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相思纏
慕容玦睜開眸,人世像是過百年,滄海桑田。
蕭慎坐在他的身邊,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不知守了多久,哭了幾回。
他起身之後目光獃滯了許久,才啟唇出聲,聲音很是嘶啞,「蕭慎。」
聽到自己這樣的聲音,他有些恍惚,想到顏兒胸前中箭在他面前倒下的景象,他胸前泛起窒息般沉悶的鈍痛,鳳眸微轉,他看向了自己的師傅,輕聲低啞道:「我這一覺是不是睡了很久?我做了一場夢,夢見我娶了一個叫蘇夕顏的小丫頭,模樣靈秀動人,脾氣卻很倔強,她為我懷孕生子……在我醒來之前,卻夢見她死了,蕭慎你告訴我這夢到底預示著什麼?」
蕭慎不說話,一雙眼睛通紅,嗓子發澀,又怕刺激到他。
得不到他回話,慕容玦又說了下去,「我聽許多人說夢是反的,是我不曾遇到過這個姑娘,還是她沒有死?」
旁邊一直守候的黑甲衛阿二有些聽不下去了,輕輕喚了一聲,「爺……」
蕭慎不敢把實話告訴他,只能安慰他道:「長安你別多想,你身子沒有養好。要多加休息。一些事不能去多想,勞神費思,你這些日子只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慕容玦回過神,淡淡頷首問道:「我睡了多久?」
蕭慎也不瞞他道:「你已經昏睡了半個月了!」
半個月?這麼久了,半個月能發生很多事情,他像是將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了,又是全都忘記了。總覺得心裡缺了什麼。
黑甲衛中的阿一端了一碗熱粥過來。
所有跟在他身邊的人都像是憔悴了不少,阿一以前是娃娃臉,現在臉上的輪廓越發清晰。
「你們怎麼都瘦了這麼多?」
所有的黑甲衛得過蕭大夫的囑咐,沒有人敢亂說。
「瘦一點好,吾王不知現在遼國都以瘦為美。」
經阿一提起,他才記得自己早已成了遼國的王。為什麼知道自己稱王,他的心裡還是空蕩蕩的。
隨意吃了一些白粥后,慕容玦披上狐裘踏入遼國的御花園中。
醒來已是立春,白雪消融,陽光照在身上有了暖意。
阿一、阿二寸步不敢離,藏在暗處保護著慕容玦的安全。他們一直擔憂主子醒來之後會發狂自盡,沒想到的是主子將所發生的當成了一場夢。
或許是因為那些記憶太過痛苦,身體產生了自我保護,讓主子下意識地將那些事當成了夢。只是一場噩夢,總有遺忘的一日。但如果主子將蘇姑娘當成夢中的人,那小小姐和小少爺該怎麼辦?
蘇姑娘留下的兩個孩子,他們早已從南國軍營中接了回來。主子一直昏迷,都是他們找乳母代為照顧。
先讓主子多休息兩日,再告訴他小少爺和小小姐的事情。
醒來之後的一兩日慕容玦都很平靜,平靜地休息,用膳,早朝過後就去後花園中釣魚。看似無比的悠閑,但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越發的憔悴消瘦。
慕容玦靠在白玉欄杆間,魚竿閑閑地放在一旁。修長的手指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擋住眼帘前的日光,隨便魚兒上鉤或是不上鉤。
待他提起魚竿的時候,動作停住了。花園的河塘清晰地倒影出他的模樣,錦衣下發白如煙,滿頭的青絲何時已變成了這種顏色,難怪上朝時,朝臣總是他奇怪地打量不已。
長發與肩頭的狐裘已融為了一色,整個人宛若一陣煙,一陣雪霧。風吹過,就會散落消失……
原來,他竟變成了這幅模樣。
