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不知乘月幾人歸(五)

107 不知乘月幾人歸(五)

瀟瀟細雨中,不覺天色向晚。

梢頭鴉色漸濃,水塘田埂之間漸次寂寥起來。沿著消隱在輕煙薄霧中的蜿蜒小徑行走,一路都荒冷得不似人間。許久之後,才終於自淺墨飛白之中看見了些榴紅柿黃色。雞鳴犬吠聲遙遙傳來,終於有了些煙火暖味。

——這一日他們行經四處村落,三處都破敗蕭條,滿目的野墳廢屋。獨這一處尚全,生氣比鬼氣更濃厚。

滿目山河殘破,乍見著處安居樂業的所在,都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了。

「沒有門牆。」十四郎道。

——步入中原之後,凡還能苟全的村落,無不壁壘高築,門防森嚴,一有動靜就敲鑼打鼓全村戒備。匪不敢劫,兵也得忌諱三分。

如此村般門戶洞開而能毫無損者,還真不多。

「要投宿打探嗎?」

「嗯。」

「這一次要變裝成什麼?商戶和僮僕?攜手同游的書生?遠來投親的兄弟?要不然扮成夫妻吧,我們還沒有扮過夫妻呢。」

十四郎知道她在調戲自己,卻也只能紅了臉頰,「別鬧。」帶著此等容貌的妻子投宿,自己不怕招人惦記,旁人還怕是別有深意呢。

便依舊扮作一同遊歷的書生,敲開一處門庭不甚深,卻也有高牆馬廄的人家。

來應門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翁,身形佝僂,身上卻有錦衣可穿。看樣子是新近富裕起來的人家。

十四郎言明來意之後,老人略一打量,便道,「出門在外,誰還沒有不便之處?快進來吧。」

便回頭吩咐,「老婆子,多蒸兩碗豆飯,有客來投宿了。」

很奇異的,在這個兵荒馬亂劫匪遍地的世道,他們敲門投宿,卻極少被拒之門外。就算是家徒四壁者,也不吝給他們厚鋪一床草席,收留他們歇在柴草棚下。當然,假意收留他們住宿,夜間卻摸過來殺人越貨的也有,卻遠沒評書話本里說的那麼多。

這家算是殷實小富之家。家中並無專門的客房,便將灶房隔壁一間有炕頭的小廂房收拾出來,供他們歇腳。

才蒸過飯,炕上熱烘烘的。兩人脫了外衣鋪在炕頭烘乾。對坐著吃豆飯。

年初剛出來時,十四郎還吃不太慣鄉間的飲食,如今卻嫻熟得如行雲流水——碗上有裂?正常,不漏湯就成。菜里有蟲?正常,就當加了肉。豆飯里吃出沙礫?更正常,飯里的砂怎麼能叫砂,叫「會說話的」,吐砂食米就是。吃得乾乾淨淨了,便收拾好出門道謝。遇上劈柴就主動幫忙劈柴,缸里少水便主動幫忙打水……活兒幹完再聊天,往往聊幾句就能打開話匣子。

也不知這技能究竟是跟誰學來的。

這一日卻出了個小插曲。打水時,十四郎現了新鮮東西——外頭盛水的褐釉粗陶大缸上,竟有一排粗大的針腳。粗看像是裝飾,細看卻是修補——是那水缸裂開后,打上的鐵釘,用來箍住裂縫的。釘上鐵釘修陶器,還能修得滴水不漏,令十四郎大開眼界,深深嘆服勞動人民的手藝真是奇思妙想,深不可測啊!

他這沒見識的小模樣逗樂了在屋檐下盤著腿編草筐的老翁。老翁推了個蒲團給他,便同他閑聊起來。

原來這村子人喚「旮旯里」,雖位在中原沃土,又臨近汝南這種大城,但因近郊山橫水斜,地勢十分破碎,只有旮旯里蝸角大的平地可耕種居住,故而人稱旮旯里。早年臨近村邑都看不上他們這地界。但旮旯里也有旮旯里的好處,前度蔡州叛唐,舉兵過境,臨近村邑被梳洗一遍,后度官軍破蔡,大兵過境,臨近村邑又被梳洗一遍——卻都漏過了旮旯里。兩度兵亂之後,僅余誰都看不上的旮旯里全須全尾,睥睨群儕。

老人世居旮旯里,早年種田養不活自己,便學了些小手藝,編一些草筐草墊草鞋補足生計。這兩年兒子出息了,當上朱大帥的牙帳親兵,家裡富裕起來。只他勞作慣了,閑不下來,編個草筐解悶兒。

兩人說話時,便有個半大小姑娘從東廂出來,踮著腳到水缸邊取水。

那水缸只比她矮半個頭,踮起腳來也只夠到缸沿。水瓢又太大了,好不容易舀起半瓢水來,連瓢帶人都在晃。小姑娘太枯瘦了,雲秀總覺著她隨時都能折斷似的。便起身扶了她一把,道,「我來盛吧。」

小姑娘驚恐的搶過瓢來抱住,抬頭對上雲秀的面容,立刻慌亂的退了兩步,抱起只盛了半瓢水的烏盆,奪路逃回屋裡去。

屋裡傳出責罵聲,「讓你打盆水你都打不來——你還能幹什麼?說話呀你,你是啞巴嗎?早知道就不留下你,讓你媽把你領回去!」

雲秀和十四郎面色都不好看。

老翁清了清嗓子,道,「吵吵什麼?一盆水而已,誰還打不來?」

屋裡便沒聲了。

許是覺著在外客前丟了臉面,老翁面有慚色,道,「是我哪個沒禮數的兒媳婦。犬子不在家,她不便出門見客……」

雲秀和十四郎都有些心不在焉,「適才那小姑娘是?」

老翁卻也沒太為難,便向他們解釋起小姑娘的來歷——原來小姑娘的父親是隔壁村的陶匠,進城趕集時偶爾將攤位擺在老翁草鞋攤的隔壁,雖不算熟人,卻也有過幾次互相照看攤位的矯情。遭逢兵亂,陶匠又瘸了腿,家境敗落,前年竟一病死了。留下兩個兒子,卻也都掙不出飯來……便打起了賣人的主意來。賣給人牙子比賣給屠夫也強不了多少,小姑娘的娘思來想去,牽了小姑娘到他家來,又哭又跪的求他們買下。家裡女人心軟——恰兒媳婦又有了身孕,也確實需要幫手,就將小姑娘留下了。

「我回來后還了火——都是窮過來的,能互相幫襯的也就幫襯了,買人算什麼?何況咱們這些沒根沒底的窮命,誰知道哪天就揭不開鍋了?買了人也養不起。」老翁就嘆了口氣,「就找到他家,說糧食算借的,不用急著還——人還是領回去。誰承想她娘死活不肯領她回去,扔在門外就走了。也不能讓她在外頭凍死啊,只好把她領回來,養到現在。只是那之後她就受了驚嚇。怕見人,口舌也木訥起來。偏我這兒媳是個急脾氣,有時忍不住就說她幾句。越說她就越怕人……」

這一路上,賣兒鬻女之事他們雖沒到熟視無睹的地步,卻也已快要司空見慣了。畢竟比這更悲涼的事他們都已見過了。

夜裡吹了燈火,兩人合衣躺下。

十四郎在黑暗中摸到了雲秀的手,輕輕握住。(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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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穿越女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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