領走,有什麼鳥純一郎,龜口正紅,大奶夾丸子,戶下真優美……總之不忍卒讀。
饒是嚴總這樣的都驚著了,一陣膈應反胃……真變態。
梁有暉吞下口水潤潤乾澀的喉嚨,抬眼瞄嚴小刀不愉快的臉色:「這幫人玩太過了,我也不喜歡這一套。」
嚴小刀整了整西裝前襟起身離席,離這些人遠點,嫌臟。
梁有暉隨口道:「岳仰山那傢伙,以前在城裡見著他還不好這一口啊。他老家不就是某省過來的,當初還跟我們吹噓,自稱是岳家幾十代的後人。」
「改名換姓才好,一個敗類,他也配姓岳!」嚴小刀眼神一變,冷麵抽身而走。
剩下的話嚴小刀不能再與傻白梁少爺交心。
總之,這渡邊遠洋集團的老闆渡邊仰山用他麾下的船將某個重要人物運來,裝到「雲端號」上,運往伊露島尚不知要如何處置。游家公子事先知道消息趕來看貨,簡老二或許也提前聽到風聲來看熱鬧,渡邊仰山在他們臨灣經濟新區與各家公司皆有商業運輸來往,因此肯定認識臨灣握有實權的游家,這群人是有關聯的。
在滿船賓客徹夜狂歡烏煙瘴氣之時,嚴小刀快速摸回房間,迴廊燈火追尋著他修長的影子。
一進門就從門后揪出楊喜峰,二人將房門合攏。
楊喜峰戴個鴨舌帽,身穿瘦胳膊瘦腿的暗色短打扮,低聲道:「大哥,我找見了,從西側緊急通道下樓,穿過那個平時上鎖的員工通道門,下到底艙的中間那層——就是中央總廚和後勤雜務那一層——別下到最底層那裡都是閥門和渦輪機。」
嚴小刀低頭咬著煙,同時快速換掉西裝:「說最要緊的。」
楊喜峰抹一把汗繼續:「你就摸到我說的那層,要進到廚房後面的雜貨間,旁邊還好多工人來來去去……
「那個不是集裝箱,真的他媽是個籠子!籠子裡面,有人。」
「什麼人?」嚴小刀是個利索急脾氣,真煩這大喘氣的彙報模式,說關鍵的。
楊喜峰咽下口水,眼神亂跳:「我、我也沒看清,隔著窗戶嘛,黑咕隆咚我都沒敢看!哎呀嘛玩意啊簡直見鬼了,不然您自個看看去唄。」
「所以籠子還扔在外面,泡在海里?裡面有人?」嚴小刀感到匪夷所思。
楊喜峰戰戰兢兢地點頭,伸手指向路徑方向:「大哥您今晚趕緊去看,現在應該還在,過了今夜沒準就被鯊魚啃光了,明兒一早就給咱們剩一副骨頭架子!」
嚴小刀一聽這話趕緊的,將貼身衣服塞進短靴再紮緊,做了簡易的面目偽裝,閃出房門……
楊喜峰平時看著嬉皮笑臉的猴樣,幹活兒手腳還是利索的,路徑彙報準確。
底艙第一層是工人、服務生的睡艙,四人一間,艙室排列密集,排成鴿子籠一樣,中間是一條狹長還堆滿雜物的走道。即便在同一條豪華游輪上,樓上樓下也是兩重天日,直白甚至是故意地顯示社會階層之間壁壘分明。
嚴小刀路過走道時與工人擦肩而過,順手從哪個衣架上抽走一身半干不幹的白色制服……
中央廚房亦是熱鬧繁忙,一盤一盤的迷你尺寸抹茶起司蛋糕和精緻櫻花乳酪杯從烤箱中轉出,冒著剛出爐的奶油烘焙香氣,小工們再將一車車的西點和梅子清酒運往樓上舞廳,今天走的就是這套歡快的和風主題。嚴小刀順手扯過一輛盛滿碗碟的泔水車,再低頭穿過廚房過道。
雜貨間昏暗逼仄且道路曲折,已經到了游輪底艙最深處,靠近船舷的邊緣。
嚴小刀一個小窗一個小窗地往外找,揣測應是這個方向。
一名頭髮蓬亂面孔黝黑的小工,對著某一扇舷窗面朝大海吃東西,一手端個香檳,另手拿著蛋糕——這些東西廚房裡應有盡有,廚子和工人沒有不偷吃的。
那黑皮小工邊吃還邊笑,胸膛里發出咯咯笑聲,招貓逗狗似的,向窗外一舉杯。
嚴小刀默默注視片刻,從陰影中緩步走向那人。
他輕輕一肘擠開滿嘴塞了蛋糕咕噥的傢伙,內心已有準備地轉過頭去,看向舷窗之外……
深夜的海水是憂鬱而冰冷的。巨大的水體被船尾渦輪發動機和扇葉強行攪動著,將水花攪成支離破碎的白沫在低空中飛散。這些全部化作顛簸的波濤,撼動著一側由鋼筋鐵骨弔掛著的牢籠!
