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不知乘月幾人歸(六)
這少年生就悲憫心腸,不論見過多少次,不論心裡有多清醒,依舊會因眾生悲苦,唯我倖免和旁觀,而感到自我厭惡——不知這算不算是他的「我執」。雲秀就沒這種煩惱。
「神仙都是怎麼救世的?」十四郎問道。
「神仙不救世,」雲秀道,「神仙只救自己脫離苦境忍土,待開悟之後,就一個個都丟下紅塵飛升去了。你見過神仙救世的嗎?」
十四郎道,「阿娘講過女媧補天的故事。」
「……」這論據就太狡猾了,「天塌了,我也會想辦法去補的。我保證。」雲秀道,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我絕對不會認為,天塌地陷、生靈塗炭是我的錯,更不會認為我補不好天就有罪。」
黑暗中,十四郎靜默無言。許久之後,才又道,「這不一樣。」
子夜時分,外頭傳來一串急緩有序的腳步聲,雜著幾聲瓦片開裂聲。
雲秀沒睡,十四郎覺輕,都立刻警覺起來。
「有人翻牆。」雲秀道,說完便又聽到窸窣的衣衫摩擦、樹枝搖晃聲。雲秀記得這院子里種著一顆大柿子樹,便道,「看來是順著柿子樹爬下來了。」
「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
出門果然看到有人,卻並不鬼祟,反而大大方方的活動了活動肩膀,抻了抻脖子。而後大步往東廂房去了。
這人實在不像是賊,雲秀和十四郎便都沒輕舉妄動,只披了隱身衣悄悄跟過去,先看看狀況。
東廂共有三間房,那人熟門熟路的進屋,推了推右手邊的門。知上了門閂,抓耳撓腮一番,壓低聲音道,「鈴鐺……鈴鐺?」
裡頭傳來婦人戒備的詢問聲,「誰呀?」
「……是我。」
很快便有個大著肚子的婦人攏著衣服來開門,「你怎麼回來了?……」又向外張望,「誰給你開的門?我怎麼沒聽到聲兒?」
「我翻牆進來的——天太晚了,怕吵著你和爹娘。」
「那麼高的牆!你就不怕把自己摔著?都快當爹的人了,還……」
「這不沒事嗎。倒是你,怎麼自己起來了,不是買了個丫頭嗎,怎麼不讓她給你守夜……」
男人嬉皮笑臉的攙著女人進屋。大半夜的,肉麻得讓雲秀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夫妻間打情罵俏未嘗不是一種陰陽怪氣,明明愛他,卻非要找個理由嗔怪他,也不知是什麼毛病。
她沒旁聽別人談情說愛的喜好。正準備招呼十四郎回去,便見十四郎面朝南牆,面紅如血,都快要將自己埋進影子里去了。
——真是個沒見識的純情小少年啊。雲秀心情愉悅的想。
難怪懷疑他修習了法術時,景王那個小囂張下意識就罵「野和尚」,而不是「野道士」。這種心繫蒼生卻禁慾純情的人設,還真有些佛門美人的意味。
兩人躡手躡腳的正要回去,忽又聽到屋裡的說話聲,「對了……你怎麼半夜回來,不是也被『消兵』了吧?」
十四郎的腳步立刻被絆住了——自他回過長安后,一直都很在意「消兵」一事。雲秀心知肚明,便不催促。
屋裡男人問,「消什麼?」
「消兵啊。外頭都在傳呢。——三叔家石頭前陣子也回來了,說是朝廷消兵,抹了他們的籍,記作戰死。餉銀撫恤什麼的都沒有,也沒給個說法就攆回來——你說人活得好好兒的,怎麼就算成戰死了?這不是糟踐人嗎。」
「……放心,我是牙帳親兵,消不到我身上。」過了一會兒又問,「石頭還在家嗎?」
「唔……三嬸兒含含糊糊的,說他跟幾個兄弟一道回去討說法了。不過我聽人說……他們打算『上山』去。」
「嗯……」男人靜默下來。