手中的魚竿滑落,湖面上蕩漾出一圈漣漪。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一場夢,她中了一箭,而自己在一瞬白首。
頎秀消瘦的身形微晃,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蒼陵關城樓下相見,慕容幽雪射出了手中的弓弩,顏兒躲閃不及,那一短箭穿過她的胸膛釘在了城樓石牆上,那時她本可以躲開,許瓏鳶卻堵住了她的去路。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清晰地看見她唇邊噴薄出的血跡。
「我不相信!」慕容玦的眸穿過初春的依依楊柳看向遠處,眸底嫣紅,「我不相信顏兒就這樣死了,我才將她找回,才將她記起,她怎麼能死?但是……我眼睜睜地看她中箭,看她吐出鮮血。」
生命如春花絢爛,亦如秋葉轉瞬凋零。上天不會給誰過多的憐惜,恩寵!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只有一條命,都是是一樣。
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她死了,消失了……蒼陵關一地狼藉,只余荒涼,卻連她的屍首都沒有找到。
他終於明白了這幾日的感受,心痛,後悔,如果他沒有忘記一切,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眼睜睜地看著她中箭,從自己的面前跌落。
復仇,他早已放下了。此生他唯一的願望,是陪著她,照顧他們的孩子長大,一起攜手到白頭。等了老了的時候,顏兒再也走不動了,他還能將顏兒背著去看夕陽。
然而,他所期望的一切都化為了一場鏡花水月。
沒能等到天長地久。而他一瞬白頭。
「阿一,阿二出來!」慕容玦沉聲喚道,他知道他們一直都在,「找到她的下落沒有?」
他偏過的鳳眸,凌厲染痛,淚光迷離。
從暗處走出的阿一、阿二都知道他問的人是蘇夕顏。阿二沒有開口,還是阿一出聲道:「那日遼軍中一道暗箭射中蘇小姐之後,被我們攔住的央毅和蘇錦昭像是發了瘋,拚死趕回了蒼陵關,浴血奮戰。那時蘇小姐像是已經不行了,臉色晦暗,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染紅了……央毅帶著最後八千兵馬血洗了蒼陵關,我們遼軍不敵節節敗退。蘇小姐的屍首被放在了棺槨中,聽說他們要帶回南國江南安葬。後來他們都離開了邊塞,據探子來報,日夜兼程十日後,他們到了江南,將蘇小姐的屍首……葬入宗墓中。」
雖然初春天氣料峭,但屍首還是不能放置太久。
阿一所說的「屍首」像是刺狠狠地刺入慕容玦的心,被遼國,南國百姓謹記的女子,如今香魂已逝。
慕容幽雪!慕容玦的眼前閃過她抬起手臂,拉動手腕上弓弩的景象,恨意、痛意奔涌而來。
他一次次饒過慕容幽雪的性命,甚至還相信她說得是真話。結果卻將他逼上絕境,無路可走!
「慕容幽雪和許瓏鳶在哪裡?」他壓低了嗓音,像是受傷負痛的困獸。赤紅的眸中翻湧著滔天的殺意。
「都在暗牢裡面關著,爺你想見她們隨時都能見!」阿二說道,又提起了小公子和小小姐的事,「爺,蘇小姐離世,孩子都是交給奶娘照顧。奶娘畢竟不是生母,兩個孩子年紀小,時常哭鬧著要找娘親……爺你不如去看看吧!」
「你說孩子?」輕顫的嗓音響起,他被恨意充斥的眸一瞬變得怔然驚喜。他從昏睡中醒來,記得的只有顏兒的死,甚至忘了他與顏兒已經有了孩子!
在他失憶的那段時間裡,他竟然相信了慕容幽雪的話,以為顏兒肚中的孩子是慕容玄月的骨肉。
此刻他的心底只有遺憾,只有痛苦!在顏兒生下孩子之時,他卻沒能陪在身邊!