船尾有兩隻小燈,恰好點亮這個方向,從上方打出兩道交錯的燈柱,隨著船體晃動出某種毛骨悚然的燈光特效。
晃動的燈柱描摹出黑暗海水中弔掛的側影。黑色油布在水下被撕裂開來,邊緣卷折飛揚著,剝現出那裡面隱藏的驚人的殘酷。一個身軀修長、寬肩長臂的人,竟是以類似耶穌受難的姿勢,手腳皆被劇烈晃動看不清形貌的鎖鏈限制著,連接在鐵籠四角,吊在籠中。
也就是吊在水中。
這人已經快被淹死,被吞沒了。
洶湧的黑水不斷拍擊鐵籠,黑布裂口就撕得越來越大,晃動驚懼駭人。那籠子吊的位置不上不下,或者就是用心險惡地故意為之,水面看似只及腰部,但蕩漾的波浪沒心沒肺毫不體恤地撲向那無路可逃的被困之人,每一時,每一刻,燒殺圍殲一般撲向那人,水不斷湧向臉上,再退去,然後更兇猛地涌過來,再倏地四散退去、蟄伏,預備下一波排山倒海的轟擊……
往上吊一些,就不會嗆到了。
往下沉一些,也就痛痛快快嗆死完事。
水中之人在黑浪奔涌而來時以扭曲的姿勢仰起脖頸,在水花從臉上褪去時再大口大口嗆咳。幽深水體中蕩漾的影子隨時要被吞沒,一雙長腿裹纏在暗綠海藻似的植物之間,在燈柱下極為奪目。
這人沒法吃東西,也不能睡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折磨,隨時淹死,或者會被擠進鐵籠的某一群食肉魚類活吃,或者再泡幾天就泡爛了。
這就是個以天地為陷阱巧妙設置的水刑之牢,能想出來這手段的,也是陰狠至極了。
「這也……太狠了。」嚴小刀喃喃道。
那滾滾波濤,瞬間像挾著巨大的震撼力和衝擊力,席捲了他的情緒,饒是之前有所準備的心理建設也沒能撐住。他沾過血、亡過命,都自覺是個心理正常的人,並不享受這樣近乎變態地折磨一個人的方式,還不如一刀砍了,多大仇?
黑皮小工悄悄地又從旁邊湊過來,看不夠似的擠破頭往窗外看去。有些人的心理或許是這樣,當自己混得並不如意的時候,都欣然巴望著看到原來有人比自己混得更慘,難道樂意看到別人過得好么?
嚴小刀輕聲問:「這人就這麼一直吊著?」
小工忙不迭地八卦:「中午就掛這裡了嘿嘿嘿!那個漁船大老闆的貨,讓咱們船順道拖著走!」
嚴小刀:「這人為什麼這樣被抓?」
小工:「鬼知道嘞,肯定不是好事!惹了哪個老闆、欠了賭債要被剁手剁腳唄。」
嚴小刀聲音沒有波瀾:「他吃喝過沒有?」
小工:「啥?怎麼吃喝?喝海水吃生魚乾吧嘿嘿……」
那嚼著蛋糕的一副口齒,讓嚴小刀覺著那嚼的分明是一口人血饅頭。下一秒他讓那個小工在無知無覺之間后脖挨了一記掌刀,緩緩歪倒在雜貨箱上昏了。
做人應守最本分的仁義之道,比如,你看到路邊哪個老頭摔了,即便不去扶你也別上去再踩一腳、照人臉上撒泡尿;別人喝湯你吃肉,不打算分別人一塊但您也別在人面前啪嘰嘴,這是嚴小刀的為人。
又一記巨浪襲來,嚴小刀下意識奔向舷窗,卻被紋絲不動的的雙層玻璃擋在船艙之內……忘了被玻璃隔著。
那個猛浪鋪天蓋地將人吞噬,只看得到連接雙臂那兩根鐵鏈陷入徒勞的晃動掙扎。許久,許久,水終於褪去時一頭黑色長發在白色泡沫頂端飄散開來,一雙細長的眼從被水拂開的髮絲中曝露……
燈柱雕刻出輪廓,水膜與光交相輝映出一叢叢弧圈,那些光弧籠罩住那人的臉和睫毛。
蒼白面目上以天工雕琢了一雙清晰英俊的眉眼。玉石般的眼珠在層層水霧中竟無比奪目,在漆黑的海水中遽然攫取了嚴小刀的視線,就在那一刻,與之眼對上眼,無法移開眼光。
黑暗舷窗兩側的狹路相逢,無處迴避。
兩人彷彿都屏住了呼吸,時光停轉,盯著對方。
嚴小刀暗暗驚異地看到那男子,一雙奪魂攝魄的眼裡讀不出一絲虛弱或狼狽,以近乎妖異的姿勢隨波逐流在無情、無言、無聲的海水中。對方角度明明是向上仰視,卻是用那種睥睨的、傲然的、隱隱醞釀著仇情悲歌的眼神,彷彿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
嚴小刀從那舷窗邊緩緩拔回自己眼珠。他剛才其實也是細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困住俘虜的鐵籠的態勢。
籠子是用運輸鋼筋吊在船尾附近,要提上來一定還是要動用重型機械、起吊裝置,他憑一己之力蠻幹不可能為之。而對方偏偏又泡在水裡,接觸不到,無法打開牢門。游輪很高,從這個角度猜測,籠子距離上面的船舷甲板仍有相當一段距離。
貨是渡邊仰山託運的,船上人員耳目眾多,又是在無法無天的國際海域,他其實無法輕易動這批貨。
當夜,約莫凌晨四點,這是船上人睡夢最香的時候。除了舞廳和按摩池裡挑燈夜戰的一群妖精,大部分人都已睡去,而且都不會起得太早,船尾甲板空無一人。
嚴小刀徹夜未眠。
他只要躺床上一閉眼,那咆哮泛濫的黑色海水就從心頭湧起,沖刷覆蓋上他整個大腦思維。海水蔓延上他的屋頂,扶搖而上吞沒整個艙房,逼得他也透不過氣,掙扎著總想爬起來,掙脫出這牢籠,衝上甲板去吸幾口咸腥的海風。
他從床板上一躍而起,悄然穿衣,再次摸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