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偶遇
抬頭隨處可見的朱紅牆壁,將後宮分為東西十二宮,琉璃飛檐下的雕欄畫棟空有浮華。在這重樓連綿的宮闕里,又掩埋多少不為人知的過往。
總有帶著憧憬和抱負的秀女應旨而來,最後大都黯然離開。有幸能脫穎而出且在後宮有一席之地的女子,看似光鮮的身後,個中的苦楚榮辱怕是只有她們自己知曉。
這幾日經各司齊心協作,終將兩百六十六套曲裾縫製完畢,紅繡的身體已大好,便和王珺連同司衣房的宮女,一併去拾翠殿送衣裳。
路過少陽院時,紅綉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她用帕子掖著鼻下:「像是香椿的味道。」
王珺看向牆內說:「宮中只有少陽院里種了香椿樹,陸太后喜歡用來佐菜。」
紅綉聞不慣這氣味,到底是個人喜好不同。
過了個岔路口途徑少陽院后牆,遠遠地看見有個孩子在爬樹。
待走近時,方才看清那孩童大約六七歲年紀,一身薑黃色的直裰具服,腰間金色寬邊大帶上系著紅綬白玉,頭頂著個顫顫欲墜的小紫金冠,他已爬到樹上,隔著牆頭採摘少陽院里伸出來的香椿芽。
皇上並沒有這個年紀的皇子,讓紅綉有些詫異。
王珺卻跑上前去,驚慌失措道:「皇孫殿下,您爬那麼高做甚?」而後對著邊上兩個卑躬屈膝的內監斥責道,「作死么?還不拿個梯子讓皇孫下來,若小殿下玉體有損,你們有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兩個內監連忙往內侍省跑去。
紅綉有些不知所措,忙站到樹底小皇孫的正下方,想著假使他不小心失足,自己也可以接著。
王珺急得直跺腳:「殿下可千萬仔細腳下別亂動,若您有個閃失那兩個小內監便沒命了。」
小皇孫在樹上瞟她們一眼,帶著特有的鼻息之聲:「宮裡的玄武門父王都帶我爬過,這點高的樹有什麼好怕的。」
果然是靖王之獨子朝允滇,而紅綉和王珺的驚恐不是沒緣由的。
皇宮裡的意外之事多不勝數。
那年五皇子在御花園放紙鳶,線斷了紙鳶落到東宮裡。東宮一直無主,宮人們不敢亂闖,五皇子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發現風箏掛在樹叉上,便爬樹去取,不想踩到枯枝摔了下來,腦袋先著的地。
賢妃傷心欲絕,杖斃了當日陪著放紙鳶的幾個宮人,終是沒能救過來自己年幼的兒子。
有人心痛自然有人暢快,畢竟東宮不是誰都能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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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承滇在樹上「啊」了一聲,雙手鬆離了樹椏。紅綉見狀被嚇得魂飛魄散,只舉著雙手欲接住他。可那廂卻兩隻腳勾著樹榦,倒著身子來看她,小傢伙露出得意的表情:「哈哈,被我騙到了吧,我才沒那麼容易掉下來呢。」說著,還自顧自地盪了盪身體,完全不顧及底下人的恐懼。
紅綉覺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王珺眼裡噙著淚道:「殿下好生呆著別動,奴婢求您了。」
承滇頭頂的紫金冠掉了下來,被紅綉伸手接住,她故作鎮定連猜帶蒙道:「皇孫殿下,這時節的香椿炒蛋最為可口,而宮裡現在已經沒有禽蛋,都叫上林苑監拿去孵成了小雞仔,殿下可以到那邊看一看。」
承滇弔掛在樹上環抱胸似是思考,好一幅閒情逸緻,在紅綉眼裡卻是實打實的禍秧。
隨後他翻了個身坐在樹榦上,竟有些扭扭捏捏的,還是幾個宮女先發現來人了,全數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朝遇安一襲朝服梁冠,腳下生風匆匆而至。
王珺和紅綉也跟著跪了下來:「奴婢給王爺請安。」
朝遇安一臉的鐵青,只盯著樹上自己的兒子:「你們都起來吧。」
紅綉退到一邊,忽而覺得鼻子十分不舒服忙用帕子掖著,瞧見手中還拿著紫金冠,卻不敢上前歸還。
朝遇安壓著怒意,對承滇道:「你給我在那坐好了!」
承滇「哇」的一聲哭了:「父王不要打我啊。」
朝遇安眉頭緊蹙,張開雙臂:「跳下來,父王接著你。」