主子的面容上悲喜交織,阿二露出擔憂之色,不知此刻在主子面前提起兩個孩子是不是恰當時機。
終於阿二鬆了一口氣,他在主子的臉上看到了笑容,如衝破雲霧的陽光。這是這麼多日以來,他第一次看見主子露出笑意。
「兩個孩子像我,還是像她?」漆黑的鳳眸一瞬被點亮,慕容玦忍不住向他們問道。
這樣幼稚的問題,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簡直無法相信是爺問出口的。
阿一樂呵呵開口:「爺你親自去看一看,就知小公子和小小姐長得到底像誰。」
這兩個孩子是他與顏兒的骨肉,無論發生什麼,他都要將這兩個孩子撫養長大。顏兒對不起,我不能隨你同去。我並非留戀人間的權勢,我只是放不下這兩個孩子。
養在遼國皇宮中的兩個孩子,雖是初見慕容玦,卻像是有血緣感應一般,推開乳母的手。兩個孩子一個哭得比一個凶,朝他伸出小手要抱抱。
慕容玦看見這兩個小粉團,笑著,顫動的睫羽下卻沁出了淚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兩個小粉團同時抱起,才發現他們這樣的軟,這樣的小。彷彿用點力氣就會弄傷。他動作輕了又輕,像是抱著無雙的珍寶,僵硬的動作與臉上滿足的笑容形成截然對比。
阿一阿二站在後面,對望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泛著笑意。
兩個小粉團聞著父親身上的氣息,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咿咿呀呀地吐泡泡,另一個已靠在他的胸膛前睡著。
目光凝視著兩個孩子的小臉,慕容玦的心不可抑制的變得柔軟,眸光一瞬都捨不得移開。
「兩個孩子取了名字嗎?」孩子已經有兩個月大了,早該取好名字了。
「小公子和小小姐都還沒有名字。」阿一說道。
阿二看著主子背影微僵,趕緊補充道:「蘇小姐生這兩孩子時曾遇到了難產,生下孩子後身體虛弱,取名字的事就耽擱了。」
這番話反而讓慕容玦的愧疚更深了。
阿一瞪了阿二一眼,這不會說話的,「不如主子你為他們取名。」
「男孩叫慕容熙。女孩就叫慕容妍。」合起來與夕顏的發音一樣。
「這名字不錯!」阿一先帶頭叫了起來,阿二一疊聲附和。
蘇小姐就算不在人世了,也永遠住在主子的心上。
從那一日起,慕容玦就將兩個孩子帶在了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為他們手忙腳亂地換尿布,晚上的時候給他們洗澡,半夜哭還要抱在懷中哄入睡……
以至第二日上朝之後,坐在鷹王座上的人哈氣連連,朝中肱骨老臣痛心疾首,以為皇上又被哪個女妖精給纏上了!
有了兩個孩子的陪伴,慕容玦的身體漸漸好轉,臉上的笑容同樣多了起來。
柔和的眸光掃過床榻上並排而睡的兩個小粉團,慕容玦才壓低聲對門外徘徊了幾圈的人影說道:「進來!」
「有什麼事就快點說!」慕容玦捏著自己的眉心,這兩個小點大的豆丁,哭起來卻沒個完,簡直像是小祖宗。夜裡能將他吵醒好幾回。現在他才明白女人家養育孩子的辛苦。
跪著的阿七說道:「暗牢中的女人要見您!」
慕容玦似笑非笑,噙起冰冷的弧度,「她們倒是有膽量,不肯乖乖等死,還有顏面要見我!」
「為我準備轎輦,我去見她們。」看過她們的慘狀,才能稍稍平復他心底的不能癒合的痛與恨意。
毫無雜質的狐裘垂落,像是純凈污垢的月光從幽暗斑駁的石階間劃過。
暗牢中的空氣很冷混雜著污血的氣息。
黑暗中的眼睛看到雪白的衣擺后,劇烈地掙紮起來,將沉重的鐵鏈拖拽得嘩嘩作響。
慕容玦不著急走近,而是向身後跟著的黑甲衛問道:「處理得怎麼樣了?我不想她們死得太快,這樣實在太便宜她們了!」
黑甲衛恭敬地彎腰回答道:「爺您放心,其中的一個做成了人彘,另一個用玄鐵定穿了身上的關節,動一下就能痛入骨髓,都還活著呢!」
「如此甚好。」他漫不經心地應道。緩步踏入黑暗之中。
黑暗中有個大罈子,烏黑的葯汁和血肉泡在一起,隱約可見有漆白的蟲子一晃而過。
許瓏鳶一雙還睜著,舌頭已經被拔去,行刑的黑甲衛嫌棄她的慘叫聲太過難聽。
她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睜著,太過驚駭痛楚,早已瘋了。蟲子在吞噬她的血肉,卻不會讓她死,日夜都保守著折磨。
在更深的黑暗中,四道嵌在牆上的鐵鏈子,釘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她聽到腳步聲,就大笑起來:「慕容玦是你嗎?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這張絕艷的臉早已青白扭曲,她只要稍稍動一下,釘子就會深深嵌入她的血肉,每時每刻都在忍受酷刑!
