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傢伙不是拿他當娘看,就是沖著他喊爹,要想把她從深沉夢魘中拖出來,必是能深深撼動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僕婦與婢子遣出暖閣內房,上了榻,將裹著錦被的小傢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動作不斷地抗拒,他乾脆長腿一夾,夾得她蹭不開、蹦不了,接著從闊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頭圓尾尖、中心微鼓的綠葉。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后在御花園裡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傢伙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將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聽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誇他是天賦異稟,將來必青出於藍,一葉於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確實是。
一曲悠揚漫閑情,彷彿說著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迭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裡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隻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裡、折騰人的小傢伙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裡一凜,楞怔過後,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脫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隨即晃起腦袋瓜,吟著:「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將、將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將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聽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著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著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麼?」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席都掙不開,什麼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著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麼皮肉苦,反觀這小傢伙……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復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覷見她跟府里仆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裡,一次次將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聽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聽啊,所以一直聽,一直一直聽,張開眼睛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聽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麼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魘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傢伙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幹什麼?」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著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大佛法寺的鐘聲終於傳來第八十一響,餘音杳杳,隱約能聽到外邊大街上陣陣的鞭炮聲和歡慶新年到的熱鬧喧囂。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這樣的年節里也得允百姓們同歡共樂。
「……師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的。」
耳邊輕暖暖,是小姑娘軟軟的氣息,南明烈任她親近貼靠……之所以沒有推開,許是因她倔氣卻可憐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過年,她是否都會從雙親那兒討得這樣一個摟抱?相互說著吉祥話?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聽師父的話。」
當師父,甚好。
總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環在他頸上的細臂緊了緊,小身子莫名輕顫,似乎很開心很開心。
他聽到她輕聲笑,鼻音略濃允諾——
「好!」
以往要小傢伙乖乖的,她總躊躇,頂多允諾自個兒會「盡量乖」。
然後兩人頭一回一塊兒過年的這一晚,他成了她的師父。
她應承他會健健康康的,會聽他這位親王師父的話。
當時他以為收拾了這小傢伙,終於令她乖了。
這幾年她確實身體健康,被養得結實強壯,什麼頭疼腦熱、咳嗽風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沒染上過,就連那個亂棍齊落的夢魘也早已擺脫。
然而,「聽師父的話」一事,她今日可算徹底違諾了。
秋陽如金的午後,烈親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歲的小姑娘正沖著她的親王師父發脾氣,親王師父不理會她,她就跟前跟後糾纏再糾纏——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轟響,氣勢十足,可惜身為師父的南明烈從容不變,瞧也沒瞧她一眼,徑直往玉石屏風後步去。
「我說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進。
南明烈進到玉石屏風后是打算換下身上這一身親王朝服,儘管貴為親王,尋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動手,用不慣所請的貼身小廝,但這四年來他身邊多出一個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勞,他一動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動湊上來,熟稔地接過他的外袍,再呈上備在一旁柜上的乾淨衣物。
見她熟門熟路地從角落大箱籠里取出一雙男款軟底鞋,單膝跪地,擱在他腳邊等著他換下腳上那雙硬底黑靴……從未要她做這些活兒,卻也忘記自己是何時任這小傢伙靠得如此這般親近?
突然擺出一副精乖溫馴的模樣,做小伏低的,還想捧他的腳幫他換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避開她獻殷勤的手,他甩掉兩隻黑靴,猶套著白綢襪的兩足踩進居家軟鞋裡。
她又火爆了,跳起來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臉色明顯難看。
這四年來,他算是被皇帝兄長變相地軟禁在京畿。
他的一舉一動皆有眼線盯著,為安帝王的心,他沒讓一干暗衛出手,除縹青仍留身邊,一眾二十餘人全數遣出京畿,盡量往東海和南邊布線,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順當個閑散親王。
雖頂著親王頭銜,卻身無職務,已許久未上朝,今日卻是聽召入宮。
昨夜,暗衛傳來東海戰事再起的消息,東黎國與海上倭人聯手襲擊,海上與陸上雙路齊發,當年由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十二萬望衡軍因主將調度失誤,被分股截殺,逼得節節敗退,沿海無數村子遭燒殺掠奪。
皇帝兄長急召他入宮,他內心早已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