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左時沒再逗她,給她碗里舀蝦球:「你多吃一點。」
他們聊了些什麼長安後來都不太記得了,她只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
原來這就是聊天啊,不是為了治病,也不是與人爭吵,就是說自己想說的,而對面有個人願意聆聽。
最後一道甜品上桌的時候,長安已經吃不下了。左時道:「我聽過一種說法,女孩子都是用另外一個胃來裝甜品的,你試試,這個草莓布雷應該很好吃。」
長安摸了摸肚子,她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胃」,但甜品入口有很濃郁香甜的草莓味,確實讓人停不下來。
她吃得忘形,鮮草莓醬糊在嘴唇周圍了也沒察覺,左時也只是默默看著她微笑。
酒樓里來得較早的賓客已經陸陸續續散了,有包廂的客人從樓上下來,談興正濃。
長安聽到熟悉的聲音,忍不住回頭看,走在最後的那個人不是駱敬之又是誰?
他正跟身旁面生的女人說話,時不時輕輕點頭,溫煦又耐心。
長安記得他說今天有聚會的,只是不知道地點,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她很歡喜,推開椅子站起來,朝他跑過去。
「敬之,你也來這裡吃飯?」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一出現,那些原本侃侃而談的人都停下了,周圍有幾秒鐘的安靜,陌生的眼睛全都朝她看過。
駱敬之的手正比劃著什麼,這時也突兀地停在半空,半晌才慢慢垂下去。
眼前的人身材嬌小,揪著他的袖子努力靠近也比他矮了大半頭,何況他一腳還踩在樓梯上,更顯得她小。面容稚氣,神思簡單,剛吃完東西,嘴上還糊著草莓醬,自己卻渾然不覺。
周圍的氣氛驟冷,難堪卻一點點爬上他的面孔,他想甩開她,甚至裝作不認識她,可偏偏辦不到。
她特徵太明顯,大家都知道是他的妻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艱澀地開口,只問出這麼幾個字。
長安咧開笑,朝身後指了指:「我跟左時來吃飯,我請客的,要謝謝他……在巴黎救了我的人就是他!」
她很興奮,沒頭沒腦地說著,不知道那段經歷的人大概會以為她是異想天開地編故事。
駱敬之朝她跑過來的那個方向看去,小方桌上只留殘羹冷炙,服務員已經開始收拾碗盤,桌旁卻一個人都沒有。
他抿緊了唇盯著她瞧,她又上前一步,踏上台階,湊到他跟前來,友善地朝他身邊的人笑:「你們是敬之的朋友嗎?」看到齊妍,她又笑得更開懷,叫她:「妍姐。」
氣氛莫名尷尬起來,駱敬之整個人如繃緊的弦,好像碰一下就要斷了。
「你臉上沾了東西,擦乾淨。」
他聲音低沉極了,彷彿墜了千斤重的石塊,要埋進地里去。
長安茫然地伸手摸了摸,碰到紅色的草莓醬,哎呀一聲,囁嚅道:「……不小心沾到了。」
她手指也變得黏糊糊的,不知往哪裡擦,有點不知所措,露出傻氣的表情。
站在駱敬之身旁的高薇從包里翻出濕巾遞到她手裡:「用這個吧。」
長安就站在那裡,擦完了嘴又擦手,然後才靦腆地說了句謝謝,又想起齊妍跟她說的,感謝人家要問問姓名,於是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高薇,是敬之的……老同學,以前在同一家醫院實習。」
單是老同學三個字,不知就深藏幾多曖昧、幾多故事,可惜長安不懂,她只是單純地羨慕,羨慕這個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卻有好的頭腦,可以站在敬之身邊,做他的同學和同事,聽得懂他講今天又遇到什麼疑難雜症,救回什麼樣的病人。
高薇見她盯著自己看,也靜靜地打量她。
其他人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經到外面去了,齊妍折回來打圓場:「續攤的地方我已經訂好了,長安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就在旁邊的KTV,大家一起唱歌。」
「我不會唱歌。」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長安這才想起來左時還被晾在一邊,回頭夠著脖子看了看,卻不見人,趕緊擺手道:「不用了,不用送我,我還沒付賬。付好帳,我自己回去。」
駱敬之說:「這裡離你家起碼十公里路,你怎麼回去?」
「我剛才是跟左時一起打車來的,等會兒也打車……」
她話沒說完,看到駱敬之臉色不好,隱約意識到他是生氣了,眼睫垂了垂:「那敬之你回家嗎,我可不可以坐你的車?」
不可以。就是這樣,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左時是誰,但此刻他也沒那個心境跟她一起回去。
「你沒聽齊妍說嗎?我們的聚會還沒結束,你能自己回去就自己回去,到了家門口,讓王嫂出來接你。」
他出了方案,不給她其他選擇的餘地,對身旁的高薇說:「走吧,我們出去,別讓大家等。」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高薇又看了看長安,也跟上他的腳步出去了。