雪白的錦衣在她面前站定,聲音低沉凝霜。含著深深的厭恨,「我給你城池,讓你安頓餘生你不要。慕容幽雪你非要找死!」
「我要的不是安頓餘生,慕容玦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嗎?呵……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陪在你的身邊!」慕容幽雪忍著劇痛,嘶啞艱難地說道。
她的眸在黑暗中,光芒幽幽閃爍,如同幽綠色的蛇眼,「慕容玦,我那樣愛你,全身心地對你,你為什麼就不肯忘了她?你發過誓的,你對我發過誓的你忘了?」
慕容幽雪繼續冷笑著:「你負我,棄我,都將痛失所愛!你看誓言兌現了,蘇夕顏那賤人再也不會活過來!」
「你是個瘋子!當初我就不該留下你。」
「是,我是瘋子,慕容玦我是為了你而瘋狂!我得不到你,也絕不許其他女人得到你!」她尖銳地笑著,「現在礙眼的人都死了!慕容玦就算你折磨我,殺了我,她也回不來了!」
「不,我答應過一個人絕不會要你的性命。慕容幽雪到了現在,你還沒有記起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輕笑著,不緊不慢說道。
「我的真實身份?我不是撿到的孤兒嗎?」
「你是真正的七公主,當年我對慕容夜淵下手的時候,正巧被你撞見。慕容夜淵自願死在我的手裡,只求我饒過你的性命。你的記憶被蕭慎用金針封住,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想起,也沒有懷疑過。」
「我們同為慕容姓氏,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你還口口聲聲說愛我嗎?哦,對了,你愛上了一個殺了你六皇兄,一直利用你,將你當成工具的兄長。」
無情嘲弄的嗓音響起,像是冰刃劃過慕容幽雪的每一寸肌膚。
「不,你在騙我!我只是孤兒,不是南國的七公主!」慕容幽雪將困住她的鐵鏈牽扯得響動不絕,臉上豆大的冷汗滴落。
慕容玦居高臨下俯視她的神色道:「要我與你滴血驗親嗎?」
慕容幽雪渾身都在顫抖,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久久不能接受。震驚、恐懼、悔恨……種種的情緒掠過交織。
釘入骨髓的劇痛反而能讓她平靜下來。
她用盡一世去愛的人竟是他同父異母的皇兄,這麼多年他對自己只有利用!而她呢,恨不能剖心以對!
她沁入血骨的執念,竟是一場笑話。
「啊」一陣高亢直上,刺痛耳膜的慘叫聲在幽暗的暗牢中回蕩。
「不,不會的,不會的……」她拚命地搖頭,拚命地掙扎,渾身痙攣抽搐,臉上的表情移了位置,她蒼白的手抬起費力地向前抓去。
牆上的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音,鐵釘釘穿了她的血肉骨殖,泛著黑色粘稠的血從她關節處湧出。她還是不顧一切地伸出手……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命運要這樣玩弄她?
「別再掙扎了,這樣你會痛。」輕輕冷冷的嗓音落入耳中,那般漫不經心,像是事外之人。
怎麼可以?他毀了她的一切,還能白衣翩躚而過,片葉不沾身?
她嘶吼著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慕容玦……慕容玦!」這樣凄厲的聲音,像是從九幽地獄下響起。
「我不會殺你,你就留在這片孤寂冰冷的黑暗中,每日保守釘骨之苦。」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看著,準備轉身。
「不!你不要走……」她寧可死。死在他的手中!
