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滿院夕顏無人惜,卻憐指尖硃砂嫣(前世)
霜露已過,從枝頭飄落的黃葉落在燒焦的殘垣斷壁間。
王爺許是恨她入骨,一直沒有讓人為她收斂屍骨。就這樣放著,一直壓在坍倒的焦土下面。如同對這個自私狠毒女人的懲罰。
一直被王府下人交口稱讚溫柔賢淑的蘇家二小姐懷上了王爺的子嗣,在王妃自焚后不久,就成了王府中的新王妃。
而她也沒有派人來收斂自己嫡姐的屍骨,就任由那具燒焦的枯骨在焦土下埋著,枯葉落了一層又一層。
往日的木兮院成了一座墳塋,入夜之後無人敢從旁邊走過,就算是走過也要提著燈步履極快。生怕撞見一些不幹凈的東西。
陪嫁而來的清曉曾去蘇雨嫣的院落門前哭求過,卻連蘇雨嫣的面都沒有見到。
「王妃娘娘求求您,就當是看在主子是您姐姐與您有血緣關係的份上,奴婢求您派人將她屍骨收斂了……主子生前就算有千錯萬錯,她都已經去了。人死為大,應該入土為安!」
清曉跪地不起,膝蓋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見院子里久久無人應答。她咬緊牙關重重磕頭,咚咚作響。額頭間沁出的血將青石板上大大小小的坑都填滿了。
青色的冷石,暗紫色的血,瞧著觸目驚心。
沒有人過問一句,更沒有拉她起來。等她額頭磕得血肉模糊,隱隱見了白骨院中的伺候蘇雨嫣的婆子才姍姍扭著腰肢而來。
「外面怎麼這麼吵?誰膽子這麼大,不知王妃懷了小世子。敢來這胡攪蠻纏!」婆子走到清曉的面前,兩手叉腰,俯視著她素凈戴著一朵白絹的頭頂。
清曉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朝她伸出手還沒有碰到衣角,手就被人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你這臟手就別亂摸亂碰了,免得害我沾上晦氣。」
清曉提起血淚模糊的臉,眼中有恨有惱,她們怎麼能這麼說?主子生前再不濟也是王妃娘娘,死了才幾日,府中無人肯去收斂屍骨,背地裡說盡了冷嘲熱諷的話。
「王妃娘娘呢?奴婢要見王妃娘娘!」跪又有何用,這些人逼死了主子。還在看笑話。
二小姐……她怎能這樣心狠,主子是她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呀!
清曉爬起身子,還未站穩就挨了婆子一記耳光,「誰許你想來這跪就來這跪,想起身就起身?還有沒有規矩了!」
清曉捂著自己的側臉,沒有做聲,只有黑白分明的眸仇恨地凝望著她們。
為了讓主子入土為安,清曉忍氣吞聲開口:「是,奴婢忘了規矩。奴婢來這不敢驚擾了王妃娘娘的胎,主子的屍骨還埋在焦土下面。若是幾場秋雨一下,豈不是要腐朽……」
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打斷了她的話,「生前作惡多端,死又不得好死的女人陰氣最重了。倒不是王妃娘娘不想替她去收斂屍首,而是王妃娘娘擔心木兮院那怨氣太重,對她腹中的小世子不利。你要不再等等,等王妃娘娘生下孩子,自然會去為她收屍。」
蘇雨嫣肚中的孩子才兩個多月,要等她生下還有至少還要再等半年多!這麼長的時間,主子的屍首早就被蛇蟲鼠蟻吃得一乾二淨了!
