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所說的老杜伯伯是顧家的世仆,幾代人都為顧家做事,他是看著你爹長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邊,即便老侯爺斷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隨你爹走了。你雙親出事之後,他帶你返回京畿,老侯爺……嗯,如今得稱盛國公了,國公爺最終允你進府,想來這位老世仆費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讓縹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顆小腦袋瓜終於慢吞吞抬起,猶帶水氣的眸光一與他對上,立時盪開,倔氣嚅著:「誰稀罕什麼京畿顧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擔心他難受,我……我天涯海角哪裡去不得?」
忽跟他又對上眼,一樣瞬間調開,南明烈挑眉了。
小傢伙哭得亂七八糟的,現下才來不好意思嗎?
他裝作沒留意到她的彆扭羞赧,動作卻略誇大地撫撫被抓得縐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裡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略頓,語氣微沉。「你想不想學?」
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他干下的事——
抓縐人家的袖子、哭濕人家的錦袍,而且是沒臉沒皮地蹭進人家懷裡……
絲雪霖此時使勁回想,都不知腦袋瓜哪兒開了洞?
欸,她又把他當成親人亂鬧一通了。
「絲雪霖——」
「啊?!」那突如其來一喚,喚得她心肝發顫,飄忽的雙眸終於乖乖定在他臉上,迎向他俯視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幾年,我從你爹身上可學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學?」
……爹的本事?爹教會他的……她胸口鼓動得厲害,瞬也不瞬望著男人有些莫測的神情,沒有多想,只啞啞問——
「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她看到年輕親王偏冷峻的面龐,露出一抹略顯張揚的笑。
「想學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著『施恩望報』的念頭,你把這救命之恩償還乾淨了,再走不遲。」
「你……那什麼表情?腹誹本王嗎?覺得本王救你是橫插一手、好管閑事?好啊,既然你連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給本王吧,從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說的話,你都得聽,要你做的事,你都得辦到。」
絲雪霖被年輕親王的話繞得有些發昏。
她想說,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實是沒能逃掉又不願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饒,被打到快沒氣,都不允許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強、是倔驢子脾氣,但絕非不想活。
只是話還來不及講明,怎麼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變成他的了?
難不成皇族貴胄就是這樣魚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駁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駁他——
「你爹當年硬將那五十鞭領受下來,既被逐出京畿顧家,便是斷了宗族承繼,他已非顧家人,你當然與他們更無干係。」
「你……又是什麼表情?質疑本王嗎?覺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連這點信任皆無,就給本王乖乖留下,咱們便來瞧瞧,看誰敢跟本王爭你?」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靈犀一動,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當了好幾回笨蛋。
他是可憐她、同情她嗎?抑或想成全當年與她阿爹之間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寬容,拐著彎想護她周全?
結果當著他的面又徹底當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慘,慘到事後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過了整整兩個月的養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續走上半個時辰不頭昏眼花,且斷骨的左臂也卸去夾板,能夠輕緩動作……她腦子才漸漸管用,漸漸意識到這座烈親王府是怎樣的所在,漸漸覺出仆婢們竟真的把她當成正經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實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覺間窩下來了,毫無排斥。
……是因為他吧?
那個周身上下、里裡外外都透著和爹娘相似氣味的年輕親王。
因有他在,強烈地吸引她入瓮。
初冬午後,日陽暖中帶寒。
男子肩寬腰窄的頎長身軀背著光,髮絲剛沐洗過,已烘得半干,即使背光亦泛開烏墨墨的輝芒,散在背後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綢緞。
他說,從她阿爹那兒,他學會不少本事,問她願不願學。
那得看看他究竟會些什麼,總得仔細試過,才曉得他是否真才且實料。
這幾日她試著拉女子專用的軟弓練臂力,想讓左臂斷骨的地方快些恢復氣力,今日已發出二十箭,臂膀其實有些隱隱作痛,索性還能撐持,索性就拿他來試試,反正軟弓配軟箭,箭頭銳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實柔軟的三角沙包,真被擊中也不會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準,射出——
咦?!
明明系著沙包的箭頭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卻倏地一閃……漂亮閃過就算了,他竟還反手一抓,把飛至的軟箭直接扣進掌中。
絲雪霖接下來沒能看清,她只曉得有東西沖她飛來,「啵」地一響,額頭像被賞了記爆栗。
她哀叫一聲,立即捂額,低頭瞥見掉在腳邊的那根沙包軟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把箭擲回來攻她。
兩人相距有十來步,她哀叫加捂額左右不過一息時間,他人已來到跟前。
「準頭不錯,力道還得再練練。」南明烈腳尖略動,落地的軟箭被挑飛起來,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將箭歸還給她。
她臉紅紅,未持軟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點粗魯地抓回他遞來的箭。
過度鍛煉臂力且一下子舉動過大,才復原的斷臂驟然抽疼,她低聲抽了口氣,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沒事,我、我沒事,動得太快罷了……」
見他托著她的臂膀仔細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觸,絲雪霖臉蛋更赭,心口溫燙,眸眶也傻乎乎發燙。
親眼確認又親自拿捏觸摸過,南明烈這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神俊長目緩緩眯起,不悅與警告意味從瞳仁里涌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強,練過了頭,沒遵照他和老太醫制定的醫囑復原斷臂。
「對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話吐出口,她才意會過來。
冷冷哼了聲,南明烈旋過身,徐步走回園內的六角亭里。
她咬咬牙,硬著頭皮跟過去,一進到亭子里禁不住便喊——
「喂——那個……你是不是對盛國公府幹了什麼?他們近來似乎不怎麼太平……」被他掃來的目光震懾住,她屏息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雖有些不情不願,但多少守禮了些。「……小人只是想知,會不會是王爺您的手筆?」
「盛國公府近來出了何事?」南明烈問得隨意。
「國公爺喪妻多年,府里中饋一向是老二媳婦田氏管著,這個田氏管的可不止國公府一座宅第,外頭幾座大莊子都教她攥在手裡,這一次是陰溝裡翻船了,從他們大莊子里一件強搶人妻的案子牽扯出私鹽買賣,她……唔……」絲雪霖突然不說話,小臉戒備。
幫田氏打理幾座顧家大莊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強搶人妻的事就是這位田家兄弟鬧出來的,還出了人命,原先已順利壓下,但近兩個月經過「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竄騰,一把燒向京畿顧家和田氏大族,頗有愈燒愈烈的態勢。
須知強搶人妻、鬧出人命,皇帝怒歸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鹽營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搶錢,鹽稅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滿門遭罪的禍事。
「怎不說了?」南明烈從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你都知道些什麼,又從哪裡得知?」
所以他適才狀若無意是想套她話呢。
絲雪霖眸珠轉了轉,略結巴道——
「也、也沒有知道很多,只是無意間聽到的……」咦,這樣說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為府里仆婢們私下愛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來,那可不妙。「不是聽烈親王府里的人說的,是外面……對,是府外的人在傳,每日送新鮮蔬果、雞鴨魚肉或其他貨物進府的人不少,送貨多是從後院進來,時候一到,後院那兒可熱鬧了……」
等等!這樣講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讓府里管事停了與那些人的生意往來,她豈非斷人活計?!
頭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