是恨還是愛,是黑還是白……她統統都看不清了。胸膛劇烈起伏,強烈的感情如墨蒙住了她的眼睛。
最後一聲凄厲的長鳴,一直一直往上,像是要將暗牢的房頂刺破。
她倒在冰冷的地上,喉嚨中有血咳出,落在地上像是一朵小小的血色優曇。
她掙脫了鐵鏈,鮮紅的血骨留在了鐵釘上。手腳都破開了通透的血窟窿,溫熱的血在漆黑的地上凝聚蜿蜒……像是繪成了一幅天命之圖。
「何苦?」慕容玦望著她滿身是血地匍匐而近。
「我……」她喘息著開口,極是艱難連抬頭的力氣都不剩下了。我愛你,我恨你,還是我從不悔?
沒有人知道了,體內的血很快從破開的窟窿中流盡,她最後想說的話,沒有能說完。
暗牢中血腥味那樣濃郁,沉沉的如同一場噩夢。
慕容玦最後看了一眼停在他腳下的女子。她僵硬地握著,還保持著想要抬首的姿勢。他轉身走過等候的黑甲衛身旁,「將她葬了與許瓏鳶一起。」
兩個費盡心機一生追求所愛,極盡惡毒的女子,在黃泉路上相攜也能有個伴。
回到皇宮之中,慕容玦煢煢獨立盯著燈影許久,害死顏兒的人都已經死了,他胸膛前徹底成了一片空蕩,像是有誰剜了他的心放入了一塊堅冰。
此生無所愛,亦無所恨。
床榻上的兩個粉糰子早就醒了,被乳母抱下去餵奶,宮殿之中空蕩蕩的一片。書桌上還有奏摺未批複,他卻無心過問。
他只想一個人待著,安靜一會。大殿中的宮人都退了出去,慕容玄月坐在窗邊,那壞丫頭留給他能緬懷的東西太少。只有一隻紫色的香囊。
他們在一起那麼久,卻連一幅畫像都沒有留下過。他怕時光會磨滅了他的記憶,讓他再也記不起小妻子的模樣。
慕容玦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戴舊的香囊,毫無溫暖可言的春風從窗外吹入,吹亂了他銀白的髮絲。
他的身子微微顫慄,香囊的下面留著精巧的兩個綉字夕顏。這兩個字像是烙鐵燙在他的心上,猝不及防的痛讓他幾欲落淚。
他很少與顏兒分開,就算分開也知道自己能將她找到,哪怕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相思再苦,總有重逢的甜蜜。但現在,再不會有變扭的小丫頭給他綉香囊了,綉完之後晶亮的眸望著他,像是怕他不喜歡。
淚水氤氳,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那是顏兒身上的氣息。
一雙纖細的小手從他掌心中搶過香囊,慕容玦慌張抬起面容。就看見她綉著碎花的裙裾。她秀美的面容含著笑,彎彎的眉頭卻故意蹙著。清澈的眸注視著他,柔唇微動,喚道:「大變態!」
慕容玦僵在了原地,回過神后緊緊地抓住她的衣袖,將她拽入懷中,眼中氤氳的淚再也止不住落下,「臭丫頭,我就知道你沒死!我才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麼能死?我都記起來了,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再也不會離開你。」
他緊抱著懷中人,太過激動喜悅,而顯得語無倫次,就連嗓音都在顫抖。
蘇夕顏抬起面容,纖細的小手幫他擦去淚痕。唇邊梨渦笑靨再也止不住,「慕容玦,你想我了沒有?」
哽咽的嗓音沒法回答,他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在點頭,壞丫頭刻在他的心頭上,他怎麼可能會不想?