清曉瞪大了眸子,眸色震驚絕望,不顧一切地就要往裡面闖,「不能等這樣久!奴婢要見王妃……」
「你是何人?何事在嫣菲院前喧嘩?」冷沉不悅,清貴至極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婆子收斂了囂張氣焰跪下行禮道:「見過王爺!」
清曉一轉身,慕容玄月看清了她滿臉血跡的面容,劍眉微蹙。
她身形消瘦,眼睛在血污下又黑又大,看見自己時並無任何尊敬懼意,在眼底一晃而過一絲恨意。
清曉跪在他青墨玉底的錦靴前,「王爺,奴婢是前王妃身邊的丫鬟……奴婢來這不為別的。只想求王妃娘娘開恩,讓人為主子收斂屍骨。」
她抬起眸看了一眼王爺臉上的表情,清冷俊刻的眉眼沒有波瀾,他軒昂而立冷冷地垂眸看了她一眼。
「有什麼主,就有什麼仆!嫣兒有孕,這點小事你就來叨擾麻煩她?來人將她拖下去!」
「王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對王妃無情,王妃對你卻是愛之入骨。她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您的事!」清曉固執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王妃已經死了,王爺您再恨她,也該給她留個全屍!」
說完之後。清曉又要給他磕頭。
慕容玄月冷淡輕哼:「給她留全屍,她配嗎?她在王府中做了那麼多惡事,讓她無處殮骨才是對她的懲罰。」
說完這句話,慕容玄月徑直無情地從清曉的身邊走過,「將她帶離這裡,再不許木兮院的下人靠近這兒一步!」
清曉再怎樣掙扎。還是被慕容玄月留下的護衛輕而易舉地拽起,清曉望著他雍容冰冷的背影,大叫道:「王爺,你恨她,可知王妃也恨你?你對她沒有任何感情,可以休棄她。為什麼她死了你還要這樣的作賤她?你冷酷無情,終有一天會有報應!天道輪迴,下輩子,你會還上所有欠她的債……」
她已經活夠了,這些話她早就想說了!
慕容玄月腳步微頓,對身邊的管事吩咐:「將她丟出青鸞王府。留她一條性命。」
清曉聽到他的話,大笑出聲,「奴婢的命不值錢,既然不能讓主子入土為安,那奴婢就陪主子上黃泉。我倒要看看這院子里美人蛇蠍能受寵多久!」
說罷,她往嫣菲院的門前重重一撞。血濺當場。
這一撞換來了慕容玄月的轉身,「處理乾淨了,不要讓王妃知道。她身子本就嬌弱又懷著孩子……不能讓她動了胎氣。」
很快清曉的屍首被人拖了下去,草草一裹就丟入了亂葬崗。
她的眼睛一直睜著,唇邊掛著詭譎的笑容。
就算王爺讓人將這件事封口,清曉的死依舊在王府之中傳遍了。
這一夜月姬拿出自己所有積蓄,雇了院中幾個膽大的小廝,夜深無人之時挖開了焦斷的房梁,在最底下將蘇夕顏焦黑的屍首找出。
這一幕饒是小廝再膽大,不少人也顫顫發抖,嘔吐了起來。
月姬望著這具面目全非的焦屍,用綉帕擦拭眼淚,「你又何苦?瞧瞧你死了,在他心中都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他如此的厭恨你,都不願讓人為你收屍……來世,別再愛他了,不值得。」
金簪子燒化了,黏在焦黑屍首的胸前成了火焰般的傷痕。
那簪子雕琢鴛鴦,是慕容玄月求親時送來的聘禮。她活著的時候,慕容玄月沒有送過她任何東西,唯一值得蘇夕顏珍藏的就是這支簪子。
月姬不敢逗留,用白布將焦黑的屍首一裹匆匆送出去讓人焚化了。
蘇雨嫣成了他寵愛的王妃,生前生后的位置都被她的庶妹給佔了。她連葬也不能葬入王府的墓地,註定只能成為無主遊魂。
慕容玄月的心一直在有孕的蘇雨嫣身上,月姬偷挖出蘇夕顏的屍骨送去焚化的事,沒有引來他一句責備。
那個女人,他生不想看到,死了就更不想再見。