承滇繼續哭道:「父王我跳下來,您可千萬別打我啊。」
朝遇安幾乎是用吼的:「下來!」
紅綉怕驚擾到他們轉身往巷口疾步走去,這才暢快地打了幾個噴嚏,憋得太久眼淚都給嗆出來了,便用帕子輕輕拭掉。
待她回頭時朝遇安已抱著兒子站在她身後,距其幾步之遙。
她隨即低下頭蹲福沒有說話,緋紅的衣袂從她眼前擦過,朝遇安的聲音壓得很低:「你,在難過什麼?」
紅綉一怔,他誤會自己方才哭了么,著實叫她無地自容。那股嗆鼻的味道又再次來襲,唯有繼續忍著,只垂首搖了搖頭,更是讓人覺得她有難言之隱。
朝遇安沒做停留抱著承滇離開。
等王珺走過來時,紅綉才抬手一驚:「哎呀,殿下的紫金冠還在我這。」
王珺抿嘴道:「靖王可能去給皇后請安了,我幫你送過去吧。」
紅綉點了點頭:「嗯,那我去拾翠殿,待會兒你直接回司衣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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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翠殿在後宮的西北角,有個碩大的主殿和左右兩個配殿,院里築著的假山池塘倒也頗為雅觀,往裡經過抄手游廊便是三面接兩層的閣樓,秀女全是四人一室分別暫住在廂房裡,並不會因為家世高低而享有特殊待遇。
喻瀟下了朝,在待制院脫掉朝服官靴,換了身月白長袍和白錦緞靴,同數十個宮廷畫師去往拾翠殿。
秀女一早得了令,全都站在院中等候。
喻瀟和苗夫子走在最前面,穿過石雕影壁,放眼過去直叫他扶額,皆是些未長開的豆蔻少女,怎麼下得了手。
他撫了撫眉毛,對苗夫子耳語一番,苗夫子捏著山羊鬍子笑得頗有意味,連連點頭:「下官知曉,知曉。」臨了還投過去一個讚揚的眼神,彷彿在說「真會挑」。
苗夫子走到殿前台階上,清了清嗓子:「本官得萬歲爺口諭來拾翠殿繪秀女圖,眾秀女聽好了,凡年十三……」
還未說完,喻瀟拿手指點了點他后肩,輕聲道:「夫子為何不從掌事姑姑那拿花名冊來看,自是一目了然。」
苗夫子尷尬地笑:「兩百多秀女要看到何時,下官喊兩嗓子便能解決。」
喻瀟又撫了撫眉,做了個「你繼續」的手勢。
便聽苗夫子唱道:「凡年十三至十五歲的站到左邊來。」
許多秀女都往東面走去,僅留下二十多個十六歲年紀的沒動。
苗夫子又道:「凡家中高堂在朝為五品以上官員的也站到左邊來。」
又有幾名秀女走了過去,還留有十幾個。
苗夫子同是廬州人,他轉過身來對喻瀟說:「侯爺,這人有毫多啊。」
喻瀟看了右邊一眼:「是不少。」然後揚了揚手,「左邊的這些秀女,你們自己看著畫。」
苗夫子有些詫異:「您不從這面兒挑人啊?」
喻瀟點了點頭。
苗夫子砸吧嘴,對著兩百多名秀女說:「這邊的秀女隨本官先行進殿吧。」
剩下的秀女們目目相覷,隨後自行整齊地排成三列,垂眸靜候。這是喻瀟從未遇到過的場面,委實叫他難堪,終究還是朝她們揮了揮手:「你們也進去吧。」
待到庭院里只有他一人時,他抬頭看天幕,碧藍的天空一如水洗,浮遊纏繞的絲雲飄渺柔軟,仿若是上好的生絹,忽而兩隻黑色的鳥兒結伴飛過頭頂,他才瞅見檐底竟還藏了只燕子窩。
好一會兒喻瀟踱步踏進了內殿,重重寬大的淺黃色帷幔自殿頂垂下來,有些似曾相識。
殿里黃梨木條案前的幾個畫師早已開始動筆了,最中間屬於他的條案上,鋪著裝裱好的畫卷,就等著他來著墨拿給萬歲爺預覽。
他伸手輕觸檀香木畫軸,白凈修長的手指又一點一點地挪到金絲端硯上,有小內監在旁邊詢問:「大人,需要研磨么?」
喻瀟指尖一頓,雙唇微啟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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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綉剛進主殿,見到帷幔後面幾個秀女一字排開,擺著姿勢紋絲不動的,再仔細一瞧,原來是宮廷畫師在繪秀女圖。
有管事姑姑走了過來,含笑道:「這位女官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稱呼。」
紅綉微微一笑:「我是司衣司新任的掌衣,不常在後宮走動,姑姑自然是對我沒印象的。」
掌事姑姑客套地說:「真是有勞你們司衣房了。」