齊妍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欲言又止:「長安……」
再駑鈍,再幼稚,也是有感情的。長安已經通男女之事,懵懂地了解夫妻之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很在乎,也渴望被愛著。這時被公然拋下,被有點嫌棄的目光看著,自己只能看著駱敬之的背影越走越遠,沮喪就像決堤的潮水一樣漫上來,淹過腿腳,淹沒胸口,壓得她喘不上氣,也邁不開步子。
「妍姐,敬之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眼睛里空茫茫的,很無助。
齊妍答不上來,她發覺離了心理醫生的身份,不在諮詢診室那方天地里,也不是天下所有的煩惱她都能給出準確的答案和建議。
門外其他同學等不及了,齊妍齊妍地叫著,她回頭應付說馬上來,再迴轉身,發現長安已經垂著頭往門的另一邊去了。
夜色中依稀有人靠著黑色的車身等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背身站著,看不清臉,齊妍只匆匆記下了車牌。
…
左時看到長安出來,摁滅了手裡的煙,什麼也沒問,只打開車門道:「上車,我送你回去。」
長安不知道他從哪裡變出一輛這麼大的車子來,剛剛他們明明是搭計程車來的。但這時她也顧不上問這些,他說送她回去,她就上了車。
車在市區內緩行,開車的人十分穩健,時不時乜她一眼,問:「是不是累了,你可以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長安卻搖頭,忽然睜大眼,驚了一下:「那個……我忘了付錢,飯錢!我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左時握著方向盤笑:「我付過了,不然你以為他們會讓我們走?」
長安坐直身體:「你付了,為什麼?我們說好的,我請客。」
她不會刷卡,怕身上的現金帶得不夠,特地從店裡當天的營業款里支取了一部分,現在卻完全沒用上。
左時看著前方,不太在意,卻又很認真地說:「我還不太習慣吃飯讓女人掏錢,下次吧,給我點時間適應。」
長安更難過了,請客不成,那她今天等於什麼都沒做好,還惹的敬之不愉快。
左時看她一眼,問道:「想不想兜風?」
「什麼是兜風?」
他笑了笑:「像這樣。」
車子上了高架橋,加快速度,往與家相反的方向去。車頂慢慢往後收攏,夜風灌進來,漸漸整個人曝露在夜空里,長安一個激靈,趕緊閉上眼睛。
她坐在車裡從來沒感覺過,原來車速可以這麼快。
「我、我害怕。」
她說怕,車速卻好像更快了,剛才的穩健駕駛倒像是幻覺。
左時的聲音也像沾染了夜風的涼意,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似的傳來:「別怕,你睜開眼看看。」
五光十色,萬家燈火,樹影颯颯,海邊還有摩天輪沒有歇業,明亮得像火圈。長安沒走過這條路,更沒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南城,不由驚嘆,暫時忘記了害怕。
車子穿城而過,看遍風景,又漸漸慢下來。長安大概感覺到冷,肩膀輕輕一抖,左時就把車篷重新升頂,車裡的人又被包裹起來。
「這就是兜風嗎?」長安還在回味,一手摁在車窗。
左時嗯了一聲:「不開心的時候,兜兜風,能讓心情好一點。」
「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她不是反問,而是虔心請教。她是不開心呀,他為什麼就能看得出來,而她就不懂別人的情緒。
「有些人的心思很單純,都寫在臉上,有些人就藏在心底。」
臉上……有嗎?長安摸摸臉,又想到剛才臉上沾了草莓醬,一定很滑稽。
「那你知道敬之為什麼生我的氣嗎?」她像迷途的小兔子,慌不擇路問一個陌生人這樣的問題。
左時卻很篤定:「也許他不是生氣,只是看到你和別的人在一起,不高興罷了。」
「為什麼?」
「男人喜歡獨佔,就像你喜歡的衣服,不希望被別人拿走。」
是說敬之在意她才會這樣嗎?長安並不知道駱敬之在飯店裡沒有看到左時的身影,但這種說法給她的認知,讓她先前的沮喪一掃而光。
車在長安父母家樓下停穩,她鬆開安全帶準備下車:「謝謝你,左時,你是好人。」
到這一刻終於給他下定義,左時只是含笑看著她。
「下次,一定讓我請客,或者你到我店裡來吃,不收你錢。」
他點頭:「回去吧,上樓小心。」
她下車,提了提背上小小的雙肩包,蹦蹦跳跳地去摁門鈴。
左時重新燃起一支煙,斂起笑意,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眯起眼,彷彿換了張面孔。
等長安回到家,從窗邊往下看時,他的人和車都已經消失了,就像剛才也沒有出現過。她這才想起來,她忘了問他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就連他是做什麼的,也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