幾日之後,蘇錦昭匆匆從邊塞趕來,與蘇雨嫣寒暄了幾句。讓她好生養胎。蘇雨嫣淚如雨下,自責自己無用,到最後反倒是蘇錦昭安慰起她。
一個素白的骨灰盒毫無重量,蘇錦昭將她帶去了江南安葬,那也是舅舅的意思。舅舅可惜她,糊塗了一生走了與她娘親相同的老路,下場更是凄慘。
蘇雨嫣這個孩子,小心了不能再小心還是胎死腹中。至此再也很難懷上孩子……
這一年太子慕容璃珞與遼國勾結之事被查處,皇上震怒廢黜了他太子之位。青鸞王爺毫無懸念地頂替了慕容璃珞成為了儲君。
兩年後慕容天澤病逝,慕容玄月登基。蘇雨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后,但後宮之中不乏佳麗。
蘇雨嫣不能生育之後,他很少會在蘇雨嫣的宮中過夜,就算過夜也不會再碰她。
後宮中的那些女人很美,他卻記不住名字,也記不住她們的模樣。
蘇夕顏已經死了幾年,但後宮中的妃嬪還是無法順利地生下孩子,他從沒有懷疑過是蘇雨嫣做了手腳。
嫣兒那樣溫柔那樣大度,連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怎麼去害別人的命?
繁華的宮殿,冰冷的王座,他何時起開始感到厭倦?
是因為那些女人勾心鬥角,麻煩不斷?還是因為嫣兒時常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欲言還休?
天下相守,他都如願,為何這顆心還是空蕩蕩的?在獨處的夜晚他開始時常想起一個女人,她痴纏的時候,他恨她厭她,現在她已經去世多年,屍骨涼透了他卻開始想起了她。
像是一種慢性毒,一點點蔓延發作。
只有那個女人是真正愛他的。不因為任何。每次下朝的時候,她會站在自己的院子後面等他,只為多看他一眼。
他曾嫌棄過她,嫌棄她笨手笨腳,不會女紅不會廚藝,她偷偷地開始學,到了半夜院中的燈還亮著。
她越是喜歡自己,自己卻越是討厭她。為何呢?他以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才明白她的感情像是火焰,明艷溫暖不含雜其他任何。
太過溫暖反而讓他不敢靠近,他怕自己會貪戀,會失去該有的分寸理智。而對待蘇雨嫣卻不同。他愛得分明清淺,或許從始至終都沒有將這顆心交出去過。
帝王的位置太過孤寡,無時無刻都在防範,都在算計人心,他開始渴望單純的感情與溫暖,卻再也得不到了。
那些嬌艷如花的女子望他的眼神再沒有像她那樣單純明艷的。她們夾雜了太多渴望慕求,讓他厭惡,卻為了子嗣卻不得不碰她們。
他讓人從江南挖出了她的骨灰,帶回了身邊。
無人的時候,竟捧著她冰涼的骨灰盒與她說話。
「你自焚的時候,一定是恨透了朕。連你最後都對朕失望,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可是現在朕卻不想再放你走,你走了這麼多年,朕才發現你明艷灼熱的火在朕的心頭留下了一道疤。」
他輕撫著瓷壇,骨灰罈在地下埋葬了那麼多年,素白的瓷胚早已沁入泥色暗淡發黃。
慕容玄月閉上了眸。「朕不會再讓你入土為安想都不要想。」將微涼的骨灰盒攏入懷中,眼前又浮現起她自焚時的那一笑。
恨一個人到底恨到了什麼樣的境界,才會選擇用慘烈的方式死在他的面前,換得他的不忘與愧疚?
「蘇夕顏,你做到……」他輕聲吐言,閉上了眸神色疲憊。
御書房一片安靜。這樣的安靜讓他覺得孤單。他握緊手中的骨灰罈,她不會再入土,他不許她先一步去投胎。就這樣握著,候著,等他葬入皇陵時,就將這捧骨灰與他同葬。
那時他就可以帶著這個愛慕了他一世。讓他心生愧疚的女人一起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