「再也不會把我忘了?」她捧起他消減的面龐,輕輕在他額間一吻。
「不會忘了,再也不忘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沒了你,我活著都沒有了意義!」他緊緊地摟著懷中人,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蘇夕顏踮起腳,學著他常做的動作,捏了捏他的面頰,「慕容玦為我畫一幅畫像吧!免得你將我再給忘了!」
慕容玦緩緩鬆開懷中人,頷首:「好,我也怕自己將你忘了。這樣就算我老了。什麼都記不住了,還能一直記得你的模樣。」
蘇夕顏站在他的書桌面前,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
慕容玦鋪開桌上的宣紙,仔細磨墨,他要畫出顏兒最美的模樣。
落筆的時候,他始終凝著笑容,筆鋒輾轉,勾勒出她的模樣。那一雙清澈的眸,光芒柔和繾綣,那是只有在相愛之人的眼中才會看見的眸光。
阿五處理完事情來彙報的時候,就看見主子含笑盯著面前的空地,在宣紙上仔細勾畫一人的模樣。
阿五覺得他這副樣子不太對勁,像是入了魔,不敢打擾他便在一旁安靜地站著。
女子的模樣浮現在白紙之上,女子含笑,眉眼溫婉秀致宛若半開的蘭花。這個女子他當然見過。是以前的六王妃。
慕容玦擱下筆墨,看見阿五到來沒有驚訝惱怒,反而問道:「你看我畫的與顏兒像不像?」
「蘇小姐嗎?」阿五遲疑地問道,主子臉上這樣輕鬆的笑容,他不知多久沒有看到過了。
沒有得到阿五的回答,慕容玦想要將自己畫好的畫像遞給面前的女子,但面前只有空蕩蕩的一片。
他的心頓時如掏空一般,他向阿五焦急問道:「顏兒呢?顏兒去了哪裡?」
阿五被他握住衣襟,也是一臉的莫名,「爺你冷靜一些,蘇小姐早已就……」
黑甲衛中的密探親自跟去了南國,眼見著蘇小姐的棺槨下葬。就算蘇小姐沒死,遼國皇宮內外有這麼多人把手,蘇小姐若回來,他們定然會知道。
慕容玦固執地說道:「她回來了!肯定是剛才她又走了!」
阿五在他面前跪下,看著慕容玦指尖的畫像飛落在地。他抬手慌忙將筆墨未乾的畫像接住,「主子蘇姑娘真的已經,她不可能再活過來。」
遼國不能沒有王,他必須讓主子醒過來面對事實。
慕容玦從他身邊步子虛浮地走過,「顏兒真的還活著,剛才她還站在我的面前!她也許是去看兩個孩子了,我要找到她。」
他不顧一切地往宮門外走去,阿五嚇了一跳,他何時見過主子這樣瘋狂的模樣。天這樣冷,主子只穿了一件單衣。
屋中的響動引來了阿一與阿二。
阿一看出主子是又發病了,主子從昏睡醒來之後就有些混沌顛倒,若是刺激太過,興許還會再吐血。
阿一趕緊將他拉住,讓阿二去找蕭慎過來。
「主子,蘇小姐可能是去看小公子和小小姐了,您要披上鶴氅才能過去。您這樣貪涼,被蘇小姐看見,她怕是要數落您了。」
慕容玦站在原地,終於不再急匆匆地往外跑,情緒緩和了下來,「你說得對,顏兒怕冷,定然不喜我滿身寒氣的過去。」
宮殿之中兩個孩子都已熟睡,乳母陪在兩個孩子身邊。
慕容玦披著鶴氅匆匆而來,只有一場空。空蕩蕩的大殿中沒有她的氣息,更沒有她的蹤影。
劇烈情緒起伏之下,他又接連咳血不止。虧得蕭慎來得及時,用銀針封住了他的心脈,讓他又陷入昏睡之中。
這一夢,他夢見了蘇夕顏。夢見了他與夕顏成親時的場景,外面是紛紛揚揚的萇草飄落,他們穿著紅衣拜了天地。
她說慕容玦你這一生只能娶我一人,我容不下旁人跟我爭寵,你可答應?