女人也想了一陣子,不知為何改了口風,「要我說,石頭也是想不開。消了籍又不是活不下去。這兩年三嬸光田就買了十多畝,怎麼還不夠他們一家吃的?當兵雖來錢快,卻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一打仗就讓家人心裡七上八下的。反正錢也攢下不少,消了籍不正好回頭過安穩日子?何苦要上山呢。當兵好歹還是吃官糧,這要上了山,豈不是……換我是三嬸,寧願一家人齊齊整整的,不去爭這口閑氣。」
「哪有什麼安生日子過。」男人似乎在笑女人天真,「要不是我當了兵,時不時得幾緡錢的賞賜,咱們家早就淪為佃戶了——我也娶不到你。何時我不當兵了,家裡遲早還得被人吃干榨盡。到時候咱們兒子怕窮得連媳婦兒都娶不上。」
「呸,盡說不吉利的。我早就給兒子備下了。」
「……你說鈴鐺兒?」
「嗯,好歹是爹的故人,莫非你還打算買了人家閨女當丫鬟使?我和娘都商量好了。」
「哎呀!」男人懊悔不及,「你怎麼不先和我商量!——我現在是大帥的親兵,前程正好。待多攢些戰功,得大帥栽培,日後必能謀得一官半職。到時央個好媒人,什麼樣的親事說不成?偏要給他說個窮得要飯的孤女!就他家那兩個能把妹妹賣掉的畜生,能幫襯得上咱們什麼?你就不想咱們兒子更上層樓?還真打算讓他在田裡刨一輩子土?」
女人被他說得有些懵,「這麼大聲作甚?我又沒聾——大不了就當沒這回事,日後陪副嫁妝把她嫁出去。就一個兩可的打算罷了,又沒定下什麼,看把你急的。」
男人這才安靜下來。大約埋怨女人不懂他的志向,悶悶的翻了個身。
女人又道,「哎——起來說話唄。年初你們不是跟大帥進長安領賞了嗎?回來這麼久了怎麼一直沒聽你提?沒見著皇帝老爺嗎?都賞了你們些什麼?」
「見個屁……」男人嘟嘟囔囔的,「長安那些狗娘養的,沒一個干正事的。」
「沒見著皇上?沒領著賞?」
男人又大力翻了個身。
「那你這一官半職……」
「淮西兵又不是要飯的,朝廷不給,大帥也有法子拿。你個婦道人家,就別過問了。」
房裡的動靜很快平息下去,兩人都不再說話,大約是各自入睡了吧。
十四郎悄悄的退了出去。
雲秀略作猶豫,抬步往廳堂盡頭去。角落裡有間一丈見方的小耳房,裡頭只一床,一桌,一泥爐,想是茶水間所改。
那個名叫鈴鐺的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正埋頭躺在床上,瘦小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壓抑著哭聲。
雲秀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脊背,卻中途作罷。
——她不知該怎麼安穩她。
這一路行來,雲秀所見的處境近似的小姑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平心而論,她所遇的買主已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良善人。然而在這個謀生艱難的亂世里,誰有餘力去在乎一個被親人賣掉的小姑娘的驚恐戰慄?
有一檐遮雨,有一餐飽腹。生而為人,能保住這些,失去尊嚴也就不算什麼了——這就是亂世。
這就是無人作惡的,地獄。
十四郎等在灶房外。
見雲秀出來,問道,「去看那個小姑娘了嗎?」
「嗯。」
十四郎便上前來,握住她的手,輕輕掰開,和她十指交握,「神仙只需救自己,救世是君子的職責。」
雲秀忽的就想,連神仙都做不到的事,究竟是什麼支撐著他非要攬到自己身上?已見過這麼多事,依舊保持著柔軟的心腸,也依舊執著於當宰相的志向,他這樣的人,怕比神仙更頑強、更自負也說不定啊。
「嗯。」
「去睡吧。」十四郎牽著她的手,帶她回屋,「明日我還想回長安一趟。」
「嗯。」雲秀道。
這是他的紅塵修行,她只需陪伴在側,便已足夠了。