「不敢當,全賴六局共同的功勞。」紅綉指著身後宮女捧的衣裳,「兩百六十六件曲裾都在這。」
紅綉原本想讓拾翠殿的宮人自行清點,總怕出了岔子日後不好交代,便親自再點數一遍。
喻瀟正在紙上試筆鋒,有風吹過,他抬頭,帷幔被吹起,後面的女子剛巧挑了一下鬢角的碎發,她像是在數衣裳,一摞子二十件,她挑了三次頭髮。
喻瀟歪著頭飛快的下筆,亭亭玉立,華鬘輕堆,距離遠了些看不清正面,側臉也只能瞅到個大概。
紅綉數完后,對掌事姑姑道:「不多不少,剛剛好。」
掌事姑姑命幾個宮女接了過去:「叫掌衣費心了。」
紅綉笑了笑,讓司衣房的宮人先行離開,她有自己的想法:「掌事姑姑教導秀女更是費心思。」說著從荷包里拿出個銀錠放到她手裡,「司衣房還缺幾個稱心的女史,這批秀女若有在殿選時落選而又願長留宮中侍奉的,還望姑姑挑幾個機靈的給我們司,紅綉在此謝過。」
掌事姑姑這幾日怕是收銀子收到手軟,也不推脫:「掌衣客氣了,這事包在奴家身上。」
紅綉這才告辭離開,卻見喻瀟環胸抱臂靠著楹柱對她笑:「我看見了,你在授賄。」
紅綉眉頭微蹙,上下打量他一番:「區區二兩紋銀,在後宮賞賜給宮人很是平常。」
喻瀟兀自點了點頭:「你來送衣裳,應當是這裡的人賞賜給你,哪有自個兒掏荷包的道理。」
紅綉揚起下巴:「大昭哪條律法不許自已倒貼銀子,宮外博施濟眾之人也犯了法不成?」
喻瀟「哧」地一笑,沖她招手:「你若能站到殿中,在一盞茶的功夫內不動,我便告訴你哪條律法有。」
紅綉目光一閃,欲走:「我不是秀女。」
喻瀟站在她面前擋住去路,笑道:「我亦不是畫師。」
紅綉先是訝異轉而露出憐惜之情,還輕輕地搖了搖頭。
喻瀟一撥氅衣,掐著腰辯解道:「我也不是內監。」
紅綉抿著嘴:「不管你是誰,我可以走了么?」
喻瀟嚇唬她道:「等等,你的頭髮上……」
他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紅綉只能抬著頭看他,自是滿臉的不悅,喻瀟則盯著她的黛眉杏眼,再是瓊鼻檀口:「好像落了花在髮髻上。」然後欲抬手,又道,「咦,原來是簪花。」
紅綉知道被他誆了白他一眼,繞過其身邊出了正殿。
喻瀟回到條案前換了幅畫卷,下筆流暢宛轉,不一會兒繪出紅繡的臉,他又自作多情的在她鬢角處加了朵嫣紅的海棠,掩去她的嗔色。突然他愣住了,若是將這眉頭撫平,和昨日萬歲爺所畫女子的眉眼簡直一模一樣,不禁有些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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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瀟昨夜沒回相國府,獨自一人歇在城中的茶樓壹招仙里,他不想回府面對母親的苦口婆心,並決定今日不如先斬後奏,任長公主也拿他無法。
然而,世事難料。
喻瀟盯著畫像出神,有秀女走了過來,許是覺得他丹青尚可,她在硯台旁放下一枚五兩銀錠:「還望大人多潤色幾筆,小女子感激不盡。」
喻瀟沒有抬頭,緩緩將畫像卷了起來,那秀女又放了一枚銀錠:「求大人妙筆丹青,日後小女子定多有報答。」
喻瀟看她一眼:「我真的不是畫師。」
秀女顯然不甘心:「是嫌銀子少么?你要多少,我給得起。」
喻瀟放下畫卷,略作思考後說:「大昭律法分律、令、格、式,在《輕舟格》第五卷,第一百零七條有言:官吏行賄五十兩,公罪,罰兩百銀記過考核,私罪,杖責五十罷職不敘。」他頓了頓又說,「姑娘為公為私?還想給我多少銀子?」
那秀女一跺腳:「我爹是刑部尚韓德新,你敢這麼和我說話!」
喻瀟似笑非笑道:「我原以為在長安城裡女子,除卻公主和郡主只有唐禮的女兒敢這般驕縱任性。」
韓秀女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唐禮是當朝御侍,官拜正三品,這人能直呼其名定在三品之上,便小心翼翼地問:「您是皇子?還是姓朝?」
「你有個厲害的父親。」喻瀟將畫軸往手上一搭,「我有個強勢的母親,我不姓朝但她姓朝。」
韓秀女驚訝道:「您是……徽州侯?」
「不過倒是要謝謝你。」喻瀟露出雨後初霽般的笑顏,拿著畫軸離開拾翠殿。
終於思路開闊,靈台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