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v章
大~晉~江晴
轉校已有一周,老師十分照顧,同學大都友好,生活安穩平靜,很想如此過下去,但已知此乃奢望。有O在,日子便熱鬧得可怕,連寫東西的時間都快沒有,恐怕從此,日記要變周記。
起初,O令我深感困擾。此人乃是班中一霸,彷彿對我很有意見,我於轉校第一日,便於廁所遭遇堵截。當時不知此人心思,懷疑腦迴路異常,許是天生基因異變。
以為對付此人,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不想O竟擅長自嗨,我如此無趣,還能讓他興緻勃勃窺探。終於被他撬起一角,捉住一個致命把柄,大肆嘲笑。我並非天生口吃,大概是小時候缺乏同情心,不熱愛動物,也不關心弱小同學,所以老天要來懲罰我,降下一場車禍,從此美滿家庭破碎,母親癱瘓,而我患上應激性口吃。父親養家艱難,我性情大變,父親不曾注意,但我也無可抱怨。一切都是命吧。
世上有許多可惡的缺陷,譬如結巴、瘸子、禿頭、天閹,而我不過是其中最普通一員。所以我活該被嘲笑嗎?不是的。當今所有人都歌頌人人平等,我與正常人共享一片天地,同是碳基生命體,死後都化作一抔黃土,我本應大聲宣揚「我是結巴關你屁事」,可我怯懦,膽小,毫無行動力,將所有怒火壓抑在心底,我不敢站起來反抗,那麼,受到欺辱也無可怨恨的了。
O嘲笑我時,我怕他,但我心裡是蔑視他的,我想果然逃不開這類人,我想這是宿命,我當看開了。所以知曉O為我隱瞞,甚至為我打架時,我才會如此震動。我從未遇過這樣的人,他竟然是用他的方式幫助我了,我信仰馬克思主義,但我要對上帝說,饒恕我吧,我不該在心裡罵他白痴、神經病(此處被塗掉)。
原本,十七歲的男生是很好懂的,都是傻逼(此處被塗掉),但我真的不懂O這個人。他每件事都與我作對,自己把襯衫穿得亂糟糟,還不許我整理自己。我每天都克制著自己的手,否則我一定會把他的頭髮剃光,把他的衣服扒下來重新穿好。每次我看到他襯衫上醜陋的蜈蚣似的痕迹時,我都會暗下決心,空閑時間要向魏邵請教家務。原來住校便要自己洗衣服、補衣服,沒有洗衣機,生活真是不易!
似乎跑題了。說回O,我說他很難懂,是因為他明明有所有未成年男生的缺點,卻總是做出令人意想不到而又動容不已的事。譬如前天,他用他的方式向我說,他要幫助我改掉口吃這個毛病了。若是別人,我一定要懷疑他的動機,可這話出自O的口中,我不能不相信幾分。但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正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相信他一樣。我們兩個人中一定有一個是神經病。
昨天我發現一件事,我大概能確定了,神經病的是我。我總是懷疑人,我怎麼能這樣壞!我受夠自己了。每一天我都提醒自己記得感恩,要把別人的幫助牢記,可我還是做不到,我還是記著他的壞處了!我早該從一件一件小事里看出來,他是個多好的人!
我不能這麼激動,我要把所有情緒收在心底。
事情是這樣,周日回校,我到的有些早,想去湖邊長椅上一個人坐著。我遠遠看到O的背影,忙躲了起來。他在蘆葦叢中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我離他太遠,看不清他做了什麼,等他離開后,過去看了。
老實講,當時我呆住了。蘆葦叢里,有一隻小烏龜,趴在一隻綠色的塑料盆里,身上頂著一叢濕草,抱著一條拇指大的小魚在啃。它吃得真香,膽子真大,感覺到我來,動都沒動。
當時我為自己的淺薄羞愧,我才是冷血的大鱷魚,我該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了。我自己不會去幫助弱小,我沒有同情心,我便要去懷疑別人幫助我的用心。我不但身體有了缺陷,心理也有了。我是個壞人。
更壞的是,我知曉了這一切,卻仍然怕O。他用嬉笑怒罵組成鎧甲,掩蓋自己的柔軟和善良,這我是知道了,可我卻是缺乏勇氣的懦夫,他在前方指引我,我仍然怯於邁開這一步。
這一步對我來說,好大。
我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就這樣煎熬地等了快一天,徐屹然也沒等到袁野的電話。麵包車來接他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遍,確定沒有來電,只好把手機塞進書包,上車了。
車上,上次說他是「同性戀」的那個女生一看到他,就往旁邊挪了挪。徐屹然沒在意,一心一意地抱著懷裡的書包,一旦手機震動傳遞過來了,就馬上打開書包取出手機。
那個女生就在旁邊議論他「娘娘腔」,又跟人家「科普」「這是個同性戀」。有幾個人聽了臉色不大好,有點聽不下去,可畢竟是別人的事,不想出這個頭。
等到了學校,徐屹然還是沒接到電話,有點失望,忍不住透過窗戶往外看,心想說不定袁野正好也到學校呢?