答應他怎麼會不答應呢?他從始至終想要的就只有她一人!在夢裡他帶小丫頭去溫泉湖上泛舟,看煙火綻放。後來的時候,他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小丫頭穿著鳳冠霞帔的模樣真好看,讓他看一輩子都看不厭。
慕容玦醒來之後,唇邊露出了極淡的笑容,「真是個壞丫頭,棄我而去之後,也要我為她牽挂一生。」
蕭慎坐在他的身邊,沒好氣地瞪著他,「你以後若是再吐血,我可不管你了!你瞧瞧你一暈又是十天半月,其他人都要先你一步而去了!」
身後阿一,阿二都圍著,許是好幾日沒有合眼,眼睛腫得像是核桃,眼睛里全都是紅血絲。
他沒有覺得這次昏厥有何不同,但這一回受創的心脈再次受傷,要不是阿一阿二這些黑甲衛寸步不離地守著,也許他再也不能醒過來了。
主子生死一線,他們都食不下咽,眼睛都不敢合上一會。
慕容玦嘆息了一聲,「我已經放下了,能與她成婚,又有了兩個子嗣,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就算不能相守一生。」
蕭慎看了他一眼,道:「女娃娃看著不像是短命相,也許老天爺看你過得太慘,會給你一個圓滿。」
慕容玦臉上再沒有露出悲傷悵然或是驚喜期許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將這段情深埋藏心底,不再觸碰。
時光荏苒。又過去大半年的時光,兩個孩子滿了周歲。皇宮之中準備操辦酒席。
這一年中南國無君,內戰不休。按照先帝慕容玄月的旨意,是將皇位傳給了月貴妃腹中的懷子,但月貴妃在蒼陵一戰中下落不明,她生下的子嗣亦沒了影蹤。
而比起南國的戰亂不休,遼國倒是百姓安居,一派安定。
這一日皇宮之中格外熱鬧,宮殿之中宮人忙進忙出,宮女們都在為兩個小主子打扮。
心脈受損,雖然不會再咳血,但胸前卻會不時的抽痛,特別是看見兩個孩子的時候。
天色暗下,遼國皇宮前準備了巨大的煙火,要由他點燃,祈求一年的太平安康。
皇宮前圍聚了不少來看熱鬧的百姓。阿一阿二兩人抱著小主子站在城樓上等待即將點燃的煙火。
而就在這時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馬背上的女子穿著淡色的素衣,頭上戴著帷帽,青絲未剜在風中飄揚。
在看見她的瞬間,準備點燃煙火的慕容玦站在了原地,手中的火把跌落他都沒有感覺到。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馬兒嘶鳴一聲帶著馬背上的女子緩緩走近。帷帽下秀美的面容,清澈的眼眸無比熟悉。
她淺淺一笑,就成了一張網,網住了他的心神。
很久以來他都做著一個同樣的夢,夢醒的時候都會覺得心痛難當。夢中顏兒靠在他的身邊,或是與他一起去看兩個孩子……
但從未夢見過她騎馬而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解下了帷帽,在城前百姓目光中,在城樓上文武百官的注視下走到了他的面前。
這個場景,讓他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他只覺得心在痛。痛得唇角發白,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她唇角勾出怡人的笑容,看見他滿頭的白髮,微微一愣。
人影、時光如同靜止。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望著這抹纖細嬌柔的身形。
腳下踉蹌之後,他不顧一切地向她跑來,什麼都不顧了。
他臉上神色萬分的小心,像是她是一道虛影,輕碰之後就會消失。鳳眸望向她的眼神,傷懷深邃,如不見底的幽潭要將她吞噬。
他停在她的面前片刻才敢走近,這樣的動作讓人心疼。
慕容玦走到她的面前,將她抱入懷中,修長的手指捧著她的容顏,「這個夢真好。」
她動了動柔唇,慕容玦卻將手指放在她的唇間。「噓,狠心的壞丫頭別說話,說話這夢就要醒了。」
蘇夕顏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手背,那溫熱的水滴……他竟是流淚了!他抬手拂過她的眉眼,她的面頰,她的唇瓣。
指尖的溫熱那樣真實,如果這是夢他寧願再也不醒來。
看到他這樣的反應,蘇夕顏按住他的肩頭讓他俯下身子,帶著風塵僕僕,涼意柔軟的唇吻住了他的青絲,他的眉眼,他的鼻樑,最後落在了他薄唇之間。
在他似詫異,似渴望,似顫動的眸光中,她在他唇間輕輕一咬。「慕容玦你這個大混蛋,我是蘇夕顏,你又把我忘了嗎?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