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是我那天在王府里胡亂遊逛,一逛逛到後院去,我沒有足不出戶,我從後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誰帶出去,不關誰的事,然後就……就聽到外頭有人聊起盛國公府的事。對!就是這樣!」再一次使勁兒頷首。

早布置暗衛盯梢,她出沒出王府,南明烈豈會不知?

聽她說得磕磕巴巴,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難,一時間還真被逗樂。

他擱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動也未動,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輕敲了敲。他面前擺著一隻做工精緻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盡,長指敲桌的動作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絲雪霖眸珠又轉了轉,驀地會意過來。

她趕緊上前提起火爐架上的小陶壺,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傾注,為他續茶。

呼……還好還好,他沒追究著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獻殷勤,沒辦法,耍心機的活兒拿來對付顧玉鐶等一干顧家小貴女們是挺綽綽有餘,到他面前卻施展不開。

待她哀哀暗嘆地將陶壺提回火爐上放妥,男人開口了——

「尚有一事你沒聽說吧?」

「嗯?」她轉正面對他,神情疑惑。

他舉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屍身』被偷偷抬出、棄於城郊亂葬崗的隔日,田氏將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鎖,理由是你這位遠從西澤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們束手無策,結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後傳出惡耗,因病症難斷,怕有傳染之虞,屍身必須儘速處理,於是當家主母只得當機立斷,惡耗傳開不出半日,你這位小姐已成一小壇骨灰。」

絲雪霖怔怔聽著,一會兒才問:「那盛國公呢?!他就不覺古怪?」

誰都不提,特意問起國公爺,那是她的親祖父,或者小傢伙內心對老人家仍懷孺慕之情,隱約盼著什麼。

南明烈一直看著她,最後微微勾唇——

「國公爺在種種宅內事務上若想過要過問一聲,興許田氏會收斂許多,盛國公府也就不會有這次的大禍臨頭。」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深吸一氣,也學他微微笑。

「田氏對付我,拿我當眼中釘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脫離京畿顧家,便沒了掌權和承襲爵位的資格,嫡長身分換成田氏所嫁的顧二這一支繼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顧家的長房……結果我突然出現,使得眾人身分都古怪起來。」再做一個深沉吐納,嗓聲偏輕——

「怎麼他們就是不信,什麼京畿顧家,什麼一品軍侯府、盛國公府,還有什麼正統不正統、什麼嫡長房子孫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過,聽了老杜伯伯的話隨他返京,以為失去了雙親,自己還能與其他至親之人相聚,然,在見識過顧家眾人的嘴臉之後,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覬覦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鬆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將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著那隻紫砂杯,跟著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沒有!」不及多想,兩隻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連手帶杯硬搶過來,也不管茶湯是否過燙,抓住了就往嘴裡灌。

唔,燙燙燙……咕嚕咕嚕……燙燙燙啊——

雖然燙舌,但勉強能入喉,她閉眼痛快灌完,隨即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張眸,心肝陡顫,男子的漂亮鳳目離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彷彿瞧見什麼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認真。

「我才、才沒有嫌棄,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湯入喉進肚,胃袋溫燙溫燙的,待她呼出氣息,熱氣衝出,感覺胸肺與喉鼻都溫暖起來,才知先前整個人是僵硬的、隱隱發冷的……還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長有力,握起來那樣厚實,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

「還要?」好聽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茶。還想再喝?」

神遊的意識終於歸回,見自己仍緊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卻沒放開。

將她紅著臉蛋的靜默當作同意,南明烈提來小陶壺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進小傢伙眼裡亦有滿滿暖意。

絲雪霖還是將他連手帶杯捧在自個兒的小掌心裡喝了。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裡啜,啜得她眸眶熱呼呼,心裡也好熱好熱。

喝完,最後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體暖了,她清楚感受,終才放開他的手,依依不捨地鬆開十指。

「……我想學。」她像強調意志般地用力點頭。「我想學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還是你自個兒的本事,我都想學。我會學好的,會學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她知道自己軟弱、心志不堅,遇見一個像似親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門心思只想追隨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澤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變了樣兒。

老杜伯伯也走了,連黑子都沒了。

而那些與她血脈相牽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麼?

好像除自個兒一個,如此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了。

「我會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強調,卻不知話中透出一股乞求氣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堅定,神態卻矛盾得有些可憐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軟,沒回應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長指伸去撥她過長的額前發,撥啊撥的,最後乾脆高高撩起,讓底下那張稚嫩臉蛋整個露出,清清爽爽呈現在前。

經過兩個月養傷期,被打得紅腫且青紫的臉蛋終於回復原貌。

老實說,當真是一張小小的美人胚子臉。

靈動的雙眸最最招人,會說話似,非常引人入勝。細墨墨的眉長入鬢,明明是嬌嫩無端的年紀,卻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颯爽。

挺直巧鼻搭著成熟櫻桃般的紅唇,芙頰鼓嫩,下顎纖細,五官輪廓深明,應是巫苗族娘親那邊的遺傳,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單薄的長相。

想必不久的將來就得讓人操碎了心。

此時此際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覺很有身為長輩的心緒,不住揣測著將來。

「把額發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認真應承,似能感領他的心思——彷彿告訴她,已被盛國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將來是想隱瞞出身過活,抑或以真實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親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見小傢伙突然乖順了,在他面前斂眉紅臉,露出小姑娘家的靦眺模樣,他眉峰微動,內心刷過淡淡愉悅。

「還有,我會乖的,會很乖的。」絲雪霖信誓旦旦。

「當真?」撥好她的發,他頗含深意問。

「嗄?!呃……就……儘可能乖些。」想想關於「乖不乖」此點,還是別把話說死,要她什麼都乖,會很悶啊。

她微微懊惱的模樣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輕親王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姑娘震得發懵,臉紅之症加重。

鳳目狹長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經夠漂亮了,兩排墨睫還生得既長且翹、既濃又密,笑時形成彎彎兩道……欸,要暈了呀。

南明烈笑過一陣,都不知多久沒這麼笑了。

他最後斂了斂臉色,恢復雲淡風輕的神態,瞳底和嘴角仍留淺淺暖意。

他向前傾,將臉靠近她耳邊,道——

「至於你一開始問的那件事,問是否為本王手筆……盛國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本王總該為你出口氣,不是嗎?」

說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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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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