結果!他真看到袁野了!
徐屹然眼睛一亮,車還沒停穩就想往下跑。身後那個女生剛想冷冷嘲諷一句,他回過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關,你,什,么,事。」
說出來了。好像不是很難。
那個女生一愣,旁邊另一個女生嗤笑一聲,小聲道:「就是,關你屁事。八婆。」那個女生立刻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車停穩了。徐屹然顧不上看她的臉色,拉開車門,一不小心踉蹌了一下。還好幫他說話的那個女生伸手扶了他一下。他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但沒有仔細想。
「謝,謝。」徐屹然說著,轉身想找袁野,卻發現袁野已經不見了。
他有些茫然,左右四顧,只見到人群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突然,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小烏龜找誰?」
徐屹然驚喜地回頭,一句「袁野」還沒喊出口,就見到彭卓宇笑嘻嘻的臉龐。
彭卓宇:「不會吧你,看到我就那麼失望?」他捂住胸口,「那我可就太傷心了,不能因為我沒袁野帥,就這麼區別對待吧。」
徐屹然趕緊搖頭。
彭卓宇眼珠子一轉,有意為難他:「那你說,我和袁野誰帥?」
這還用問?徐屹然不好意思回答,隨即就看到幫他說話的那個女生下車了:「小赤佬。」她「啪」一巴掌扇彭卓宇背上,中氣十足地質問,「幹嘛?又調戲人家好學生?」
彭卓宇「嗷」地慘叫一聲:「媽呀我的背!劉慧你下手輕點兒!」
徐屹然一愣。
「知道你沒認出我。」那個女生——劉慧——壓著彭卓宇的背,不准他抬起來,捏捏徐屹然的臉頰,「剛剛我都看到了,一個周末,變化夠大的你。是不是袁野教的呀?」
徐屹然摸了摸臉頰,後知後覺地紅了臉,被彭卓宇逮了個正著。
彭卓宇洋洋得意,要把他臉紅的樣子拍下來給袁野看。徐屹然捂住臉,轉身想跑,彭卓宇就去拉他,剛碰到徐屹然的衣袖,就被一隻橫-□□來的手拍開了。
「彭卓宇,管好你的手。」是袁野的聲音。
徐屹然急忙抬頭,卻被一隻手捂住了眼睛。袁野在他頭頂說:「別看,太辣眼睛了。」
彭卓宇不答應了:「說誰辣眼睛呢?」
袁野瞥了他一眼,沒工夫回答他的話,把徐屹然往懷裡一帶,往學校里走了。
彭卓宇就委屈地找劉慧評理,說袁野見色忘友。劉慧就問他是不是要見友忘色,他嚇了一跳,趕緊說沒有沒有,他才不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
袁野失笑,搖搖頭,鬆開捂住徐屹然眼睛的手,看到他目光好奇,便湊到他耳邊小聲解釋:「他倆在談戀愛。」
徐屹然打了個磕巴:「戀,愛?」這個詞瞬間擊中了他的心臟,讓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啊~俗稱,早戀~」袁野說,觀察著他的神情,「你怎麼看?」
徐屹然一呆:「啊?」
袁野一看,沒戲,悻悻道:「沒什麼,隨便問問。」
徐屹然有些慌:「不,是,我,我……」
「好啦好啦,別緊張。」袁野體諒地說,「對你們好學生來說,早戀很驚世駭俗了,我知道了。不過我相信你不會出賣彭卓宇他們的。」
徐屹然著急,覺得自己彷彿錯過了一個億,想要補救,可越緊張越嘴笨:「我,我是,我是說……」
「不要緊。」袁野說。
徐屹然:「……」
眼看快到教室了,經過的老師多了起來,徐屹然只好放棄這個話題。
他很不甘心,難過地抓自己頭髮。袁野正好心不在焉,也沒注意到他情緒不對。兩個人一路無言地回到了教室,坐好,看黑板,誰也沒想起來放書包,拿作業。
過了一會兒,徐屹然小聲問袁野:「剛剛,你,怎麼,突然,不見了?」
袁野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藍色手環,在徐屹然面前晃了晃:「差點丟了,還好往來的路上一找就找到了。」他注意到徐屹然手腕上沒有手環,嘴角微沉,但還是笑了笑,問他,「你的呢?」
徐屹然前後左右瞅瞅,老師沒來,就把校服袖子拉上去給袁野看。他把手環擼到胳膊肘下方一點的位置,卡在那兒了。
「學校,不準,帶。」徐屹然小聲說,「班規,里,也,寫了。」他見袁野看到了,就立刻又把袖子擼了下去。
袁野有點懵逼,把手環在自己胳膊上比了一下,說:「怎麼辦?我的只能卡在手腕上。」
徐屹然:「那就,放在,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